梁怜沁先是为他前半句话诧异,她以为梁宛一定会告诉他。接着是客套话,她当然不会为了有没有礼品而改变对周沥的想法。
Dylan和Jonathan也在场。
程蔓一半德语一半中文地在和Dylan交流,Dylan听不懂她的德语,中文也一知半解,急得小姑娘只好用英语。
Jonathan没什么表情,他是骨子里傲慢的中产白人男性,对中国节日并无兴趣,也不像小孩那样只要热闹就开心。
周沥不自觉皱了皱眉头,他望向窗外的鹅毛大雪,心脏莫名像是被剜了一刀。
三分钟后,一个服务生推门而入,端着一个上菜盘,上面装着两盘冷菜。周沥看了一眼门外,没看见梁宛。
“我出去一下。”
周沥大衣还未脱,急急推开还没完全合上的门走出去。
喧嚣声入耳,包间外的走廊上来来回回穿梭着人和餐车。
但是,梁宛呢?
一瞬之间,周沥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他的肺部,透不过气,随之而来是他剧烈的咳嗽声。没咳两声,他用力压下这股不适,下颚逐渐绷紧。
他给梁宛的手机打去电话。
关机。
再打,还是关机。
握住手机的手指和掌逐渐变得青白,他飞奔下楼,灰黑色的衣摆不停撞击在楼梯的一节节柱子上。
他环顾四周,满目刺眼的猩红色在暴动,唯独没有他想见到的那个人。
奔到大街上,风雪迎面击向周沥,灌进他的喉咙,辛涩的咳意涌上来又被他压下去。
这个时间,来吃年夜饭的人家都已到场,街上连车都寥寥无几。没有行人,没有梁宛。
周沥的围巾留在了包间内,此刻一身灰黑色的他洇进了黑夜。
片刻后,他疾驰在空旷的街道上。
北京的街也只有这时才如此畅通无阻。但再快的车,也追不上飓风纵行的速度。
周沥赶到梁宛家,空无一人。
她的衣柜被翻过,翻乱的衣服没来得及重新折叠,她没有带多少衣服,逃得极度匆忙。客厅里的行李箱也少了一只。
该死!
周沥没有犹豫,再次驾车奔向下一个目的地。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
远方的楼宇之间升起烟火,有人在偷偷点燃爆竹驱年兽。雪越下越大,烟花嚣张地在禁放区上空挑衅,手机在撕扯着嗓子叫响,不是梁宛。
周沥不敢让心和情绪沉下来,不敢细想,他在失控的边缘游离,幽凉阴冷的面容有时晃过红色的火光。
他怎么可以忘记,那可是梁宛。
这是她第三次逃跑。
再次不辞而别。
周沥眯起眼,风雪让能见度越来越低。
机场上空没有飞机在起落。
寒夜寂静中,周沥剧烈咳嗽,耳廓怒至赤红,冷冷远眺着前路和夜空。
他希望风雪永不停,将她牢牢困在这座城,哪儿都不许去,直到他找到她、锁回家为止。
第74章 074
梁宛整理行李的时候太过匆忙, 相机的机身重重撞在门框上,留下一条灰黑色的痕迹。她来不及心疼,装进双肩包内夺门而出。
因为也许, 周沥会追过来。
她希望他不会,但她不敢赌。
她提前联系了一位本地老司机在花园酒店门外等,抄近路带她回家, 他清楚北京每一条胡同的走向,又用最快的速度将她送至机场。
年三十的航班并不像往日那样多,航站楼人烟寥寥, 晚间的飞机更少。前往都柏林机场的航班将在四十五分钟后起飞,梁宛咽下喉咙里泛起的铁锈味,狂奔向柜台。
柜台还有同司另一航班在办理值机手续,梁宛立即说明情况,优先办理。直到托运手续办完,她悬着的心才放下一半,再以极快的脚程赶去安检。
因为距离航程显示的起飞时间近, 梁宛一路走的快速通道, 再小跑到登机口。
这时广播陡然响起,不带情绪的清冷嗓音通知:她乘坐的航班因天气原因暂时无法起飞,起飞时间待定。登机口坐着等候的人,她也只好加入其中。
北京的冬天太干燥了。
她跑了这些路,嘴唇已经干到开裂, 嗓子眼里涌上来的血腥味让她想起高中冬季的八百米。她翻了翻口袋, 连润唇膏也不见了。她赶路着急, 没有准备空瓶子, 也接不了饮用水。
风雪没有停止的征兆,长着翅膀的庞然大物整齐地在夜幕下休眠。
幸好时间还不算太晚, 梁宛去星巴克买了一杯美式,靠着墙歇息。她平时不喝美式,太苦,她更喜欢拿铁或者卡布奇诺。周沥喜欢美式,有时还会额外加浓度。
不过今晚,她不能让自己错过任何广播信息,必须维持一夜的清醒,苦味能让她皱着眉头提起神。
年三十的机场里人很少,星巴克里也只有寥寥几位客人,大约是要飞到国外去工作,或者和那里的家人团聚。
梁宛有英国的两年签,还未过期,她准备去那里。但这个时间没有直飞希思罗的航班,只能先去都柏林转一趟。
她捧着中药般的咖啡发愣。
从在花园酒店松开周沥的手开始,她就没停下过脚步,像是中途不敢泄力的八百米,一旦停下,就没法再跑起来。
而现在一松懈,她的手竟然开始微微发抖,咖啡液从饮口飞溅出来,滴在她的虎口上。
梁宛用力压下内心谴责自己的声音,为了好过一点。她又尽可能不去将心比心想周沥的愤怒和不悦,但做不到。
可这才是正确的。
从一开始,梁宛招惹周沥就只是想要一段露水情缘,而不是什么不切实际的地久天长。一步步深陷沉沦才是错。
她都没有发觉他有多么迁就自己。当他眼底闪着光问她是否愿意和家人一起吃饭时,她才后知后觉周沥和她不一样。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也想和家人团聚。仅仅因为她不想,他就要做出牺牲。
梁宛不想强迫任何人为了自己做什么。
但她无形中强迫了他。
同时,她也不想被迫回到“家庭”这个词汇中。
她只是让一切都回到正轨上。
逃跑的念头在一瞬之间产生,在他期待的眼神中立刻定型。
梁宛认识到,她其实根本没有养育一个生命的勇气和责任感。
广播的声音又响起,是播报其他航班延飞的通知。整座机场,所有飞机都停飞了,像冥冥之中一只无形手掌把她关在这里。
梁宛失神地在星巴克坐了很久,直到员工提醒她即将打烊。
把空了的杯子扔掉后,她买了瓶矿泉水,背着双肩包往登机口走,冰冷的椅子上已经睡倒一片。
这时广播又响起。
“各位旅客请注意,正在为您播送一则寻人通知,请梁宛小朋友在听到广播后立即联系就近工作人员,您的家人正在找您,谢谢。”
广播又重复了一次:“您的家人周沥先生正在找您。”
梁宛心惊得抽了一下,扯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到了电梯尽头,一个趔趄险栽倒在地。
周沥追过来了?
那年夜饭呢?
她立即本能地向后转身,深夜的机场几乎无人走动,视线快速扫过每个角度。
她当然不可能在这里看见周沥,他没有机票,进不来这里。这里只有国际航班,他不随身带护照,即使临时买一张机票也无法入关。
梁宛心焦地咬住裂了好几道口子的嘴唇,同时心虚地看向最近的机场工作人员。她像离家出走的小孩,不想被大人抓回去一样不安。不是因为不想见大人,而是没法面对被抓到后要面对的盛怒和后果。
周沥站在服务台前,双眸充血裹着寒光,嗓子里是无数沙砾在流动,干涩又疼痛。
在广播播报后,他的微信提示跳动了一下。
「你快回去吃年夜饭吧,我想一个人。」
退出微信,周沥立刻拨通梁宛的电话,被挂断。
再拨,关机。
周沥重重地咳了几声。
好得很。
起码他可以确认一件事,她就在这座机场内,并且听见了刚才的广播。
空旷的航站楼中央,大屏滚动着无数航班号、出发时间和目的地,万幸年三十晚上的航班并不多,不用大海捞针地寻找。
梁宛要逃,就一定会逃得远远的。
尖利的目光一行一行扫过那些目的地和出发时间。他看过她的护照,知晓她有哪些签证。周沥飞快在心里下了决断。
大雪封了天上的路,暂时还未封路面。
他回到昏暗车内,胸膛沉重地起伏着。手机屏幕在阴影中亮得刺眼,他酸涩疼痛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梁宛发来的那行字。
她想一个人。
一个人不告而别。
在花园酒店,当他看见坐着轮椅的梁怜沁出现那刻,周沥就有一种不安的预感。他、程涟书或任何人都不够了解梁宛和母亲之间的纠葛,但他能感知到她的情绪和好恶。
不对,他根本感知不到!
否则怎么会不知道她计划好了这场逃跑?她将他泡在蜂蜜一样甜的糖水里,让他松懈,只是为了让这些黏稠的糖浆绊住他追她的脚步。
手机铃声在寂静中响起,是程涟书打来的。
周沥靠在椅背上闭眼深呼吸,接起。
“发生什么事了?小宛呢?你又去哪里了?为什么你们两个人都不接电话。”
周沥用沙哑的声音沉沉说道:“我会找到她的。”
他启动车子,语气冰凉,“你也该问问你的朋友,这么多年对自己的女儿都做了什么。”
程涟书一怔,望向梁怜沁。那张年迈疲惫的脸上,流露着担心,和更多的失望、窘迫。
一眨眼二十年,她眼中的老友还是二十年前的人。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夜幕下,梁宛躺靠在冰冷坚硬的座椅上,静静注视机场外一闪一闪的小光点,它在风雪里很不显眼,像她现在的呼吸声。
一辆库里南疾速驰骋在机场高架上,去而复返。
风雪在减弱,随着新年钟声响起,春晚的倒计时结束,主持人说起合家团圆的祝福。北京上空的风雪停了,夜空变得清晰、澄澈,微风挟着寒凉,刺骨地吹进人身体。
雪融化的时候,比下雪时更冷。
迷迷糊糊中,梁宛被广播声和冷意刺醒。她将将入睡,寒冷就从四面八方入侵。
侧目远眺窗外,风雪停了。她睁大眼睛,看见塔台一闪闪的灯光在黑色中变得清晰。
广播提醒她乘坐的航班现在开始登机,死气沉沉的几十人从座位上苏醒过来,他们身上都有着和新年格格不入的疲惫。
梁宛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凌晨。
微信像信息轰炸后的战场。
几百个红点。
大多是群发的新年祝福,工作群里有人在发红包、抢红包,梁怜沁发了几十条信息过来,梁宛没点开看。
梁怜沁大约把梁宛失踪的事说给了谢晚馨听,由她再告诉陈知渊,一个两个都心焦地在寻梁宛。梁宛觉得又累又躁,她想一个人休息,却不想闹得所有人不好过。
她想狠下心,又无法狠心到抛弃所有人。
她挑了谢晚馨回复:「我没事,我想一个人去旅游一段时间,别担心。」
唯独周沥,一条消息也没有。
只有她发给他的那条静静躺在聊天框里。
往上翻是他们甜蜜的腻歪。
泾渭分明。
像她和他的家庭。
今夜,被她抛下的人只有周沥。
她对最亲近的人最残忍。
梁宛皱了皱眉头,紧接着深吸一口气,重重地搓揉了一遍自己睡僵的脸,堪堪提神后再度关机,登上廊桥。
可以容纳几百人的飞机,今晚只坐了几十人。梁宛没闲心去替航空公司计算亏损,她只希望它尽快起飞。
终于,飞机在塔台的调度中开始滑行,进入跑道排队。
航站楼内,周沥通过海关及安检口,手里攥着他的护照和随意购买的一张飞往巴塞罗那的机票。他不会登上这班飞往西班牙的航班,他只是为了进到这里面。
他沉着没有血色的一张脸赶到登机口前,嘴唇发白,手背上多了几条风雪天刮出来的细口子,血很快凝起,变成一道结着新痂的伤口。
建筑外,巨大的机械鸟在跑道以极快的速度冲刺,在周沥的眼前仰头飞向了没有星星的夜空。
她再一次成功逃走了。
周沥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冷清的目光追逐机翼上的灯直至消失。
半晌,他低头在手机上订了下一班飞往伦敦的机票。
第75章 075
城市上空的灯火逐渐被云层掩埋, 窗外漆黑一片。
梁宛靠窗而坐,身边两个空位,前排也空无一人。
这趟飞行没有任何异味、挤压和孩童哭声。虽然经济舱的座位依旧逼仄, 但她像是感知不到腰臀的酸痛般,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失焦地望着窗外。
平飞阶段后,机舱内的灯逐渐亮起, 空乘推着茶饮车走过来。
梁宛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被寒气入侵,于是向她要了一条毯子。
之后,机上的灯又熄灭。
夜航西飞。
整个航程几乎都沉浸在黑夜中。
候机时还能勉强入睡, 现在梁宛却怎么也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