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电脑在行李架里,手机中只有几部已经阅读完的小说。为了摒弃胡思乱想的毛病,她点开飞机上的小电视翻找影片。
航司是国内的航司,有一些近期的国内综艺和电视剧,圣诞节才下架的合家欢电影也出现在这里。而国外的就都是些经典老影片,比如说《小鬼当家2》。
梁宛的大脑被浆糊着,看不进深奥或沉重的东西, 于是点开了它。
第二部给梁宛留下的印象不似第一部那样深, 但故事走向大同小异,总要把主角留在一个孤立、独立的空间里,他才会成长得十分惊人。
坏人被折磨得够呛,梁宛看得一会儿倒吸气感觉到疼,一会儿又无声发笑, 她甚至看到了美丽国前总统年轻时客串的身影。最后的最后, 还是家人团聚。
这是一部为了让人感到幸福的电影。
梁宛记住了公园里那个女人, 和她说的话:
“But the man I loved fell out of love with me. That broke my heart. And whenever the chance to be loved came along again, I ran away from it.”
中文将这句话翻译成:
“但是我爱的人不再爱我了,这事伤透了我的心, 以后一遇到有人表示爱我的时候,我就赶紧逃避。”
伤她的人不再局限于爱情。
主角Kevin说:“说实在的,这样做好像傻了点儿。”
是傻了点。
但一个人的行为,也不受她自己思想的控制。
事实就是这样,成千上万的道理谁都明白。但如果只懂道理就能改变自己,那全世界的人都只会是完美模版下的机器人。本能和直觉才真正驱使人。
Kevin很爱他的家人,尤其是妈妈。
梁宛和他不一样。
她恨妈妈。
梁宛关掉影片播放界面,转而打开航线图。航程才将将过去四分之一。再点一下,屏幕上显示着北京当地时间、已飞距离和距离都柏林的路途。
黑暗中亮得晃眼的屏幕加重了她眼睛的不适,她眨了眨眼,酸涩得想掉眼泪。
终于她关掉了屏幕,靠着窗闭上眼。
断断续续的睡眠填补之后夜航的孤独和无聊,疼痛从尾椎一直延伸到背脊。飞机降落在都柏林机场时,梁宛已经不太能直起腰,老太太似的走下飞机,入境、取行李再重新值机。
潜伏在她脊柱里的隐痛像是对她的惩罚,陪伴左右。
第二程很短暂,从爱尔兰进入英国,都是绵雨天。
梁宛缓缓直起腰,盯着窗外还未彻底亮起的天空,眼皮因为舟车劳顿跳个不停。
这是她第三次来伦敦,第一次的目的最纯粹,旅游,顺便看看当时在英国留学的谢晚馨。第二次是为了工作。这一次是为了逃避或者说放逐。
梁宛收回视线,从便利店购买完电话卡后,她就像前两次一样搭乘Elizabeth Line前往市区再换乘地铁。
她的计划制定得太匆忙,近期民宿和酒店的价格都在飙升,但她也没精力去对比价格了,直接订了曾经住过的一家民宿,价格是从前的两倍。不过不用和房东进行无意义的交流,环境也干净,地点在海德公园附近,还算安全。
伦敦正是清晨,城市还没有醒过来,而远在地球另一边的北京已是年初一的下午。
梁宛提着箱子通过狭窄的旋转楼梯,用门口密码锁盒子里的钥匙打开房门,反锁,合衣一头栽倒在床上。
从下飞机开始,她的胃就在抽搐痉挛,前腹后腰一起痛,让她全身都沁出一层薄汗。她感觉自己因为对周沥犯下的罪而被腰斩了。
头重脚轻地走到这里,她却睡不着。
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直直盯着白色蕾丝窗帘后的天,它在慢慢亮起来。
就这样半死不活地一直躺到伦敦时间中午,梁宛终于决定起来,睁着眼睛当尸体实在太摧残她的精神。
午后雨停了,云层破开一个微小的缺口,泻下一线光亮。
但梁宛还是带了在便利店买的长柄黑伞出门,伞被她戳在地上充当拐杖,转移一部分施加在腰椎上的力。
肚子饿了太久,反而没有胃口吃有油脂的食物,她从超市买了一盒蓝莓和一瓶运动饮料,缓缓地往海德公园走。
在英国大街上随便掏出手机,还左顾右盼,是不明智的举动。
梁宛第一次来英国的时候,谢晚馨就这样警告过她。晚馨的同学就在大街上被抢走过手机。
正好,梁宛不想看手机,一直把它揣在离心脏最近的羽绒服口袋里。
海德公园边有一个小型游乐场,上次来还没有,看起来像临时搭建的,不太高的摩天轮伫立在天空下,一旁是一个巨大的尖顶帐篷,像是有什么人将会在里面表演。
天际线干净,一望无际,没有高楼遮挡,只有无穷无尽的卷云,飞机在里面飞行,不知又送谁来到伦敦这座城市。从小径蜿蜒曲折地走,朽木、败叶散落一地,既有人工建造后的规章,也保留了原始的诗意。
一路走到湖边,路过松鼠、不知名鸟类和无数宠物狗,梁宛终于来到湖边看天鹅。
她在一个长椅上坐下,脖子上还是那条薄荷色的围巾,经历长途跋涉,它似乎也变得松垮和破旧。寒气从毛线的孔洞里钻进颈窝,冷得让人直打颤。
也许是终于有人发现她打开了手机。
一则越洋电话从国内打了过来。
梁宛的手机支持双卡,此刻同时存在国内与英国的SIM卡。
是方愿打来的。
梁宛吸了吸被冻得没有知觉的鼻子,挂断电话,点开方愿的微信,刻意忽略了其余所有人的消息。
梁宛:「国际长途很贵。」
方愿:「天呐宛姐你终于回我消息了。从昨晚到现在你都快失踪24小时了,你再不出现我可要报警了!国际长途?你去国外了?」
梁宛缩着脖子,刻意让自己假装被她逗笑。但笑声太像演戏,僵硬的脸颊把扬起的嘴角推回到原点,她又变得像一个被掏空了心脏的铁皮人。
没有人要看她的笑,她只是演给自己看的。
梁宛:「嗯,之前在飞机上没法看信息。」
方愿过了一会儿才发来:「宛姐,你昨天是不是哭了……我没有想冒犯你啊,就是很担心。你这样一个人跑去国外,有没有告诉家人?周总知道吗?」
正前方的天鹅忽然惊叫了一声,随之而来一阵扑腾翅膀的声音,羽毛来回划开水面,抖起水花。两只天鹅修长的脖颈在她面前组成了一个爱心。
梁宛抬眸看过去,端着手机发怔。
她哭了吗?
她当时甚至没有意识到。
也许是街上的风太刺了,眼眶与脸颊都无法感知。
梁宛:「我没哭,你听错了。」
周沥知道她出国吗?他应该知道了。她没有说,但他猜出来了,所以才会在机场出现。可他应该不知道她来英国,他无从查起。
方愿:「那我就放心了,还以为出什么事情了。宛姐,你记得看工作群啊,秦太监圈了你好几回呢。」
梁宛:「秦太监?」
方愿:「嗷,我给秦石起的外号。把他那儿剁了才好呢,之前对Jessi出手,现在又勾搭新来的实习生,把小姑娘都吓到了还不敢告发,前几天才偷偷告诉我的呢。哎,也没办法,秦太监有背景,小姑娘也没录下他的丑恶嘴脸。这老东西约她吃饭的时候摸人小手,就该一剪子给剪干净了。」
这次梁宛是真的被她逗笑了,但一会儿又收起笑容。
以前,她也和所有人一样,想息事宁人。
想着秦石不会得手,掀不起太过分的风浪,又苦于没有证据,她们这些普通打工人去举报也是以卵击石。秦石和大老板的关系他们还没有参透,但以他空降和嚣张的方式来看,总归有千丝万缕的织网,得罪不起。
梁宛只想安安稳稳拿高薪,过平静的生活。万圣节上蒙面用拖把打他,几乎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出格的事情。
但现在,她已经做出了更出格的事情,惩戒一个秦石这样的恶人似乎不足为道。
因为她自己也成了恶人。
在挪威抛下Lee,是她违背道德良心,仗着没有人认识她才敢做的。
但这次出走,所有人都会知道。哪怕他们今天不知,来日也会知道她的无情无义。
对梁怜沁,梁宛不会有任何愧疚。对程涟书,她也许会有一丝羞愧,但她们的生命没有太多交叉,梁宛不想交出太多情绪。
唯独周沥,他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相反,他付出了一腔真心。她在他面前最残忍不仁,也最无可辩驳。
她走得急,从没有想过如何再去面对他。
他说过的,他不原谅欺骗和背叛。
上一次他翻页一笔揭过了,那这次呢?
水面上升起微风,吹得湖面丝绸般波光粼粼。梁宛眼神失焦地望着天空。
沃斯坐落在北京,Fingerprint何尝不是,他们还是甲乙方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的。
风吹得她颤了颤。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顺其自然,慷慨赴死。大不了……大不了被周沥打一顿,大不了她被折腾得穷困潦倒,换一座城市从头再来,也算是她的报应。
梁宛朝湖面扔了块石子,不敢扔太远,怕砸到天鹅与水鸟。
她就是这样,永远没法真正肆意疯狂。
梁宛决定把北京的一切抛在脑后,她甚至没有去看秦石圈她说了些什么。她收起手机,抱着双臂,在长椅上浅浅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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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希思罗T4航站楼,周沥猩红的眼睛像一只狂暴的食肉动物。
托那只逃跑刺猬的福,他已经整整三十六小时没有合眼。
远在杭州和林晓茵你侬我侬的霍易斐,忽然接到周沥打来的跨国电话。
开门见山。
“帮我定位她的手机或者调取信用卡消费记录。”
“……她?梁宛?你们怎么了?”霍易斐一顿,“不不,这不是重点,兄弟你冷静点,你说的事情违法,我没有那个权限,你也没有。而且要是被梁宛知道,她肯定暴跳如雷,你不是说她最注重隐私了吗?”
隐私?他现在根本没有给她留隐私的君子想法。
周沥没说话,在人来人往的机场被人撞了一下也依旧站如松。仿佛滴着血的眼睛冷冷扫视过去,肇事者连连弯腰道歉。
沉默最令人提心吊胆。
霍易斐不知道一夜之间他们发生了什么,但听周沥的语气,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
“你怎么跑去国外了?嗓子哑成这样……”
三十六小时没有休息哪怕一分钟的大脑支撑周沥走到这里,但已经无法像平日里那样冷静、理智地思考。
现在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在重复。
他要把那只刺猬抓回来,把手脚都铐起来,问问她为什么不相信自己永远站在她那边。
他从未想过强迫她做任何事,除了在他身边这一件。
第76章 076
醒时, 是傍晚四点,天色呈现出冰镇橘子汁般的色泽。
梁宛的肚子连着咕叫了三十秒,像火车鸣笛, 空得瘪下去。她将伞撑地站起身,腰部立刻传来钻心的一阵疼痛,停顿片刻, 等痛劲缓过去,她才慢慢朝着公园的南侧走。
落日之后天黑得异常快,街上挂着星星灯链, 没有摄政街的天使灯那般耀眼,但也足以点亮漆黑夜晚。梁宛一直走到走不动为止,停在一家门面上全是玫瑰的意大利餐馆前。
这家餐厅很小,装修颇有格调,不过梁宛没有力气欣赏。她不太会点菜,根据推荐点了一份Roman-style Tripe和玛奇朵。很不幸,厨师处理的百叶有一股腥味, 芝士加重了油腻的口感, 面包和玛奇朵都无法消减这不适。她太久没吃东西,胃受不了这油腻,难受得想呕吐,又冤种似的花了4英镑点了瓶Still Water清理口腔里的腻。
最后,她今晚的晚餐还是水果。
一切都不顺遂, 但和留在北京相比, 尚能忍受。
在公用的浴室快速洗完澡, 梁宛蜷缩进被窝沉沉睡去。她以为这一觉会因疲惫而很深沉, 却在半夜因后腰的疼痛惊醒过来,一千一万根小银针扎进了她的骨头。
梁宛的呼吸声变得粗重, 抱着被褥出了一身冷汗。
伦敦凌晨,北京的天早就亮了。
她坐起身没有亮灯,打开微信界面一一阅读。
秦石年初一的时候就开始颐指气使,指派手底下的员工做这又做那,与他早期来公司时表现出来的开明截然相反。他不装了。他积极、巴结的模样,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有公司的股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