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假期,没有几个人搭理他,很大一部分都装作没看见,他一个人在群里唱独角戏。唱到尽兴处,开始挑梁宛的事。
「到底是攀上高枝了,有人撑腰,都不理会我们这样的小人物了。」
字里行间的蔫酸劲让梁宛想起方愿给他起的外号,真是有种狐假虎威的太监滋味。
梁宛闭眼揉了揉自己的腰,这种永不消逝的隐痛快要把她逼得发疯,想要歇斯底里地捶打痛苦之处。
可她没办法。
她的思想代替她做出疯狂的举动。
梁宛给大老板发去一条信息,简短又坚硬,这是她身上所剩无几的力量。
「赵总,承蒙您多年关照,有一事相告。由于我个人原因,我无法再继续在公司工作,在此向您提出离职,我会做好交接工作再离开,这点请您放心。
另外,我还有一事相告,秦石总监自加入公司以来,已对多名女员工进行骚扰,不加以改治,公司多年的形象将毁于他手。
给公司带来的不便我深感抱歉,祝未来一切顺利。」
依据本能冲动行事才是她真正的风格。
梁宛不知道自己未来会不会为放弃陪伴多年的高薪工作而后悔,但此刻这份冲动带来的感受可以缓解她的疼痛。
她知晓自己和周沥这一次怎么也不可能轻轻翻篇。她也不想再忍受秦石那样的烂人。
她要斩断和北京的一切,她原本就不属于北京,离开也无伤大雅。
曦光从地平线升起照耀在伦敦之眼前,梁宛正坐在民宿狭窄的露台上。通向室内的门开了一半,迎面吹来的风寒冷刺骨,身后温暖的空气同时向外涌动。她夹在冰火两重天中沉静地远眺日出。
她刚刚将程涟书公开课的后半段看完,终于知道那些故事的续集。
程涟书的母亲接纳了第二个走入她生命的男人。她曾经极度害怕重蹈覆辙,害怕爱会再次碎落在地,但某一天她看着对方,在并不特殊的一个清晨,阳光的阴影将她的前后半生分割开。人生的上部曲在阴影中,依然属于她,但她选择走了出去。
她和自己的怯懦分离,把自己从忧郁的沼泽里拉了出来。
梁宛跳过了程教授和青梅的故事,因为她知道她们重逢了。
关于宠物,程涟书提到她养过的一只伯恩山犬。她和梁宛一样,起初害怕和寿命太过有限的生命缔造缘分。但缘分不可挡,小伯是自己流浪到她家里来的,它活了十年后离她而去。十年足够刻骨铭心,令她悲痛。可是她一点也不后悔,因为爱和它存在过的历史并不会消亡。
程涟书像是练就了一颗金刚不坏的心,泰然自若面对一切离别。
但梁宛对“不能因为害怕分离就选择逃避”这句话没有任何感触。这句话早已成为各大营销号、博主挂在嘴边的哲理。谁人不知?
伦敦苏醒的时刻,游船破开泰晤士河水面的时分,回荡在梁宛脑海里的却是程涟书的另一段话。
“如果你感到痛苦,那么首先你不是一个拥有百分之百利他性的人,因为那类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奉献和牺牲。你感到痛苦,因为‘自我’对你来说很重要。”
“但是你还不够自我,你要再自我一点,最好是变得自私。如果你想要爱,就去爱;想要恨,就去恨。如果有一个人让你爱恨交织,我推荐你远离她,放过自己。”
程涟书的话不是正确答案,但是比“略”更有价值的参考。
梁宛静静坐在游船的第二层,寒风刺骨,身后是渐渐远离的伦敦桥。
再自我一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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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晚馨和陈知渊都联系不上梁宛,但总归还是从方愿口中得知了她出国的消息。谢晚馨气得吹胡子瞪眼,斥责梁宛“这死丫头没良心,还把不把我当闺蜜了!”但她知道梁宛不是无故玩失踪的人。
收到周沥的信息后,谢晚馨才稍有头绪。他一句废话也没有,只问她知不知道梁宛在英国都会去哪里。
谢晚馨真的不知道。
梁宛几乎不会赋予一个地方特殊意义,在她眼里皆是风景。
谢晚馨:「你们吵架了?她一气之下和你分手了?」
周沥没回她。
谢晚馨只好换一种说法:「加油,不过梁宛的性格不容易吃回头草。」
周沥还是没理她。
直到谢晚馨默默把梁宛上一次到英国去的地方都报菜名似的告诉周沥,他才回了一句:「谢谢。」
周沥到英国已经三天,他去了七姐妹白崖、达西庄园,从约克、剑桥、三一学院一路再回伦敦。三天里他只吃了两三顿快餐,人比年前消瘦几分,咳嗽非但未好转,反倒有加重的迹象。
他像一只迷路的动物,在密林中毫无头绪地四处奔走。
缘分来的时候,周沥可以在奥斯陆与梁宛接连偶遇三次,那是命中注定。
但当她诚心想要躲一个人,这世界仿佛哪里都没有她。
周沥从前来伦敦的时候,觉得这里没有值得一去的地方,现如今只恨自己不能分身走遍每一寸土地。
他猜想她或许哪里都没有去,只是在一个地方流连。但伦敦的酒店、民宿数不胜数,每一栋建筑上的窗口都似深渊在拖拽他。
她会在里面吗?
周沥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人太多了。
有必要吗?
一弹指之间全部消失,只剩下梁宛一个人,无处躲藏地站在自己面前就好。
他想起梁宛离开那天早晨,她依依不舍地不肯下床,拉着他相依,想起她缱绻缠绵的亲吻,想起她近乎撒娇地给他挑选衣服、拍照。
他恨不得把她囚禁起来判上无期徒刑。
她也许正在某座酒吧借酒消愁,她最好不要喝到烂醉,最好不要吃离开过视线的任何食物,最好不要走到人迹罕至的街道,不要去那些治安差劲的地区……
周沥走在摄政街上,眼前的天使灯在闪烁,他停步闭上眼睛,克制自己不去想。光/裸的手已经被晚风吹到失去知觉,他路过无数人打卡的红色电话亭,步履不止。
直到手背上传来一阵刺痛,液体被风吹拂,带来比冰凉更寒冷的感觉。周沥垂眸,看见手背上被电话亭突出的尖角划开了一道口子,旧痂再次破裂。
他皱了皱眉头,继续坚定却没有目的地前行。
太多人与他擦肩而过,但都不是梁宛。
周沥确信,只要她出现,他一定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她。但没有,他还是没有她的踪迹。
她不告诉任何人她在哪里,不在任何社交平台发照片或定位,她切断了人际关系网,成功隐匿。
一阵铃声打断他,程蔓借用周延的手机打来电话。
她一改平日混世大魔王的语气,乖巧地问:“哥哥,你找到梁宛姐姐了吗?”
喉结上下滚动,他的声音低沉又沙哑:“还没有。”
稚嫩的声音轻轻叹了一口气。
周沥打断这声叹气,“我会找到她的。”
“嗯!”程蔓中气十足地应声,给哥哥打气,“肯定可以!等梁宛姐姐回来,我把所有大象娃娃都送给她。”
“嗯。”周沥淡淡应声。
梁宛喜欢大象,睡衣是大象,摆件是大象,一柜子的玩偶绝大多数还是大象。
不知不觉中,周沥来到了牛津街,百年老商场Selfridges就坐落在这里。这里有很多中国人,说着他熟悉的语言,手里提着战利品在街头欢笑。
“好贵啊,这么一只猫头鹰要三十英镑!本来还想买新出的大象,但要四十五英镑!它怎么不去抢啊?”
同伴安慰她:“没办法,谁让它真的可爱呢!而且A品牌的娃娃手感真的巨好,超级软。大象太可爱了,我给我闺蜜代购一只回去,毕竟其他地方暂时还买不到呢。”
晚风吹过街道,将这句话吹进周沥耳中。
他驻足抬头,发现自己正站在Selfridges门前,门内是一楼的奢侈品店,吸引着很多人。玻璃门一开一合,交换着内外的温度。
周沥记得程蔓第一次见到梁宛那天,后者正和朋友在北京的一家家居店里闲逛,那家店里有一个柜子就售卖A品牌的玩偶。当时梁宛犹豫着买哪件睡衣。
A品牌的玩偶梁宛家中也有不少,从企鹅到仙人掌到蘑菇,她说是之前来英国旅游时买的。她很喜欢。
这个品牌推出了新品大象吗?
周沥的眼瞳微微一晃。
梁宛应该喜欢。
等找到她,就把大象给她,让她抱着它哪儿也不许去。
周沥压不住嗓子里的涩痒,轻轻咳嗽了两声,忽略掉自己身体上的不适,走进Selfridges去寻找这个品牌。
A品牌这几年很受欢迎,他刚来到四楼,就听见有几个国人在说:“在那里,跑快点,企鹅好不容易上新,等下被抢完了。”
周沥跟着这一批活力四射的留学生朝这层楼的角落走去。
一整个店的毛绒玩偶,大小不一,有接近人身高的镇店之宝摆在最外面,里面堆满了色彩柔和的,以各种动物和食物为原型的娃娃。
收银台前排起长队,四处的香水味浓烈得覆盖了整片区域。
周沥没有走进挤满人的陈列区之间,他定定地站在人群之外,幽深的目光注视着一个素净的脸庞。
一个背着双肩包的中国留学生用余光扫了扫身后的女人,面颊微微一红,他对她说:“你先吧,我不着急。”
梁宛抚摸着手里的两只大象,一只粉色,一只蓝色,她很犹豫选哪一个。听见男生这么说,诧异地抬起头。
“谢谢你啊,我还在犹豫买哪一个,想先排着队,等到我了再决定。”
男生揉了揉后脑勺,推荐道:“粉色比较可爱。”
梁宛笑笑,连润唇膏都没有涂的嘴唇有些苍白,“嗯,很可爱,那就粉色吧。谢谢你的建议。”
“你也是留学生吗?”男生的视线悄悄从梁宛的眼睛落到鼻尖,打量着她的面容。
“不是,我只是来……来旅游的。”
“一个人?”
“嗯。”
“你在伦敦待多久。”
梁宛抬眸看了他一眼,“马上要离开。”
“可不可以加一下微信……”
“Next customer.”
收银员提醒他们。
“你先吧。”男生坚持绅士行为。
梁宛不想因为互相谦让而影响后面的人,对他道了声谢就把粉色的大象递给收银员。
她略带歉意地说自己不买蓝色的大象。
“两个都要。”
蓦然,一个低沉喑哑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男人递出一张卡给收银员。
梁宛迟钝地怔了下,正要转头去看说话的人,她细得快要消失的手腕突然被无比用力地攥住,那力道仿佛要融进她的骨头里,或者将它折碎。
她张着嘴,疼痛和眼前的人让她忘记呼吸。
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瞳孔在不自觉地晃动,眼皮在猛跳。
直到店员将装着两只大象的袋子交到周沥手中,梁宛才忽然抽了一口气,像是刚从深海中浮到海面上喘息。但很快,随着周沥沉静、寒冷的目光落到她脸上,她又沉进海底,不敢呼吸。
他桎梏着她的手腕,比镣铐更紧严,不给她一丝一毫挣脱的机会。他的掌心滚烫,像炼狱火烤着她的冰冷。
“请问……”年轻的男生一边将自己手里的玩偶递给收银员,一边小心翼翼地想要插入这奇怪的氛围中。
周沥微微垂下眼帘,用余光扫过他的天真,紧紧牵着梁宛离开。
梁宛的大脑一片空白。
腰上的疼痛此刻竟然比不上手腕。
她清楚地感知到周沥抵达顶峰的怒火,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她感到害怕和不知所措,无暇猜测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周……周沥……”
梁宛听见自己小心翼翼的声音。
但拉着她手腕的人充耳不闻。
他走得极快,她只能小跑跟随,一路踉踉跄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直到牛津街上刺骨的冷风打向她的脸庞,这辆快速冲刺仿佛要自毁的列车才停下。
他们停在商场玻璃大门旁的墙边,一簇簇人从面前走过。
商场的灯光无法直直照亮他们的身影,只影影绰绰地勾勒出轮廓。
周沥……消瘦了很多。
身上还是有好闻的清香。
在寒风里,他的肌肤依旧滚烫地灼烧着她。
伦敦上空大片的乌黑卷云被风吹来,山雨欲来。
梁宛低低叹了一声,干裂脱皮的嘴唇抿在一起,像抿着一抔沙土。
逃不过的总会来。
“周沥,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在这——”
她疲惫的嗓音再也发不出下一个音节,他低头封住她的嘴唇,用尽力气圈住她的腰肢,压进怀里,推进燎原的火焰。
粗糙干燥的嘴唇揉挤在一起,充满侵犯和占有的意图。
他的身躯形同一座山,分毫推不动。
她的呼吸也一并被他夺走,轻轻的呓声也被吞没。
这个吻一点也不美好,它弥漫着血腥味,她的恐惧、愧疚,他的愤怒、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