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女郎身体并无大碍。”张太医收回手,道:“女郎本就体弱,又因为流寇一事受到了惊吓,这段时日可能会多梦,喝些安神汤便可。”
一旁的桥夫人松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桥大人亦是松了口气,放下茶盏,对张太医道:“张大人,还请移步书房。”
张太医今日前来并非全然为了看诊,圣人有关的事情自然不能再在明面上说,两人起身正要离去,桥枝突然道:“爹爹,那些流寇……”
桥大人回身,神情一冷,道:“那些人自然不会留着,周季然与冯梁连夜提审,经过一夜严刑拷打,那些流寇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明日就会在午门问斩。脉脉,爹爹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桥枝敛眸,没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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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动荡,爹爹因为朝堂上的事已经焦头烂额,如今没有证据,我不能因为我的一面之词再让爹爹烦心。”
桥枝抱着小花,头也未抬,叹息道:“这件事可以再等一等,生魂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周府,我想,流寇的事情应当也是与张渊的事情有关。”
沈寄时立在窗前,目光落在庭院中的合欢树上,低声道:“周季然与张渊有牵扯。”
桥枝低声道:“若是他们有关系,张渊这般了解我与沈寄时的事情,也就合理了。周季然这个人,我与他只打过几个照面,实在称不上熟悉。”
她努力回想之前的事情,低声道:“他这个人很古怪,平时总是面无表情凶巴巴,有好几次我去军营给沈寄时送吃的,都看到他一个人在演武场练武。”
“但是他与沈寄时关系很好。”桥枝皱眉,抿唇道:“他们一起打过许多仗,有一次,他还曾为沈寄时挡了一箭。”
沈寄时目光深远,听着她的话,久久没有出声。
其实就连他自己都有些忘了,周季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桥枝也没再说话,过了许久,才想起什么连忙道:“沈郎君,我为你腾出一间屋子吧。”
她带他去了时常小憩的阁楼,这里即便是白日都光线昏暗,日头很难照进来。
“郎君如今怕月光,不能再呆在院中。”
她将窗台上的灰尘扫落,低声道:“我已经不再让郁荷进来了,不会有人发现郎君。”
沈寄时轻笑:“多谢女郎。”
桥枝摇了摇头,拿出那个掌心大小的纸扎猫,忐忑道:“之前一直忘记烧给郎君,郎君还要吗?”
沈寄时目光落在她掌心的纸扎猫上,轻轻点了点头,“要的。”
桥枝立即松了口气,眸光出奇亮,“今夜应当是个阴天,那我今晚就烧给郎君。”
正如她所言,今夜不见月光,沈寄时难得没有再受冰寒之苦。
桥枝用火折子将铜盆点燃,在他面前将那只纸扎猫投进火盆中。
片刻后,沈寄时身边多出一只纯白色的小猫。
那小猫看起来有些呆滞,却很会撒娇,不断在他褪边轻蹭。
窝在屋檐上的小花当即炸毛,如同见了鬼一般,一个蒙扎扑进桥枝怀中,唯独尾巴漏在外面瑟瑟发抖,不安地在桥枝手腕上蹭来蹭去。
沈寄时轻笑一声,蹲下身子,顺过白猫身后皮毛,轻轻在它额头一点。
下一瞬,白猫动作一顿,化作银光散去。
桥枝一怔,却听他道:“它并无生命,不消几日便会消散。若是吓坏了女郎怀中狸奴,得不偿失,既然早知结果,不如让它早日消散。”
天地生灵皆是由魂魄聚集,一个没有魂魄的纸质物件,又怎么会长存呢。
桥枝失落低头,道:“沈郎君,没有结果的事情,就要从一开始掐断吗?难道几日的光景便不是光景吗?”
沈寄时抿唇:“明知没有结果还要强求,伤人亦伤己。”
“这便是郎君不愿给家人捎信的原因吗?”
沈寄时不语,只立在她身边,许久没有出声。
桥枝叹了口气,抱着小花坐在石阶上,看着面前熊熊燃烧的火光发呆。
铜盆中的火越来越小,少女突然道:“即便是知道结果,若是再有一次,我还是想要与沈寄时定亲。”
沈寄时未动,轻轻扯了扯唇角,无声道:“我也是。”
铜盆中仅存的火苗彻底熄灭了,浅浅一层余晖飘出桥府,游荡在长安城的长街上。
一只生魂缩在角落中瑟瑟发抖,他嗅到那淡淡的香火气,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张渊的身体还活着,无人给他烧奠品,他每日只能与孤魂野鬼争抢食物。
做鬼的滋味真不好受,可是他却已经不想再做人了。
29
第29章
◎为九泉之下的爱人祈福◎
九月底,丹桂飘香。
院中桂花开得正好,桥枝摘了一小盅放到院中晒干。却不想前脚刚晒出去,当天夜里,长安突然飘起了细雨。那雨很小,落在地上不见水痕,却刚好能打湿那一竹筛桂花。
长安的旱情依旧没有得到缓解,秋收的百姓都已渐渐麻木。
桥枝欲哭无泪,只好将桂花上的水沥干,试试能否重新晒干。
沈寄时撑伞,一言不发跟在她身后,随她在院中来回奔走。
辛辛苦苦晒的花瓣被打湿,桥枝很难不生气,一上午都绷着表情,将竹筛上那些湿漉漉的花瓣摊开在阳光下。
日光落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一层霓裳,沈寄时看着她气鼓鼓的侧脸,不由得握紧伞柄,微微出神。
少女未曾察觉他的目光,只恼火地看着那些辛苦挑选了许久却失了大半香味的花瓣,轻轻呼出一口气。
将竹筛放到能照到阳光的屋檐下,她转身,接过身侧郎君手中伞柄,低声问:“沈郎君的衣服,尚还合身吗?”
她说要烧给他的冬衣最终还是穿在了他身上,尺寸不大不小,很是合身。
沈寄时却敛眸,“衣袖处有稍许大,倒也并无影响。”
桥枝眨了眨眼,“原是未来得及烧给沈寄时的旧衣,郎君暂时用来御寒,过几日我悄悄去成衣铺为郎君定制一套合身的衣物,应当能赶在冬至前送来。”
沈寄时声线有些喑哑,低声道:“已是足够了。”
桥枝笑了笑,忽听墙外传来一阵喧嚣,咚咚炮声响彻云霄。
他们被炮声惊动同时抬头,只见天际一缕白烟,紧接着便有无数炮仗在天边炸开。
桥枝这才想起,今日是千秋节,圣人的诞辰。
上一次过千秋节已经是许多年前了,她忽然来了兴致,“沈郎君,今日若是无月,我带你去看灯吧。”
沈寄时目光落在她脸上,轻声说了一句:“好。”
上天垂怜,今夜无月,长安灯如昼。
满城花灯仿佛将众人带回多年前那个盛世,长街之上也是这般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桥枝行走在兴宁坊的巷子里,看到各府门前的灯笼已经换成了彩色。
“去岁千秋节时,沈寄时的死讯刚传回长安不久,满城素缟,圣上一病不起,千秋节暂且搁置下来,没有置办。”
“前年千秋节,长安正值百废待兴之时,朝中银两不够,圣人也未曾置办。”
桥枝想了想,对沈寄时道:“还记得上一次过千秋节,已经是东湖之乱以前了,难怪这么热闹。”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道熟悉声音:“桥姑娘!”
冯梁今日穿得光鲜,快步行至她身边,灯笼照映下,脸颊微红,“真巧,竟在这里见到桥姑娘。”
他与少女并肩而行,兴奋道:“女郎也是出来看灯的?”
桥枝轻轻嗯了一声,倒是有些兴致缺缺。
冯郎君却不甚在意,与她说:“前不久因为流寇的事情,我本以为女郎今日不会出门看灯。”
顿了顿,他又道:“今日遇到了,也是我与女郎的缘分。”
兴许是怕被拒绝,他未开口说要同游,却一路上跟在她身边喋喋不休。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从蜀州说到长安,从市井说到朝廷,嘴巴一张一合,一刻也没有停歇。
桥枝安静听着,出于礼貌偶尔附和两句,目光却有些游离。
就在冯郎君说得兴起时,周遭忽爆起一阵欢呼,几簇烟花突然在天空炸开,星光倾泻而下,又在半空中消散。
很美,只是世间好物不坚牢。
冯梁目光一刻没有离开桥枝的脸,见她出神,连忙道:“青州的烟火比长安更好看,女郎若是喜欢,某下次路过青州时为女郎带回来些,定会比长安的还要好看。”
烟花砰砰作响,冯郎君示好的声音却格外清晰。
桥枝未出声,微微偏头,目光被一旁卖鱼形花灯的小摊吸引。
冯梁注意到她的视线,反应很快,连忙掏出袖中银两上前交涉。
只是,待他将灯买好,一转身,身后的女郎却已经不见了。
冯梁:“……”
他看了看手上精美的鱼尾灯,又看了看长街之上摩肩接踵的人群,缓缓垂下胳膊。
桥枝提裙跑了好一会儿,直到再也看不到冯郎君的影子,方才缓缓松了口气。
她刚刚跑得急,颇有些气喘吁吁,一边急促喘气一边向身后看去,好似身后有什么凶神恶煞的猛兽在追她。
身侧突然传来一阵低笑,少女狐疑看去,正巧看到身畔郎君还未来得及压下去的嘴角。
满街华灯,周遭人来人往,身躯有些透明的鬼魅站在桥上,笑起来如沐春风,身上的鬼气都消散几分。
桥枝知道他是在笑自己,腮帮微鼓,偏头去看挂在树枝上的花灯。
满街花灯各不相同,如今挂在他们头顶上的,是一个山雀模样的花灯。山雀花灯悬挂在柳树的枝条上,随着夜风卿卿摇晃,好似正在林中自由穿梭。
“女郎。”沈寄时开口,身影在花灯的照映下泛起一层薄光,声音带了些许落寞,“女郎其实不必对旁人示好避如蛇蝎。”
桥枝收回目光,淡淡嗯了一声,提裙向桥下走,“我对冯郎君并无意,沈郎君应当知道,何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马上就要弱冠,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沈寄时与她并肩,低声道:“女郎若是无意便罢了,若是以后遇到中意的郎君,不要总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样的日子实在不适合谈论这样的话题,桥枝不置可否,行至桥下站定,岔开话题问:“郎君可有什么愿望,我为郎君写在字条上,放进河灯里。”
他们不远处,便有一个卖河灯的摊贩。
眼前的小河连接着护城河,若是运气好,河灯从长安一路飘走,能飘很远很远。
沈寄时没有接话,目光落在她身侧,低声道:“女郎,周将军在你身边。”
桥枝一怔,猛地转身,对上一双熟悉又冷淡的眸子。
她不知周季然是何时来的,有没有看到她犹如自言自语般说话,是否心中起疑。
她表情僵硬,正不知所措时,却听到周季然冷淡开口:“桥姑娘。”
桥枝抿唇,放出一个稍显僵硬的笑容,“中郎将。”
周季然点点头,与她擦肩而过,蹲在河边,将一盏玉兰花样的河灯放进水中,看它顺着水流悠悠飘走,越来越远。
等到再也看不见河灯的影子,周季然施施然起身,看向桥枝,语气依旧冷淡,“桥姑娘今日也是来放河灯吗?”
“只是路过。”
周季然点了点头,却说:“周季然今日,是为九泉之下所爱之人祈福。”
他好似只为告诉她这一件事,说完,也不等她反应,握着腰间刀柄便走了。
桥枝:“……”
突然与她说这话,着实有些莫名其妙。
“听闻中郎将不近女色,何时有所爱之人?”
桥枝沉思,喃喃道:“还特意与我说来,难不成我识得他心爱之人吗?”
沈寄时看着周季然越走越远的身影,想到前不久无意中窥得那一梦境,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不会的,阿娘待周季然一直如同亲子,怎么会……
他心绪翻涌,桥枝却在努力回想京中有谁家的女郎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可她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头绪。
不知过了多久,沈寄时平复心绪,缓声道:“周将军身上,没有鬼魂纠缠的气息。”
桥枝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又很快意识到什么,猛地看向沈寄时。
沈寄时:“那个生魂,应当与周季然并不相熟。”
桥枝迟疑,“那他为何出现在周府?”
“还不知。不过那个生魂与第一次见时相比虚弱了很多,应当无人供奉。生魂与死魂不同,死魂若是未入轮回便失去祭拜会沦为孤魂野鬼,生魂却不行,他们需要香火供奉,若是没有,便会一直惹急挨饿。”
想来也是,若是那人才是真正的张渊,在旁人眼中他并没有死,自然无人祭拜他。
桥枝想到那个生魂在周府前的灯笼上缠绕,轻声道:“他是饿急了,去够灯笼上的蜡烛?”
可是灯笼中的蜡烛,语鬼怪而言并无大用。
沈寄时指尖在扇骨上摩挲,“若是想知道原因,找到那个生魂便可。”
他说着,微微侧目,看向河岸对面。
桥枝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几个孩童正在收拾捕鸟的竹匾,竹匾上的线伸得极长,却始终握在孩童手中。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最近感冒很严重,大家也要注意身体啊
Ps:你们不会被创饭了吧QAQ
30
第30章
◎“卿卿……”◎
今日长安灯火昼夜不息,临近子时,孔明灯自城内飘然而上,照亮大街小巷。
桥枝仰头,看到漫天明灯随风飘远,渐渐飘出城外。
不知过了多久,万里青天再也看不到孔明灯的影子,她才收回目光,轻笑道:“沈郎君,我们走吧。”
长安城外,孤山荒冢,百鬼夜行。
几只孔明灯烛火燃烧殆尽,落在没有碑的荒坟上,点燃了坟包上的枯草。
秋风起,火势稍大,周遭鬼哭狼号。
远处一人秉烛夜行,孤身一人进了这片坟场。他一袭青色长衫,不疾不徐走在小路上,好似并不被这里的阴森气氛影响。
孤魂野鬼嗅到活人的气息,纷纷停下哭嚎,摄人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那人身上。
活人见不到鬼,除非恶鬼作恶才能显形,可若是作恶被阴差抓住,必定被投下炼狱,这些孤魂野鬼不敢轻易试探,只能看着男子手中的奠品眼馋。
张渊目不转睛向前走了许久,最终于一座无名荒冢前站定。
这是一座很古老的荒冢,前面没有碑文,无人知道荒冢之下是何人,只有年年吹又生的荒草在夜风中微微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