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浮游飞絮【完结】
时间:2024-11-27 14:49:16

  沈寄时察觉到不对,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去看他,微微眯眼,一拳抵在他肩膀,朗声笑道:“周季然,你小子果然有心上人了!以前也不见你与谁家女郎走得近,说说看,到底哪家的女郎?你说出来,阿娘一定亲自为你去说亲!”
  周季然脸上都是血,抬起眼皮与他对视,眸中情绪翻涌,想要说什么,却突然闷哼一声,从马上栽了下去。
  沈寄时一怔,连忙翻身下马将人抓起,却不想摸了一手温热的鲜血。
  襄州一战,以大梁大获全胜为结尾。获胜的第二日,圣人的驾撵便到了襄州城,随驾过来的,还有裴将军与相国大人。
  沈寄时笔挺跪在院中,藤条一下下鞭打在他背上,将他后背抽出一道道鞭痕。
  少年额头冒了冷汗,却倔强地一声不吭,生生将疼痛忍下。
  桥枝立在廊下,捧着早已准备好的伤药看他挨打,眼眶渐渐红成了兔子。
  沈寄时知道她正在看他,长发斜在肩头,偏头不肯与她对视。
  裴打够了,扔掉藤条,冷声道:“身为主帅,不计后果,枉顾将士性命,一味追敌,沈寄时,你看的兵书都吞进狗肚子里了?”
  少年不服,猛地抬头愤愤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乘胜追击本就是兵家常事!更何况,这一次我们胜了,阿娘,我何罪之有!”
  “好一个胜了!这次是胜了,那下一次呢?你是主帅,你要对你的将士负责。沈寄时,没有那些将士,你这个主帅做得起来吗?这一次你追上去没有遇到埋伏,若是下一次当真有埋伏,你又该如何?那些将士都是活生生的人,你要拉着他们给你陪葬?”
  沈寄时张了张嘴,许久说不出话来。
  知子莫若母,裴将军简直要被气笑,伸手揪住少年的耳朵,眯眼道:“是啊,你这次立了功,陛下封你为长宁侯,当真是风光无限,本事比阿娘都要大了!”
  沈寄时下颌紧绷,偏头不语,胸膛上下起伏,摆明了还是不服气。
  裴将军神色一淡,低声道:“沈寄时,你还算不上是个合格的将军,知道你比阿娘差在哪里吗?”
  沈寄时一怔,下意识抬头。
  “不论是我还是你爹,率军打仗,无论胜败,都能第一时间察觉到自己的将士是否平安。”
  裴将军松开他的耳朵,冷哼道:“你是一军主帅,真以为只要打胜仗就合格了?你的副将被东胡人在腰上砍了一刀,要不是运气好,现在都能发丧了,你竟毫无察觉!”
  沈寄时薄唇微动,双拳紧握,偏头不再说话。
  这狗脾气!也不知是学了谁。
  裴将军直起身,握住腰间长剑,哼笑道:“今夜你就跪在这里,我倒要看看,能不能挫一挫你这个长宁侯的威风!”
  说完,她转身,看到立在廊下眼巴巴望着这里的少女。
  桥枝吸了吸鼻子,唤了声裴将军,目光却始终落在沈寄时身上。
  裴将军回头看了少年一眼,叹了口气,有些哭笑不得,沈寄时这个狼崽子,命倒是真好。
  月色如洗,庭院中的竹叶轻轻晃动,发出沙沙声响。
  沈寄时孤身一人跪在硬邦邦的地上,即便身后已经满是伤痕,依旧不肯折腰。
  旁人倒也没有说错,沈小将军的脊背好似擎天的石柱,只要天不塌,谁也别想让他折腰。
  鹅黄色的裙摆晃进余光中,沈寄时偏头,闷声道:“别看我,也不必管我。”
  没有人喜欢被心上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更别说骄傲如沈小将军,他宁愿被捅一刀的人是他,也不想让桥脉脉看到他这么狼狈的样子。
  桥枝蹲在他身边,五官皱成了一团,眼眶依旧发红,却愤愤道:“你当谁愿意管你,脾气臭死了,要不是和你定了亲,我才不管你。”
  嘴虽然硬,却还是小心翼翼去查看他后背的伤口,还将动作放的极轻。
  沈寄时抿唇,在她指尖碰到背后伤口时忍不住闷哼出声。
  桥枝长睫微颤,看着他背后青青紫紫的鞭痕,眼眶更加酸涩。
  裴将军征战沙场多年,一顿鞭子可不是普通人能吃消的,若是沈寄时肯低个头,哪里会吃这顿苦。
  她呼吸放缓,小心翼翼将他背后的衣服撕开,布料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划过伤口。
  少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哼笑道:“桥脉脉,你是不是公报私仇。”
  桥枝双颊鼓起,避开他的伤口一拳砸到他背上,怒道:“沈寄时,你这个混蛋!”
  她想必是当真有些生气了,这一拳完全没有收着力道,直接在他肩膀上打出一道红痕。
  被打之人却笑得更放肆了,先是低头笑了好一会儿,笑得肩膀颤抖,直到笑够了,才呼出一口气,道:“我没事,你别担心,不过是小伤。”
  桥枝挖药膏的手一顿,抿了抿唇,没出声。
  冰凉的药膏涂抹在伤痕上,带起丝丝凉意,沈寄时舒服地眯起眼。
  见她不说话,少年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道:“其实阿娘这次打我收着力道呢,以前的时候,比这还严重的惩罚我又不是没有受过。”
  桥枝顿了顿,忍不住问:“你怎么总是被罚,就不能低个头吗?你若是低头,裴将军肯定舍不得罚你。”
  这一次,少年语气中带了一丝懒洋洋,道:“谁知道,我阿娘脾气差得很,我早就已经习惯了,不就是挨几顿打吗,挨就挨,反正又死不了人。”
  桥枝反驳:“谁说的,裴将军对阿萤就很温柔,她是想要挫一挫你的锐气,让你别总是意气用事。”
  “兴许吧。”
  沈寄时不怎么在意,轻声问:“桥脉脉,药上好了吗?”
  “还差一点点。”
  少女说着,指尖向下,摸到了他后背很深的腰窝,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一直等到最后一个伤痕也被涂满药膏,桥枝才轻声道:“好了。”
  话音刚落,背对着她的少年突然转身,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牢牢抱住。他抱得太用力,仿佛要将人融在自己怀里。
  沈寄时将脸埋进少女柔软的发间,嗅着熟悉的皂角香,一直绷紧的肩膀渐渐放松。
  秋夜寒凉,少年身上沾了露珠,贴上来时带了满怀水气,滚烫又潮湿。
  桥枝没动,只僵硬了一瞬间,就缓缓环住他的腰肢。
  “桥脉脉。”他出声。
  “嗯。”她回应。
  夜间寂静,地上的影子融为一体,桥枝能听到他们剧烈的心跳声。她有些分不清,这心跳到底是自己的,还是沈寄时的。
  亦或者,都是。
  他们身后,房间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一角,透进无限寒风。
  周季然腰间缠着绷带,脸色苍白,就着月色看庭院中相拥的两个人。
  他与沈寄时出生入死多年,却与这位桥家的女郎并不相熟,但他知道,他们以后是要成亲的。若是没有意外,他们应当会是最好的神仙眷侣。
  他看了许久,眸中划过一丝自己都未曾发觉的羡慕。
  “阿然。”裴将军站在他身侧,“你的伤可好些了,还疼吗?”
  周季然回神,没有抬头,轻声道:“已经不疼了。”
  裴将军叹道:“阿时桀骜不驯,行事实在是太冲动,我虽是他阿娘,却也不能一直在他身边。你比他年长几岁,又比他稳重许多,以后还需要你守在他身边,多多提醒他。”
  不知为何,明明已经不疼的伤口又开始泛起丝丝疼意。
  周季然捂住腰间的伤口,半张脸隐藏在阴影,张了张唇,低声道:“我会的。”
  裴将军松了口气,看着他映在墙面上有些单薄的身影,想到什么,轻笑道:“你马上就要弱冠,我听阿时说,你有了心上人?”
  周季然一顿,下意识抬头,看着眼前人,久久没有开口。
  “是哪家的女郎,我替你去提亲。”她看着窗外相拥的少男少女,好似想起了什么,眉眼温柔,“不管是谁家的女郎,只要她愿意,我都可以为你提亲。”
  这么多年,谁都知道周季然虽然姓周,却已经和沈家密不可分。若是她亲自为他求娶,也不会因为他的出身而拒绝他。
  周季然敛眸,过了很久,轻轻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有心上人。”
  没有吗?
  裴将军蹙眉,却还是点了点头,道:“没有也没关系,说不定只是缘分未到,缘分事情倒也不用强求,若是哪一日有了喜欢的女郎,再与我说也不迟。”
  周季然低头,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时候已经不早,裴将军看了眼外面的月色,道:“你受了伤,早些休息,我去看看阿萤。”
  她说完,转身要走,却听身后少年道:“裴将军。”
  她回头,神色诧异,却很有耐心地停下脚步,等他开口。
  周季然紧握的手掌一松,声音却依旧有些不稳,他低声道:“我还没有取字,等我二十岁生辰时,将军能否为我取字?”
  裴将军握着剑柄,轻笑道:“那是自然,不过阿然……”
  将军声音忽然轻了许多,“我已死去多年,该如何给你取字?”
  周季然周身一僵,凉意从头窜到脚,令他动弹不得。
  桌案上的长刀突然落地,发出一道刺耳声响,周季然猛地睁眼,依旧是周府书房,刚刚的一切,不过都是一场梦。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说是梦,可梦中的一切却都曾真实发生。
  周季然缓缓闭上双眸,握着长刀的手青筋凸起。
  屋内突然传来脚步声,他缓缓睁眼,看到立在屋内的人影,不由得一怔。
  他猛地站起,沉声道:“沈危止?”
  沈寄时与他想个甚远,道:“周兄,浮屠峪一别,倒是许久不见。”
  周季然定定看了好一会儿,移开目光嘲讽道:“沈危止早就已经死了,阁下到底是何人?我周季然从来不信鬼神之说,阁下又何必故弄玄虚?”
  他说完,直接拔出长刀,毫不留情向眼前人砍去。
  刀枪碰撞,下一秒长刀发出一声嗡鸣,从主人手中脱落。
  沈寄时扯了扯唇角,眉眼一沉,声音飘渺,带着摄人寒意,“周季然,我且问你,昨日城外流寇一事,可与你有关?”
  周季然见到他手中的止危枪,瞳孔微缩,看着眼前的故人,渐渐冷静下来。
  他抿唇,问:“危止兄来寻我,竟不是为了叙旧吗?”
  他转身倒了两杯茶,递给眼前鬼魅一杯,道:“许久不见,以茶代酒。”
  沈寄时未接,声音冷得如淬霜雪,“周季然,你我生死之交,为何要害卿卿?”
  周季然面容一僵,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
  苦涩在口中蔓延,他闭眸,再次睁眼时却突然抬手,一把握住长刀刀刃。
  锋利的刀刃豁开掌心皮肤,鲜血自他掌心源源不断流下,很快在地上堆积成一小滩鲜血。
  疼痛密密麻麻袭来,周季然低笑道:“危止兄,这个梦我不太喜欢,不如就此别过。”
  话音一落,梦境坍塌。
  端坐在书房中的中郎将缓缓睁眼,看向自己掌心。那里皮肉完好,丝毫不见伤口,可痛感却仿佛没有消退。
  竟是,梦中梦。
  窗外三更声响起,惊起落在屋檐上的鸱^。
  蜡烛已经渐渐烧到尽头,提灯照出的光亮也逐渐变得暗淡。
  桥枝立在树下一动不动,掌心却出了一层细汗。
  夜风微凉,将她身后发丝吹起,衣袂于风中飘动,远远看去,好似夜间鬼魅。
  不知立了多久,身侧终于出现一道熟悉的飘渺身影。
  “沈郎君!”
  她回过神,见是他,当即松了口气,“你总算回来了,已经进去了许久,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变故。”
  沈寄时脸色苍白,看着她没有出声。
  他刚刚入梦时,最先看到了周季然的梦。他在梦中看到了阿娘,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她。
  承平二十五年的沈寄时刚刚十七,因为襄州一战被封为长宁侯,桀骜不驯眼高于顶,一心想要封狼居胥,可如今忆起,却是负她良多。
  见他一直不说话,桥枝声音轻了许多,上前扶住他肩膀,低声道:“沈郎君,你受伤了吗?”
  沈寄时扯了扯唇角,声音温和:“不曾,只是有些累。”
  鬼怪入活人梦本就消耗精力,梦境又被周季然强行破开,于他而言损耗极大。
  他道:“女郎遇到流寇的事情,确实与周将军有关,至于原因……”
  他顿了顿,低声道:“还未曾问出,女郎待我恢复一些,我恢复一些,再重新入梦。”
  听到这件事确实与周季然有关,桥枝一怔,眸中情绪翻涌。
  “不必了。”她将手中提灯吹灭,“已经足够了,剩下的事情与郎君无关,总归这是我与沈寄时的事。只是郎君运气不太好,受了无妄之灾。”
  沈寄时薄唇微动,未再出声。
  苍穹之上乌云流动,桥枝收回目光,道:“沈郎君,月亮应当要出来了,我们回去吧。”
  沈寄时点头,两人回身,动作却同时一顿。
  周府大门紧闭,黄色的灯笼轻轻摇晃,一道人形黑雾在门前徘徊,却不进去,只围绕着灯笼打转,似在掏取灯笼中的烛火。
  桥枝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拽了拽身侧人的袖子,低声道:“是他吗?”
  她依旧看不清那团黑雾的脸。
  沈寄时目光微沉,低声道:“张渊。”
  正是在沈府之内,冒充沈寄时的那道生魂。
  生魂原本在周府门前徘徊,可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转身,看到身后那两道人形,顿时大惊失色,当即化成一团黑雾逃走。
  沈寄时双眸微眯,正要去追,却被人拉住了袖子。
  “沈郎君。”桥枝摇了摇头,“不要去追,月亮马上就要出来了。”
  乌云渐去,露出一角残月,照亮屋檐上的瓦片。
  沈寄时肩上还未凝霜,却觉得周身很冷。
  ―
  时隔多日,张太医提着药箱再次造访桥府。
  “圣上的病越来越严重,这几日太医院忙得不可开交。”
  张太医与桥大人道:“郁结于心,想尽了法子,病却不见好,唉。”
  桥大人摇了摇头,神色有些讳莫如深。
  圣人的病早就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朝野上下无人不知。也正是因此,那些皇子近日来都有些不安分。
  张太医不再多言,将指尖放在桥枝脉搏间,良久,轻轻蹙眉,道:“之前给女郎开得药可有在喝?”
  “一直在喝。”
  张太医点头,又问:“女郎可有什么不适?”
  桥枝摇头,“并未有什么不适,只是膝盖处有些擦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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