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记得这里是从何时起变成了乱葬岗,只知道转眼百年,埋在这里的尸骨年年有新,一具接着一具融入这片拥挤又肮脏的土地。
手中的油灯被风吹得来回晃动,张渊半张脸被油灯照亮,好似与漫山遍野的孤魂野鬼没什么不同。
他在这座无名孤冢前站了不知多久,直到青衫被山风吹透,方才缓缓蹲下身子。
野草长得极快,几日不来就又是一片荒芜,他将坟头上的野草拔干净,这才用油灯将黄纸点燃。
灰烬随风四散,一瞬间便被周遭孤魂野鬼分食殆尽。周遭又响起了呼呼声,张渊没有抬头,只沉默将带来了奠品点燃。他带的东西太多,不知烧了多久,等到黄纸烧完时,漫山遍野已是余烬。
“程林。”他念着口中的名字,恍然见发现,这对于他竟已经很是陌生。
这个曾存在于史书上的名字,在过去的几十上百年中,一直是他的代名词,然而现在,他是张渊,一入长安便名动京城的举人张渊。
他看着这座曾属于自己的荒冢,无声扯了扯嘴角。
无人知晓,这是前朝文人程林的埋骨地。在程林与那女子双双被打死后,他的尸骨被人毫不留情地抛到了湖中喂鱼。
只是他运气好,遇到了一艘渔船,尸身被打捞上来,随手埋在了这里。
埋葬他的渔民并不知晓他是谁,只草草了事,与其说这里是坟,不如说这里是一个土堆。好在他并非无名之辈,死去百年偶尔也得人祭奠,这才没有变成}鬼。
做人的感觉很好,做一个不会被人随便踩在脚下的人更好。
张渊缓缓起身,拿起油灯沿路向回走。后半夜风好像更大了些,呼呼声响彻在耳畔,也不知带了谁的叮嘱,还未入耳,便又散去。
角落了,一个与他长着同一张脸的生魂目送他远去,直到他身影再也看不见,方才呆滞回身。
他只是一个文弱书生,刚刚的香火他一点都没有抢到,还被那些野鬼教训了一通。除非他身死,到时候兴许会有人只为祭奠他上供,奠品才不会被那些恶鬼抢走。
只是,他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生魂张渊缓缓向长安飘去,他居无定所,说不定能去长安城内碰碰运气。只是,希望再也不要碰到那只满身煞气的鬼了。
―
千秋节的第二日,日头出奇好,竹筛里晾晒的桂花经过一日一夜已经干了,只是香气远不胜从前。
“今年旱,桂花本就开得不多。”
桥枝低头将花瓣塞进罐子里,又顺手从一旁的白瓷碗中舀出甜甜的梅子酪塞进口里。
甜腻的梅香入口,少女腮帮子鼓起,顺手将罐子里的桂花压平。
她其实很喜欢吃酸甜口的吃食,以前在蜀州时,每到春末总会采摘青梅做成梅子酪吃。只是长安的梅子比蜀州要甜一些,从春日保存到现在,经过腌制,则变得很甜。她倒也不嫌弃,心情好就掏出一些做给自己吃。
回到长安时相国府的丫鬟仆人渐渐多了,也不是没有为她做过,可她还是总觉得自己做的更好吃,便不让他们碰她保存好的梅子。
沈寄时撑伞立在她对面,扫过她红润的唇,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他盯得时间太久,桥枝察觉到什么,一抬头,就看到他目光闪烁地看向桌子上的白瓷碗。
她停下手上动作,看了看身边的梅子酪,迟疑地问:“沈郎君,你也想吃吗?”
沈寄时沉默一瞬,摇了摇头。
桥枝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将罐子放下,快步走到外间,不一会儿,又端进一碗梅子酪。
她将盛满梅子酪的碗递到沈寄时面前,眉眼一弯,道:“沈郎君不必客气,我这里有很多。”
她手指根根如葱,递过白瓷碗时,险些晃花了沈寄时的眼。
他未接,如同上次吃栗子一样,隔着一段距离嗅了嗅,道:“多谢女郎,很好吃。”
“郎君若是还想吃,我再去拿。”
“已经够了。”
桥枝便将碗放下,重新去铺桂花。
她铺的专心,不知不觉间碗中的梅子酪已经吃完,于是顺手拿起放在一旁的另一碗。
香甜一如既往,桥枝一边铺一边吃,吃下半碗,才意识到什么,眼皮一跳,看向沈寄时。
沈寄时正在用折扇逗猫,察觉到她的视线,缓缓回头,看到她手中的梅子酪,唇角笑意渐淡。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沈寄时才低叹道:“女郎,一直没有告诉你,}鬼与鬼不同,是吃不到人间吃食的。”
他尚且还是鬼的时候能够闻到栗子的香气,如今成了}鬼,虽还有嗅觉,却吃不了阳间的东西。
人惧鬼,鬼惧}鬼,然人与}鬼却如同两条互不干扰的线,也是因此,人间道士时常请}驱鬼。
桥枝敛眸,沉默良久,才道:“沈郎君一开始不说,是怕我愧疚吗?”
沈寄时笑道:“是女郎盛情难却。”
桥枝不懂,为什么这个时候他还能笑得出来。为什么,他总是不生气。
见她低头不说话,沈寄时问:“女郎想好我们什么时候去捕麻雀了吗?”
话题岔开的很生硬,但桥枝还是接下话茬,“我已经让秦掌柜准备了许多东西,若是今夜没有月亮,我们今夜就去。”
身后的合欢树早就已经没有半点殷红,天气渐冷,日光为院落铺上一层暖意,今日注定是个晴天。
夜间月正圆,桥枝白日里吃多了梅子酪,胃撑得有些难受。她抱着小花写完一封要烧给沈寄时的信,还是撑得睡不着。
今夜月光很亮,她屈腿侧坐在窗边,不由得想到不远处的阁楼。
这么亮的月光,沈郎君应该正在受霜寒之苦。总归是睡不着,她起身向阁楼走去。
缓步登上木梯,桥枝原本想看一眼就走,可刚到门口,却见满身覆盖霜雪之人正喃喃自语。
鬼使神差向前走去,她低声唤:“沈郎君?”
“阿娘……”
她这一次听清了,沈郎君实在思念他的娘亲。
他从未与她说过家中人,可在最思念时,还是本能的想要找娘亲。
桥枝叹了口气,伸手扫下他肩头霜雪。
熟悉的皂角香袭,沈寄时眼皮轻动:“卿卿……”
这次声音小了许多,语调却与阿娘不一样,桥枝凑近一些去听,可等了许久,他却没再开口。
应但是听不到了。
正想要离开,他却又唤了一声:“卿卿……”
声音响在耳畔,震耳欲聋。
桥枝一怔,只觉得脑中嗡鸣作响,提灯亦从手中脱落。
【作者有话说】
沈寄时:生病使人脆弱。
小桥:思考ing
31
第31章
◎“我曾有喜欢的女子”◎
沈寄时死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并不知晓时间的流逝。
人间一日,黄泉一年,死后的第一百日,他送走了浮屠峪的数万将士,独自一人留在浮屠峪满是霜雪的山谷间。
他本以为自己要独自一人在这里呆很久,却不想当天夜里,有阴差造访浮屠峪。
彼时他正坐在冰雪间,止危枪放在膝头,对阴差道:“这里已经没有能投胎的魂魄。”
那阴差对他倒很恭敬,道:“长宁侯,吾是来寻你的。”
能投胎的魂魄要进酆都,不能投胎的残魂其实只需等四个甲子自行消散便可,可阴差道:“残魂本可不入黄泉,可你身上煞气太重,不可逗留人间,否则将有祸事。黄泉内有一片残魂聚集的虚无之地,按照阴律,长宁侯要去那里安身。”
那段时日,浮屠峪山谷中霜雪凝结成冰,寒风从早吹到晚,沈寄时穿着厚厚的氅衣依旧感受不到暖意。
真要论起来,他并非遵纪守法之人,不想入黄泉便不入,即便是阴差又能奈他何?
可天地无归处,他看着漫天冰雪,施施然起身,道:“走吧。”
也不知为何,自从死后,他好像便开始怕冷了,他不想在留在这寂寥的身死之地了。
阴差见他配合亦松了口气,带他向黄泉走去。
黄泉虚无地,无数因为煞气太重无法留在人间的恶鬼残魂被关在这里,一踏入此地,便有浓重煞气扑面而来。
沈寄时面不改色踏进,寻了一处空旷地盘腿而坐。兴许是他生前杀了太多人,那些恶鬼并不敢来触他的眉头,他无所事事,便总是闭目沉思,眼眸一开一合间,时间便好似过去很久。
直到有一日,他收到了人间寄来的香火。不大的包裹中,有厚厚一叠冥钱纸币,亦有他喜欢吃的梨花酥,还有一件厚厚的冬衣。冬衣针脚细密,袖口上还绣着一只狸奴。
那些东西很快吸引许多注意力,聚集在这里的残魂大多是生前作恶多端之人,无人为他们供奉,见到沈寄时手上的东西不由得面露贪欲,纷纷露出本相,嘶吼着向他扑去。
那一日,在这片虚无之地中,恶念与煞气冲天,沈寄时却面不改色,提起那柄凛冽长枪,冷冷扫过那群恶鬼,语气是万年不改的桀骜,“找死!”
他不只是沈寄时,亦是纵横沙场的少年将军,是大梁的长宁侯,生前死后,没人能从他手中抢到东西。即便是鬼,也不行。
这片虚无之地再次安静下来时,变得空旷了许多,那些凶神恶煞的残魂已经不见踪影。
长枪枪尖划在地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嗡鸣。余下的恶鬼残魂纷纷退避三舍,不敢靠近,为他走过的地方留出一大片空地。
沈寄时身上的煞气更重了,他将长枪收起,缓缓拿起地上的包裹,不经意间,从里面掉出一封厚厚的信件。
在浮屠峪的那一百日,他隔三岔五便能收到桥脉脉寄来的信件,只是这一次,他恍惚间察觉到,距离他上一次收到桥脉脉寄来的信件已经过去许久了。
至于是多久,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擦去嘴角的血迹,看完信件,揪起身边的一缕残魂,冷声询问,“自我来时起,已经过去了多久?”
那残魂惧怕他身上的煞气,不由得抖如糠筛,颤声道:“若是没有计算错,已经是五年之久。”
“五年?”
沈寄时眸中闪过一瞬间的迷茫,随后神色微冷,枪尖抵在残魂的脑袋上,“怎会五年,我妻子每隔几日便会给我寄一封信,怎么到了你这里便成了五年?”
残魂一惊,连忙指着地上密密麻麻的横线道:“每过一日我便会在这里划上一道,自你来时,已经划上一千八百道,确实是五年,绝无欺骗之意!”
沈寄时看着地上的横线,剑眉微沉,“怎会如此?”
“郎君,人间一日,黄泉一年,你在此地五年,人间不过短短五日。”
沈寄时一怔,松开他,看着手中带着淡淡皂角香的信件,低声问:“酆都也是这样?”
残魂答:“入了黄泉,便与人间不同了,即便是酆都也是这样。”
人间一日黄泉一年,这兴许就是天道的聪慧之处。
贪嗔痴欲,只要是人便有执念,可时间久了,再重的执念也能放下,心甘情愿饮下孟婆汤,哪里有什么再续前缘。
兴许,这才是人们所说的人鬼殊途。
沈寄时将信件放进心口,缓缓闭上眸子。
这片虚无地偶尔会有新的恶鬼进入,总是不长眼地前来触他霉头,久而久之,他身上的煞气竟比之前还要重。时间久了,口耳相传,大家惧他身上气息,也就无人再敢前来招惹。
沈寄时过了很长一段无趣的日子,鬼生漫长,他睡的时间越来越久,短暂的清醒时他就会回想长安的人与事。
桥脉脉、阿娘、沈萤、周季然、李御……
――“沈寄时,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任性!我们退婚吧!”
――“阿时,只解沙场为国死……”。
――“兄长,青城山上有一种云雀,你帮我捉一只。”
――“沈寄时,下山给我带一只烧鸡。”
不知不觉间,他死后的日子已经比他活着的时候还要长了。
好在他还有所期盼,每隔五年,他便能收到一封信件。有时读着这些信件,他才能意识到,原来对于人世间而言,他还并没有死去太久。
人间的书信每隔几年便会寄来一封,直到他收到第七十六封信时,忽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远方唤他。
“沈寄时……魂兮归来……”
他抬头,那片虚无之地突然出现一条路,一股力量强行将他引回长安故土。
那道声音越来越大,少年缓缓睁眼,看到晨曦透过阁楼的小窗照在身前的空地上,倒映出烛台的影子。
他身上厚重的霜雪已经消退,周身围绕上一股暖意。窗边传来云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将他思绪唤回,这里是人间,不是黄泉虚无地。
沈寄时起身,顺着连廊踱步至庭院中,却见桥枝闺房门敞开,郁荷正在里面清扫。
小花揣着前肢晒太阳,余光看到他,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没有凑上来亲近。
她不在?
去了哪里?
为何不叫他?
沈寄时心一沉,立在连廊下,久久没有动作。
与此同时,桥府的马车上,桥枝心不在焉望着窗外景象,脑海中却满是那一声虚弱的卿卿。
桥大人即便在闭目养神,也能察觉到她的神思不属,不由问道:“脉脉今日怎么想起随爹爹去清点商铺,你不是向来不喜欢这些东西?”
桥枝回神,将帘子放下,低声道:“在家中待久了,觉得无趣。”
以为她还在与桥夫人置气,桥大人低叹一声,“你阿娘是为了你好,脉脉知道的,在之前爹爹并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言。”
桥枝点了点头,不知爹爹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桥大人想到许久之前的事情,叹息道:“东胡之乱那一年,你与我们走散,逃亡途中,你阿娘因为担心你,整日垂泪,身子很是虚弱。有一日夜里,她从梦中惊起,说见到一只鬼。”
桥枝有些惊讶地抬头,她从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
桥大人摇了摇头,“她见到的那只鬼,是上将军沈烈,也就是沈寄时刚刚去世的父亲。”
桥枝猛地睁大眼睛,却听桥大人继续道:“沈将军在梦中告诉你阿娘,你与沈寄时在一处,让她不要担心,沈寄时会将你平安送回来。你阿娘原本还想要追问,可沈将军却不愿再说,匆匆便离开了。”
“彼时大梁风雨飘摇,圣人忌讳鬼怪之说,我便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人,再加上你阿娘那段时日太过担心你,我只以为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并未放在心上。如今想想,也是从那时起,你阿娘就很相信鬼怪之说。”
“若是这世上真有鬼神,阿爹想,以沈寄时的性格,必定不会回来寻你。有些事情,你阿娘不愿与你说,但是脉脉,人生难得圆满,学会放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