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枝一怔,看着他那张陌生的脸,下意识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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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收成不好,麦子比去年少一半,赋税却比去年还要高。”
满面沧桑的农妇抱着一缸水踏过门槛,长吁短叹:“再这么下去,真不知道今年该如何活。”
坐在屋里的男人沉声道:“朝廷不是拨了赈灾粮,等粮食发下来,撑一撑,怎么也能将今年支撑下去。”
农妇将水倒进大缸中,突然开始抽泣,“你当真以为朝廷的赈灾粮能落到我们手上?冀州这些官员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听说半年前就已经拨款了,可是这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可看到一丁点影子?”
男人心烦,一拍桌子,“那还能咋办,二郎今年的学费也要交,难不成不让他上学堂了?”
“不行,二郎会读书,若是以后能够高中,说不定我们也就解脱了。”妇人抽噎不止,过了很久才道:“没办法了,明日,我去将三丫卖了吧。”
“卖去哪里?”
“今日村里来了个人牙子,将三丫卖了,卖去哪里咱们不知道,也管不着。”
正在对窗读书的张渊猛地起身,跌跌撞撞开门,一眼就看到了妇人怀中表情懵懂地女童。
他哑声道:“娘……我不读书了……”
“你这又在说什么胡话!”妇人训斥他,“二郎,你读书好,以后若是能够高中做官,爹娘就不用受苦了。”
张渊神情恍惚,声音嘶哑:“那三丫咋办?”
“三丫自然有三丫的福气,二郎,你一定要好好读书,阿爹阿娘就靠你了。”
妇人声音不断徘徊,响彻在整个梦境中。
桥枝于心不忍,下意识想要出声阻止,身侧的郎君却道:“女郎,我们只是在梦中,他们听不到你我说话,我们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
桥枝一僵,缓缓垂下头,“此时的张渊看起来年纪不大,沈郎君,如今是什么时候?”
“承平二十年,春尽头。”
承平二十年春,长安繁华到极点,可在遥远的冀州却已是民不聊生。
或许,早在很久以前东胡之乱就已经暗暗埋下伏笔,只是长安众人却丝毫没有察觉到。
妇人用卖女儿的银钱拿去给张渊读书,余下了几钱,填充了米缸,一家人便是还能再吃一段时间。
张渊读书越发刻苦起来,邻里邻外都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众人都知道,这是他们村最会读书的人,来日是要参加科举做官的。
书桌前的窗户愈发破旧,窗外那棵梨树开了又败,年年复年年,转眼就到了承平二十九年六月。
桥枝看着破旧墙面上悬挂的黄历,久久移不开目光。
“沈郎君,这是承平二十九年,我能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看看吗?”
“女郎,我们是在张渊的梦中,去不到他梦以外的地方。”
桥枝恍恍抬头,“我竟忘了。”
“二郎!二郎!”邻居大娘的声音在门前响起,欣喜道:“今日是乡试放榜日,你快去县中看榜,我们这里穷乡僻壤,说不定马上就要出一个举人了!”
张渊连忙开门,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气喘吁吁道:“已经在收拾行囊,这就出发,最快的话明日就能赶回来。”
大娘诧异,“你要走着去?”
张渊腼腆一笑,“路途不远,来回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这怎么行?”大娘从袖中摸出一个铜板塞进他手中,笑吟吟道:“还是坐驴车去,快得话今日傍晚便能回来。”
“这……”
“别墨迹了,咱们一个村的人可都盼望着你中举呢,若是以后当了官,咱们这穷乡僻壤也有人照顾,省得一直被人欺负。”
张渊咬牙,将铜板收下,目光炯炯,“大娘你放心,我定会中举,来年参加春闱,谋得一官半职,成为你们的靠山。”
大娘瞬间眉开眼笑,招呼他快去快回。
张渊没有磨蹭,回屋背上竹篓,小跑着去请村口的驴车将他送到县里。
“他这般兴冲冲的模样,应当是对自己很有信心。”
桥枝想到张渊那个同乡所言,抿唇道:“他可能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字竟写在末尾。”
“他本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可这次乡试却给了他重重一击。”
沈寄时收回目光,嘲讽道:“他这样的名次,想要在春闱中拿到一官半职,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爹娘为了供他读书卖了他的妹妹,邻里觉得他以后定会做官对他多有照顾,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他踩着妹妹的血肉,一人享了所有人的恩惠。
桥枝摸上身侧人衣袖,拉着他追了上去。
驴车走得很慢,清晨出发,到县里时已经是晌午。
张渊大汗淋漓地从驴车上下来,隔着很远便看到贡院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有人放声大笑,有人长吁短叹,世间百态都在这一墙前上演。
张渊拼命挤进人群中,一路跌跌撞撞,等挤到最前面时已经是满头大汗。他来不及擦汗,连忙从第一名字开始找起。
第一名不是他,张渊便向下看去,一直看到第十名,还是没有他的名字。
汗珠顺着眉骨滑进眼中,蜇得他有些张不开眼,只能一边揉眼一边向下看。
二十名,依旧没有他的名字。
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张渊神情恍惚,麻木地向下看去,二十五名、三十名、三十五名……直到他看到第三十九名时,终于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张渊。
今年乡试四十个名额,他竟排在第三十九名……
三十九名,即便是乡试的前十去参加春闱都不一定能捞到一官半职,他这个第三十九名,更无希望。举人的身份,于旁人而言兴许会欣喜若狂,可若无一官半职,他又如何面对村中父老乡亲……
张渊神情恍惚,魂不守舍上了回去的驴车。
【作者有话说】
修改了一个时间点。
本文架空,与历史上科举考试时间略有出入
33
第33章
◎“沈郎君,我知晓了。”【大修】◎
“二郎!二郎!”
邻家大娘立在村口,见他从驴车上爬下来,兴奋道:“我们的举人回来了!”
周遭人乌泱泱围上来,七嘴八舌说起乡试放榜之试。
“二郎看了榜,有没有中举啊?”
“瞧你说得,二郎还能不中举?说不定还能中个……那叫什么来?”
“解元!读书人说,第一名都叫做解元!”
“对对对,是解元,二郎从小就会读书,必定是第一名,听说中了解元就能做官呢!”
张渊听着这些话,只觉得头脑愈发昏沉。他缓缓从驴车上爬下,脸色苍白,一言未发。
周遭的声音渐渐小了,乡亲们互相对视几眼,都没敢再出声。
张家阿娘急了,上前一把扯过张渊的袖子,“二郎,到底有没有中举,你说话啊!”
无数目光落在他身上,张渊如同芒刺在背,“中了!”
气氛骤然一松,邻家大娘猛地松了口气,上前拍了张渊一把,乐呵呵道:“原来二郎是太高兴了,中了第几你快说啊!”
“第一,中了解元!”
众人惊呼,纷纷簇拥着将他迎进去。
桥枝看着这一幕,怎么都没想到他竟会撒下弥天大谎。
“他就不怕被人拆穿?”
沈寄时收回目光,语气嘲讽:“这里闭塞,许多人一辈子都不会出一亩三分地,即便是出了,也轻易听不到有关乡试的消息。”
话音刚落,梦境便倏然由白天转到黑夜,刚刚还在说笑的村民转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张家破旧的草屋未点灯,偶有窃窃私语从房内传出又被院中蝉鸣声覆盖。
张渊立在书案前,温热的夜风将他吹出一身汗,他依旧一动不动。
二十年的期望被打破,他终于认清现实,原来他并非天纵奇才,相较于天下莘莘学子,他可以称得上平庸。
他在窗前立了半宿,直到月上中天,终于转身走出屋子。
站在爹娘房外,他道:“爹,娘,儿子准备明日起程,去长安参加春闱。
参加春闱,至少能将谎言掩盖得更久一些。
张家米缸见了底,凑不出进京赶考的钱,村中邻里凑了三十两银子让他进京赶考,没别的原因,只因为听说若是能成为贡生,做的官就会更大。官大了,自然能更好地庇护他们,不至于再被乡绅欺凌。
张渊就这么拿着三十两银,从冀州出发,一路向西。只是他运气不好,途经太行山浮屠峪,遇到了阴兵借路,好在被一个道士救下,得以平安赶路。
离开浮屠峪时,他在路边拾到了一只青色剑穗,与剑穗放在一起的,是一块刻着“周”字的玉佩。
沈寄时看着那枚玉佩,眸光微沉。
那是周季然的玉佩,是他十六岁那年,阿娘送给他的生辰礼,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冀州距长安千里,张渊踽踽独行,行至龙城脚下时,正值深夜,城门关闭。
他立在城门外,就着月光看着长安城巍巍高城,看那些立在城墙上的威严守将,心想,原来这就是书本上的长安。
他仰头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守城的将士注意到他,上前驱赶。
长夜难熬,身上的银两已经所剩无几,狼狈的书生便寻了一间破庙休息。
他在庙中生了一把火,将怀中已经凉透的烧饼架在火上烤,却不想饼还未烤完,庙外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郎君,今夜进不去长安城,客栈还要走很远,我们暂且歇息在这里吧!”
背着书篓的小厮小跑进来,用衣袖将破庙内断了的柱子擦干净,又扶着一个锦衣郎君坐下,这才注意到缩在角落里的张渊。
锦衣郎君给书童递了个眼色,拱手上前,笑道:“这位兄台不知是哪里人,看你模样,也是参加春闱的举人?”
张渊面上闪过局促,“我是冀州人士,名唤张渊,前来参加春闱。”
锦衣郎君笑意淡了些,沉吟片刻,皱眉问:“冀州人士?我也是冀州人,怎么未曾听过这个名字。”
张渊擦了擦额头汗珠,有些尴尬,周遭忽起一股烧焦味儿,张渊一惊,慌忙从火上拿起有些烤糊的烧饼。再抬头,之前与他搭话那人却已经坐在了离他很远的地方。
之前的热络已经消失不见,那人已经接过书童随身携带的软饼吃了起来。
捧在手中的烧饼还在发烫,张渊低下头,囫囵吞下滚烫的饼,表情渐渐放空。
破庙里尘土飞扬,躺在单薄的茅草席上,翻来覆去许久才睡着。后半夜,张渊从梦中惊醒,突然觉得滚烫的烧饼在胃部翻滚,疼得他额头冷汗直流。
他没什么力气,想要求救,可转念一想,若是真死了,也就解脱了。
天快亮时,书童起身,抬脚迈过张渊时脚一滑,踩到了他身上,见他没有反应,这才发现他脸色苍白,已是气若游丝。
“公子,这位郎君好像病了!”
锦衣郎君蹙眉,不耐烦道:“管他做什么,城门快开了,还不赶紧走!”
张渊隐约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庙中寂静,偶有虫鼠在他身上攀爬,他却始终一动不动。
“你快要死了。”
低声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你会读书,却并不聪明,也无天赋,即便是考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不过是落得个名落孙山的下场。”
张渊眼皮动了动,依旧是一滩毫无波澜的死水。
“你自小受尽家中邻里恩惠,你的爹娘为你整日辛劳,你的胞妹因你被卖掉,就连你来长安的三十两银子都是你的那些乡亲一点一点凑来的。”
“你明知道自己无法高中,却害怕吃苦,还是收下了那些银子,如今被人看低,又自暴自弃妄图用死来掩盖谎言。”
“你当真是一个懦弱卑劣又自私的人啊。”
说话者毫不留情戳穿他所有的伪装。
张渊张了张干裂的唇,沙哑道:“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你也配与西楚霸王相提并论?”
那人冷笑,“你不过是个无才无能,满口谎言的小人,即便死了,尸身被蛇虫鼠蚁啃食,旁人见了也只会唏嘘一声,说死得好。你的爹娘乡亲还是会被乡绅欺压,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应当更恨你怎么没有一出生就死了!”
“你想死,不如将身体交给我,我替你参加科举,我替你平步青云,护你家乡安宁。”
张渊眸光涣散,“你是谁?”
“程林。”那人道:“屡试不第,却青史留名的程林。”
桥枝跺脚愤愤道:“果然是他!死了一百年的人,竟还能祸害人间。”
沈寄时:“他生前才华被埋没,死得又那般潦草,执念太深。”
说话间,躺在地上的张渊已经缓缓起身,背起竹篓向外走去。
转眼之间,身躯里的那道魂魄,已经换成程林了。
张渊刚刚成为鬼魂时还很不习惯,旁人见不到他,山野间的孤魂野鬼也不愿与他为伍,久而久之,他便越发沉默寡言起来,最开始他不是没有后悔过,后悔为何轻易放弃自己的身体,可后来知晓张渊这个名字已经响彻长安风光无两,便又觉得这真是再好不过,也就谈不上什么后悔了。
也是因此,他一直未曾去寻过自己的肉身,直到有一日,他突然感受到了饥饿。那饥饿感来势汹汹,轻而易举便将他吞噬,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生魂也需要食用香火。
程林没有给他烧,旁人都以为“张渊”还活着,更不会为他供奉。于是那天夜里,他来到肉身所在的小院,却见“自己”乘月而出,沿着小巷一直往前走,最后停在一座气派的府邸前。
他看到“张渊”拱手,掏出一枚玉佩,上面的周字在月光下煜煜生辉,他不卑不亢道:“在下张渊,求见周将军。”
他看到“自己”被接进书房,一盏幽灯下,周将军握着那枚玉佩,面无表情问:“你是那个写下长安赋的张渊?”
摄人的目光落在“张渊”身上,冷面将军扯了扯唇角,“你想要什么?”
“在下于长安无依无靠,只是想与将军交个朋友。”
周将军嗤笑一声,一语道破:“出身寒门的举人,想要攀附权贵,让我成为你的靠山?”
“张渊”脸色一白,却没有否认。
“长安举人数不胜数,你很聪明,只可惜找错了人。”
周季然轻蔑一笑,指尖在刀柄上轻轻摩挲,“桥丞相有个女儿,正是望门寡,你若能攀附上她,他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仕途必定青云直上。”
“张渊”一怔,猛地跪下,“将军助我。”
周季然指尖摸到了刀柄上的沈字,眼底一片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