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张渊”说起了沈寄时,又或者说,他在说沈寄时的故事,说他短短二十年的人生,说他与桥家那位女郎多年的矛盾与争执。
桥枝静静听着有关她与沈寄时的那些事,惊觉这十余年似乎走得太快了些。她从未想过,自己与沈寄时竟经历了那么多。
书房中私语不断,梦境却已经走到了尾声。
沈寄时缓缓收回目光,看她发怔,低声道:“梦快结束了,女郎,我们走吧。”
―
鬼魅掌心冰凉,可桥枝与他相贴,掌心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她缓缓睁眼,仿佛还沉浸在梦境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此地还是凶肆后院,躺在地上的生魂还没有醒。
沈寄时缓缓松开她温热的指尖,离开时,低声道:“女郎,天快亮了,我们该回去了。”
桥枝缓缓转头,眼尾一片殷红,声音嘶哑道“他知晓我与沈寄时的事情,是因为偷听到周季然与程林说话,所以妄图假装沈寄时骗些香火。”
“是……”
“他并不认识沈寄时,也未曾见过沈寄时,所了解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周季然讲的那些故事。”
“是。”
“所以,我也并未感受错,这些日子程林都在故意模仿沈寄时接近我,实际上是想要我做他青云梯,是也不是?”
沈寄时声音嘶哑,“是。”
东方既白,桥枝缓缓站起,迎风而立,对他道:“沈郎君,我知晓了。”
34
第34章
◎她与沈寄时其实并不相配◎
桥枝第一次知道入梦也是很耗费体力的一件事,一夜未睡,她意识昏沉,断断续续从天光初亮睡到日落西山。
从旁人的角度去窥探属于自己的过往,记忆便带着几分朦胧。
周季然说给程林那些有关她与沈寄时的事,大多都被埋在记忆中,一直到今日破土而出。
早在很久以前,阿娘曾说,她与沈寄时其实并不相配。
阿娘说:“沈危止这个人,注定无法安稳,你若是与他成婚,以后想必日日担惊受怕。”
她一开始不信,沈寄时虽然有时混不吝还总是会气人,可却一片赤子之心,以后等天下太平,总会好的。
可后来时间久了,她便有些信了,兴许她与沈寄时,确实很不般配。
她依稀记得,那是承平二十六年的冬日……
彼时长安百废待兴,桥枝已经数月未曾见到沈寄时。
白日里,她尽可能随阿娘安置战乱中受伤的百姓,一入夜又翻来覆去睡不着,即便是睡着了也总会被噩梦惊醒。
重回故土的路上并不顺遂,一路上都是战乱鲜血,她在梦中奔逃,最后总会撞进一人怀里,每每抬头,都是裴将军那张带着鲜血的脸。
“脉脉,你要劝劝阿时。”
这句话裴将军在梦中说了无数遍,可自长安一战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沈寄时。
大梁正逢战乱,他统率数万兵马,东奔西走,若是他不来寻她,她大抵是找不到他的。
冬至那日,长安飘雪,阿娘与另外几位官夫人将每日的粥换成饺子分给无家可归的百姓吃,她前去帮忙,忙得不可开交之际,忽有急促马蹄响在长街。
来人停留在粥棚前,翻身下马,急声道:“桥姑娘!沈寄时和周季然都疯了,你快去劝劝他吧!”
她抬头,看到十二皇子身穿甲胄,张嘴说话时白气从他口中哈出,令他面容都有些看不清。
她将盛饺子的汤勺递给郁荷,仰头轻声道:“你说沈寄时,怎么了?”
十二皇子来接她时带了一匹较为温顺的马,她骑上去握紧缰绳,挥鞭往城外走。
她走得太匆忙,仅披了一件红色斗篷,寒风吹在她脸上,刮得脸颊生疼。
等赶到营地时,露在外面的头发结了一层薄冰,握着缰绳的手冻得几乎没什么知觉。
演武场外围着一大群士兵,她跟在李御身后走到最前面,一眼就看到上面挥舞长枪的少年。
他脸上破了一道口子,正缓缓往下淌血,可却好似无知觉一般,出招凌厉,带了无穷杀意,挥枪向周季然刺去。
十二皇子神色紧绷,沉声道:“自裴将军死后,他们便有些不对劲起来。今日他们二人因为兵马调动一事起了争执,一直打到现在,越打越凶,谁都劝不住。”
话音刚落,刀枪相抵,发出刺耳嗡鸣,周季然后退几步,突然冷笑道:“沈寄时,你凭什么这么狂妄!难道你忘了,裴将军也是因你而死!如果不是为你挡箭,她根本就不会死!”
不!不是的!
她摇头,爹爹曾说过当时的场景,不是沈寄时的错,不是他的错!
他或许冲动或许狂妄,可是长安一战,他于行军之上未曾行差踏错一步。
战场本就瞬息万变,那支暗箭出来的太突然……
周季然的话令少年浑身一僵,他仿佛被触怒了的狮子,声音嘶哑吼道:“周季然,我今日必杀你!”
手腕反转,长枪擦过刀锋,直直向周季然捅去,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沈寄时!不要!”
熟悉的声音冲破云霄,沈寄时动作一顿,枪尖猛地一歪,顺着周季然右脸划过,一瞬间,鲜血飞溅而出。
少年双目猩红,猛地转身,冲她吼道:“谁让你来的!”
桥枝一怔,下意识后退两步。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沈寄时,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骇人的表情,偏执、暴戾,说不害怕是假的。
雪落无声,沈寄时看着她,身上戾气渐渐消退,突然跳下演武场一把将人抱进怀里,声音颤抖:“桥脉脉,你别害怕,我刚刚不是对你发脾气。”
桥枝没有动,任凭他抱着,却第一次觉得这个怀抱有些陌生。
演武场人太多,他不由分说将她抱上马背,无视众人将她带出了营地。
营地之外遍地霜草,沈寄时眉头落了轻雪,哑声道:“这里不安全,我叫人送你回去。”
“可我还有很多事想同你说。”
周遭一静,少年闭了闭眸子,手背青筋暴起,道:“你先回去,有什么话以后再说。等我把城外剩余的东胡人处理干净,就回去找你。”
他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努力避开她,努力不让自己吓到她。
少女张了张唇,眼眶微微发热。
她敏锐地察觉到,他变了,变得偏执、凶悍、沉默,这些种种,都让她陌生又难过。
他再也没有阿娘了。
她要对他说的那些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沈寄时回长安的时间越发少,行事也越来越偏执,为了报仇,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偶有几次她行在长安街头,会看到他气势汹汹纵马出城,不用猜也知道,他会如何带一身伤回来。
骏马飞驰,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她,可她看着马蹄后飞扬的尘土,会莫名想到阿娘曾说,她与沈寄时其实并不般配。
―
桥枝醒来时,月亮刚刚挂上树梢,稀薄的月光照在庭院,映出浅淡光影。
她推开阁楼门,看到了一个周身被冰雪覆盖的雪人。
周遭冷得仿佛入了严冬,她为自己披上氅衣,上前为他拍落肩膀上的霜雪。
他今日并未再呓语什么,桥枝在他身边立了好一会儿,轻声问:“你是沈寄时吗?”
被问话之人双眸紧闭,并未出声。
她等了许久,自言自语道:“你最好不是沈寄时,不然我不会原谅你,我说到做到。”
她顿了顿,缓缓敛眸,“最好不要是沈寄时……”
“一定不要是沈寄时。”
【作者有话说】
小桥:退婚不是一时冲动,是我发现我们好像不合适!
沈寄时:我们简直太合适了,都是异地恋惹的祸!
小桥:……
35
第35章
◎乱花飞过秋千去◎
沈寄时醒来时,正前方的小窗半开,徐徐清风顺着窗户涌进,掀起桌案前干净的宣纸。
此间还留有一抹淡香,他行至庭院中,却见偌大的庭院中又只剩下他自己。
她不在这里,他亦不知她去了何处。
再一次,她在他还未醒时就早早离开,只言片语都未给他留下,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她回来。
好在他一缕残魂附在她头上绒花,知道她一切平安。
等人的滋味不好受,沈寄时立在院中,看到合欢树枝叶飘落,风一吹,残叶在石砖上滚滚而过,竟已是季秋时节。
今年长安少雨水,也不知再过几月,能否等到一场冬雪。
他依稀记得,落雪的长安很好看,只是一入黄泉三百年,他已经有些记不大清了。
秋风萧瑟,他看到不远处被风荡起的秋千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连接在上面的藤蔓早就已经断了好几根,不能再用了。
生时碌碌,死后却无事可做,索性便去修秋千。
于做秋千修秋千一事上,他称得上是得心应手,原因无他,在蜀州时,不管是桥脉脉还是沈萤的秋千都是他亲手所做,做出来的秋千耐用还荡得高,哪里像这只秋千一般不经用。
他微顿,突然想起,自回长安后,他每日往返军营,竟连秋千都未曾给她做过。
他想得出神,未曾听到身后脚步声。
“沈郎君。”
身后响起少女清灵的嗓音,“你是在修秋千吗?”
沈寄时没预料到她回来的这样快,一转身,对上一双清润如水的眸子。
天愈寒,她今日穿了一层绒衣,俏生生立在那里。
沈寄时眉心微松,错开目光,解释道:“看到院落中秋千坏了,顺手修缮。”
他说着,将系好的藤条绑在树枝上,又动了动指尖,将秋千上那层灰扫落。
桥枝凑近,看着一尘不染的秋千,仰首,“我已经许久没有荡秋千,如果不是郎君提醒,我都要忘记这里还有一只秋千。”
说话时,他们距离很近,沈寄时又嗅到她身上属于陌生人的气息,于是低声问:“女郎一早去了何处?”
“冯郎君送了梨子来,听说是从关中带回来的雪梨。”
她道:“阿娘叫我去吃。”
沈寄时神色微顿,又听她道:“沈郎君喜欢吃梨吗?”
他下意识皱眉,“不喜,梨吃多了会伤脾,女郎还是少吃为妙。”
“喔,我就吃了一点,没关系的。”
她眉眼轻弯,坐在刚刚修好的秋千上,脚尖轻轻点地,晃晃悠悠荡起来。
鹅黄色的裙摆随风微扬,周遭鸟雀嘶鸣,是难得的安宁。
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云层之中漏出一丝熹微,照在桥枝脸上,她才恍然察觉,竟已经出太阳了。
桥枝转头去看身边人,却见他露在光下的半个手臂已经成了透明色。
她猛地起身,扯住沈寄时袖子往廊下走,边走边急道:“沈郎君,你是感受不到痛吗?”
沈寄时唇角微勾,语气却平淡,“一时出神,没有察觉。”
是真的没有察觉还是不想察觉,那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桥枝抿唇,去看他手臂,见没有什么大碍方才抬头,“沈郎君,你也不知惜命的吗?”
――“沈寄时,你到底懂不懂惜命啊!”
以前他听到这句话只觉烦躁,如今却觉得一阵心安。
他垂眸,语气带了一丝笑意,“是我不慎,下次不会了。”
他知错太快,桥枝立即哑口无言,眼底闪过一丝迷茫。
直到院门被人轻轻敲响,郁荷的声音在外响起,“女郎,马车已经备好。”
桥枝闻言,回身对他道:“今日是流寇斩首的日子,我要去一趟刑场观刑,沈郎君,你要随我去吗?”
沈寄时看着她贴在额角的一缕青丝,轻轻笑了笑。
―
桥府的马车停在长安市口,坐在这里向前看去,能够清晰看到刑场上跪着十数个面目凶恶的男子。
桥枝坐在马车里,轻轻撬开温热的栗子皮,将里面圆润饱满的金黄色果仁放进盘中,准备一点一点吃。
栗子的香气盈满周遭,沈寄时看着她忙碌的手指,莫名想到那只捧着栗子凑到他鼻尖的手,不禁喉咙滚动,强迫自己错开目光。
周遭吵闹,百姓恨毒了这些作乱的匪寇,不断有烂菜叶向刑场投去,偶尔周围还会响起叫好声。
桥枝吞下一口栗肉,道:“这几年百姓过得很不好,今日杀了这些流寇,过不了多久就会来一批新的。”
她历经盛世转衰,有时看着这一切,总有一种深深地无力感。
“早晚会有海晏河清的一日。”沈寄时道。
桥枝轻轻嗯了一声,“其实从张渊的梦中,我大概能猜到那日在城外遇险的缘由了。”
“我记得在蜀州有一年,青城县外也多了一伙匪寇。有一日我随阿娘遇险,是沈寄时及时赶来将我救下。我那时候胆子远不如这般大,躲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了许久。”
她说着,自己都笑起来,“那时周季然应当也在的,可是他不懂,这天下没人能代替谁,沈寄时也只有一个。”
说话时,她目光落在眼前鬼魅的脸上。
可他表情太过天衣无缝,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刑场的钟声响起,随着监刑的大理寺少卿一声行刑,刽子手手起刀落间,东市刑场瞬间血流成河。
桥枝看向刑场,眼都不眨,等到一切结束,方才放下车帘。
血腥气蔓延至车内,车轮启动,缓缓向前行。
“张渊走了。”
沈寄时突然开口,“那日在凶肆中醒来,他便离开了长安。”
桥枝一怔,“就这么走了?他去了何处?”
“应当是被吓坏了,可能回了冀州老家,也可能四处飘荡。”
桥枝将桌上的栗子壳收起,抿唇道:“将自己身体送出去,他竟没有一点不甘心。果然,再懦弱的人,也会有某些事,在他心中超越生死。”
“沈郎君,我之前怀疑他身份时,曾阅读过程林的生平。”
她想起书上有关程林的记载,“他出身贫寒却有才学,只是生不逢时,若是他生于盛世,说不定真的能成为一个好官。可如今他虽占了张渊的身体,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却不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官了。”
“女郎,你觉得他会高中?”
“难道不会吗?”桥枝疑惑,“以程林的才学,必定能够高中,即便不是状元郎,也必定榜上有名。”
沈寄时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桥枝也不在意,对他道:“马上就要入冬,我想去城外土地庙,给窈娘他们烧些御寒的冬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