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娘,便是土地庙中那个女鬼。
沈寄时:“我陪女郎一同去。”
周遭百姓散去,马车缓缓前行,转眼便踏进冬月。
天气越来越冷,桥枝越发懒得出去,偶有几次出门,还总会碰到披着张渊皮的程林上前示好。
他还不知自己的老底都被人掀了,依旧孜孜不倦做着他的春秋梦。
桥枝懒得理他,却也听闻张渊的名号在长安已经越来越响,就连卧病在床的圣上也曾问起过他的名字,在一众举人中,他可以说是风头无两。
毫无疑问,明年春闱,张渊的名字必然会位列三甲。
又一个阴天,桥枝抱着小花在屋内躲寒,桌角摆放的瓶口插着一枝含苞待放的山梅。
她窝在矮塌上昏昏欲睡,长发散在肩头,隐约能闻到自己身上淡淡的青女香。
门外连廊传来急匆匆地脚步声,郁荷声音从门外传来,“女郎,张渊死了。”
桥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蹭了蹭小花柔软的肚皮,“你说谁死了?”
“就是那个很有名的举人张渊,他死了。”
【作者有话说】
33章增加了一些剧情,衔接这里
今天还有
36
第36章
◎黄粱梦◎
张渊,或者说程林,是在茶楼与人对诗时被个疯子一刀捅进腹部,失血过多而死。
杀人者不是别人,正是今年的举人,也是冀州而来,还是张渊的同乡。
桥枝立在人群外,看到禁军压着一个形似疯癫的白面书生,那书生披头散发,双目猩红,满身是血跪在地上,形容恐怖,好似话本中印在书页上的鬼怪。
她记得他,是那个在茶楼里痛骂张渊的书生,她曾问过他有关张渊的事情,不成想再次见到他,竟是这样的光景。
那白面书生半个身子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还还是伸着脖子冲周遭嘶吼:“你们抓错人了,他不是张渊!张渊是个无才无能平庸之辈,他们字迹都不一样!字迹都不一样!他是妖怪,你们都被骗了,他是妖怪啊!”
他说着,突然挣脱桎梏,指着地上的尸体冲众人道:“你们等着,要不了多久,它就会变成妖怪,我没有杀人,我杀的妖!”
话音刚落,便又被按倒在地。
见他如此疯癫,众人自是将他的话当做胡言乱语,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
“这人应当是疯了,不知将哪里看的话本子作了真,竟对同乡痛下杀手!”
“这世上哪有妖怪,还说别人是妖怪,我看他才是妖怪。”
“只是可惜了张郎君,若是没有出事……”
桥枝站在原地,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一切,似乎太荒诞了些。
一个执念深到死去一百年都不肯入轮回的人,却在一切都唾手可得之时,死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同乡之手。
这么久以来的汲汲营取,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自己想必都没有料到。
她撑着伞看向身旁之人,想到那日的对话,忍不住问:“沈郎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的结局?”
沈寄时目光从张渊的尸体上移开,实话实说:“只是猜到他不会高中,未曾料到竟是这样可笑的结局。”
“他为何不会高中?”
“程林占了张渊的身体,也就承担了他一部分命格。更何况,人鬼殊途,夺舍逆天而行,本就消耗活人精气,这具身体注定不会长命。”
只是,他也没想到,程林死得竟会这么突然。
世事无常,谁都不能料到明日会如何。
桥枝蹙眉,看向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尸身。
她看到尸体青白的指尖上趴着一直蜘蛛,那蜘蛛顺着他指尖向上爬,渐渐没入发间。
周季然蹲在尸体旁查看了几眼伤口,握刀起身,看向尚在癫狂之中的杀人者,沉声道:“先将犯人押送刑部大牢,听候发落。”
长安闹市之中发生了这样的命案,死得人还是名满长安的才子,影响不可谓不大。
围观者议论纷纷,周季然冷冽的目光扫过众人,周遭顿时安静下来。
目光逡巡而过,直到与人群中的桥枝对上视线,周季然眸光微顿,轻轻颔首。
没有寒暄,周季然抬脚,与她擦肩而过。
官靴踩在地上,坠在腰间的环佩叮当作响,沈寄时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眸光微沉。
在他记忆中,浮屠峪一战前,周季然深受重伤并未随军入谷,他的玉佩为何会出现在战场……
久远的记忆在脑海内突然变得模糊不清,胸口处仿佛空了一块。
他缓缓抚上胸口,他到底,忘了什么……
张渊的尸身被带走了,杀人者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证据确凿,仵作验一遍尸便能结案。
无论死的是谁,于普通百姓而言,不过勉强充当茶余饭后的谈资,众人很快散去。
桥枝在原地站了一会,还没有从吃惊中回过神来。
竟这样死了,当真是有些憋屈。
朱雀大街又恢复如常,沿街叫卖声此起彼伏,桥枝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身正要离开,脚步却顿在原地。
“沈郎君!”她看着立在不远处面色苍白,浑身湿透痴痴望着这里的陌生郎君,轻轻扯了扯身旁人衣袖,有些不确定地问:“立在街角的那个白面郎君是鬼吗?”
沈寄时双眸微眯,顺着她目光看去,扯了扯唇角,“溺水而亡,护城河离这里尚且有一段距离,如今出现在这里,应当是程林。”
不是张渊,而是程林,死了一百余年的程林。
他虽称不上俊朗,却能看出是个清秀书生,桥枝努力将他与书本上写的那人对上。
察觉到他们的目光,程林僵硬转过身体,看到桥枝以及立在她身边的男子时,先是怔住,随后脸色便倏然一变。
依旧是朱雀大街的茶楼,程林上次来这里时,还是以张渊的身份。
程他坐在包厢一角,声音沙哑:“原来女郎竟看得到鬼……”
沈寄时头也不抬,用冰凉的手将滚烫的茶水捂温,这才将茶杯推给桥枝。
少女接过温热茶杯,道:“程郎君,我早已见过张渊了。”
程林早就已经猜到几分,可听她说出来,还是下意识抿唇:“原来女郎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怪不得曾与我提起过程林。”
“也不算太早。”
桥枝想了想,解释道:“第一次怀疑,是因为你行了前朝的礼节。我在蜀州时,曾见过那种行礼方式。”
程林自嘲笑了笑,“原来竟是我漏了破绽,到头来,悲欢尽是空。这些日子我所做的一切,在女郎眼中皆是笑柄。”
“唔,倒也不太好笑。”
不止不太好笑,反而带来了不少麻烦。
程林抿唇,突然抬头,激动道:“我程林,确实是天下第一可笑之人!”
他周身怨气控制不住的向外散,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一般,对桥枝道:“我上辈子自视清高,不肯折腰,被人戏耍欺骗,最终落得江边惨死的下场,可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
“我明明有一身才华,却在那个世道无法施展,我不甘心,逗留在人间一百余年,做了一百年的野鬼!一百年,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愿意献舍给我的书生,我不愿再被人踩到脚下,拼了命的在长安扬名,可最后却死于庸人之手,简直可笑至极!”
桥枝抿唇,忍不住道:“若是你没有那般张扬,兴许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女郎是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程林冷笑,身上怨气更重,“程某不过运气不好,女郎也看到了,朝中那些人不过酒囊饭袋,我若是做官,必定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他说到激动处,猛地起身凑近桥枝,眼中流出血泪,“邯郸卢生尚且能得黄粱一梦,我两世却之落得这样的下场,凭什么!”
桥枝被他吓了一跳,手一抖,茶水洒在裙摆上。
沈寄时眸光一沉,挡在她身前,骇人地目光落在程林身上,生生将他身上散出的怨气悉数压回去。
刚刚还在张牙舞爪之人瞬间一僵,颓废跌坐回凳上。
怨气难消,沈寄时眸光愈冷,耐心告罄,扣住少女手腕便要带她离开。
桥枝却想到什么,拉住他,转头看向程林:“程郎君,若是给你机会,你当真能做个清明的好官吗?”
程林浑身上下都在淌水,冷笑道:“自然!”
闻言桥枝点点头,“你确实很倒霉,那若是我送你一场黄粱梦,算不算替你完成心愿,能否得到阴德?”
“女郎!”
沈寄时皱眉。
少女轻声解释,“沈郎君,他这样下去,再呆几百年也难以轮回。”
沈寄时冷笑:“超度鬼魂是道士该做的事情,与女郎无关。”
“可是我想要阴德。”
她抿唇,低声道:“你不是说,攒够阴德兴许就能救你吗?你带我入梦,我们很快便能出来。”
沈寄时抿唇,偏头不语。
她便当他同意了,于是转身看向程林,又道:“我送你黄粱梦,你将阴德给我,便这么说定了。”
程林木着一张脸,看着眼前貌美如花的少女,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
承平二十年春,长安街头十里红妆。
“张君,恭喜恭喜,娶得一房娇妻,以后便是相国大人的乘龙快婿了,以后可不要忘了我等。”
“哪里哪里,今后还要众位多多关照。”
酒杯相撞,外面响起此起彼伏的恭贺声,好不热闹。
喜房内,沈寄时看着坐在喜床上的桥枝,脸色难看,仿佛漏了洞的冰窟窿,周身散发冷意。
桥枝也没想到程林梦中是这样的场景,微微抿唇,不由得有些后悔。
黄粱梦,可不就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吗?
头上凤冠压得桥枝抬不起头,她动了动身子,忽然察觉有一只手落在她头上。
“女郎别动。”沈寄时冷着脸,将她勾在凤冠上的青丝一点一点摘下,方才缓缓移开压在她头上的凤冠。
桥枝抿唇,犹豫道:“沈郎君,这番场景……”
沈寄时动作一顿,压下心中暴戾,“我带你出梦,一些阴德而已,过些时日就能攒好。”
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桥枝小声道:“若是这个时候出去,那就真的功亏一篑了。”
“沈郎君,这是梦中,即便是不符合常理,他应当也不会发现吧。”
“女郎想如何做?”
桥枝越发有些心虚,声音细如蚊蝇,“沈郎君,你是男子,不在意这些,要不,我们换一换?”
沈寄时:“……”
他垂眸看她,入目却是云鬓乌发,金色的蝴蝶钗簪在上面,栩栩如生。
曾几何时,这也是他梦中场景。
见他不说话,桥枝越发心里没底,正想说要不还是出去吧,却听头顶传来一声:“也好……”
她诧异抬头,喜烛晃动间,看不清他的神色。
程林醉醺醺推门而入时,率先看到的是坐在喜床上的新娘子,酒喝得太多,他头晕目眩,踉跄走到床边,视线模糊间,隐约间看到坐在床上之人似乎与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可具体哪里不一样,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她长着什么模样,是否对他真心,他都不在乎。
他一心想着,成了相国大人的乘龙快婿,以后进入官场,自是官运亨通。
抬手想去摸眼前美娇娘,只是手刚刚伸出,一阵醉意袭来,程林猛地栽倒在床上。
桥枝缓缓从屏风后走出,看到坐在榻上的冷面郎君,心虚道:“沈郎君,你有没有事?”
沈寄时对上她的视线,微微抿唇,声音一如往常,笑意却不达眼底,“女郎,我无事。”
桥枝:“……”
这当真是无事吗?
梦境走得飞快,弹指间,便是数年
程林的梦对于天下所有读书人都称得上是美梦,他一入京,便娶得相国大人家独女为妻,不久后,高中状元,圣上对他赏识有加,许了他京中七品官职。
他汲汲营取,倚靠岳家,一路扶摇直上,而立之年,便已官升五品。五年后,他主张变法,朝野上下焕然一新,不惑之年,桥相国辞官归乡,他深受圣上器重,一跃成为了众官之首。
为官多年,他虽做不到两袖清风,却也算是为国为民。
于家中,他妻妾和睦,虽子嗣稀薄,只有妾室所生的一个儿子,可也称得上圆满。
唯一遗憾的,便是这个儿子并不争气,整日招猫逗狗,成了远近闻名的纨绔子。
程林五十岁那年,他这不成器的儿子因在青楼争风吃醋打死了人,死者亲属要抓他去报官。
他只有这一子,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于是抖着手压下状书,拿出三百两银子送给了死者亲眷,摆出做官的派头。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儿命是如此,收了银子,也不算白死!”
程林位列相国,可以称得上一手遮天,那户人家纵使再不甘心,也只好忍气吞声,含泪收下买命银。
只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鸡蛋裂开一条缝,便会吸引无数苍蝇,再小的墨汁落入清水也会将水搅浑。
商贾贪官借此纷纷拜访结交,程家的钱库日渐丰盈,远胜做官的前二十年。
朝廷水渐浑,七年后,纸终究包不住火,事情败露,圣人震怒,与之有关的人全部抄家流放,程林与他那唯一的儿子也被直接送上了断头台。
长安东市,刑场之上血迹斑斑,上一个被砍头之人的血还没有干涸,下一个人头就已经落地。
程林跪在刑场上,不禁想起这七年间,自己所做的那些事。
草菅人命有,结党营私有,卖官鬻爵亦有。
浑浊的目光在围观的百姓身上逡巡,他惊讶发现,长安的百姓都已经换了一茬。三十年官场生涯仿若大梦一场,他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张渊还是程林了。
烈酒喷洒在锈迹斑斑的铡刀上,刀落下,头颅点地,茶楼中的鬼魂猛地睁开眼睛。
―
桥枝睁开眼时已是晌午,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程林也不见了。
听到身后动静,沈寄时缓缓转身,主动解释:“接连两次入梦耗损精力,我便自作主张,没有叫醒女郎。”
头脑依旧有些昏沉,桥枝揉了揉眼睛,“程郎君呢?”
沈寄时漫不经心道:“已经离开了。”
“他去投胎了吗?”
沈寄时神色淡淡,冷笑一声,语气刻薄,“夺舍本就逆天而为,他现在应当还在地狱中滚油锅,女郎休憩这一会儿,他估计已经滚了上百次。”
桥枝尚未完全清醒,直觉他有些生气,却没想通为何生气,便喔了一声,慢悠悠道:“我一开始,原本以为他能一直做一个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