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从腰间解下一只酒壶递给他。
沈寄时没有接,只是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为何饮酒?你……”你知不知道自己不能饮酒?
见他嘴唇一张一合就是不接,桥枝有些疑惑,攥着酒壶抬步向他走去。只是刚走了两步,便觉腿一软,向前栽去。
沈寄时眼疾手快将少女捞进怀里,目光沉沉,语气生硬,“为何饮酒?”
桥枝推开他,歪着头,轻声道:“沈郎君,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我其实以为你是沈寄时的。”
她顿了顿,道:“其实你们有很多地方不像,沈寄时脾气很坏还冲动,有好几次我本以为你会像他一样生气,可又没有。”
“沈寄时不通音律,可却画了一手好画,那应该是他在蜀州正日画地形画出来的。可沈郎君画画,可真丑。”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看到你的时候,总觉得看到了他。”
“沈郎君,差一点,我就真将你当作他了。”
少女说话温声细语,可落在沈寄时耳中却仿佛惊雷,震得他僵立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只是倒计时啊啊啊啊,反正两章之内掉。
39
第39章
◎八十八封信,一封不少◎
“我差一点,就将你当作他了。”
沈寄时活着的时候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总是一意孤行地以为天塌了有他的硬骨头顶着。
后来死了,在黄泉呆了三百年,可若真论起来,也没将他骨子里的傲气磨灭多少。
唯有今日,他听着这句话,只觉自己那根硬骨头被她抽了个干净,再也硬不起来了。
洛阳的杜康酒确实是好酒,绵甜甘冽,后劲却很大,男子小酌三杯都会醉,更何况她喝了半坛。
酒意一点一点往上涌,桥枝头重脚轻,已经有些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却依旧强撑着与他说话,可说出来的,却含糊异常,很难听清了。
苍穹之上漆黑一片,沈寄时立在屋檐下,嗅着从她身上传来的阵阵酒香,哑声道:“你醉了。”
她确实是醉了,醉到想向前走,可双腿却阵阵发软,动弹不得。
今夜风真冷,于是她缓缓蹲下身子,垂头道:“沈郎君,你走吧,我走不回去了。”
她醉醺醺,却慢条斯理道:“我在这里呆一会儿便好,一会儿就好,郎君不必管我。”
沈寄时缓缓蹲下身子,呼吸粗重了几分,“我带你回去。”
略有湿润的眸子缓缓抬起,桥枝努力眨眼,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人影。她只要眼前人是谁,可脑海中,却总是将沈寄时的脸与他重合。
她醉得太厉害了,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已经被他背在背上。
鬼魅身上的温度总是很凉,桥枝仿佛碰到了一块陈年冷玉,冰得她意识短暂清醒了一瞬。
庭院不大,院门到房门的距离不过几步之遥,可沈寄时却走得很慢很慢。
晚风冷得刺骨,桥枝垂首,呼吸间在他脖颈喷洒出一阵热意。
她眨了眨眼,与他道:“沈郎君,我去查了你的生前事。”
沈寄时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听她依旧自顾自说着:“原来你们真的不是一个人啊,沈郎君,对不起……”
她声音越来越小,沈寄时却听得分明。
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他,一意孤行,误她年华。
可他最终也没说什么,只背着她,缓缓向前走去。
浓郁的酒气与少女发间的皂角香掺和在一起,热烈又温柔。
她醉得厉害,声音缱绻,喋喋不休,将对不起三个字呢喃着重复了许多遍。
沈寄时将人缓缓放到床榻上,窗未关,帷幔轻动,钻进来的风吹起少女额前发丝,漏出她光洁的额头。
少女明明已经陷入沉睡,可即便在睡梦中,依旧蹙着眉。
冰凉的手掌握在她腕骨处,不自觉间微微用力,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留一道红痕。
沈寄时一眨不眨看着她,五脏六腑仿佛正在被灼烧。
他后悔了,不该留下来的。
这段日子以来,她产生的种种怀疑,都与折磨她无异,人鬼殊途,生前死后,从始至终,他都是为她带来困扰的人。
或许他应该走了,这几月光景仿佛偷来一般,是他太过贪心。
沈寄时垂首,苍白的手背上泛起青筋,终究还是,不甘心……
―
一夜宿醉,醒来时天际初白,日月交替间,明暗交叠,心口涌上一股巨大的失落感。
那种失落感如同傍晚初醒,空虚又寂寥。
乌发散落在肩头,桥枝垂头发了一会儿呆,将散落在床上的绒花紧紧攥在手心。
她想到昨日的信,整整三张纸,记录了有关平州沈家的事情。
信上说,平州沈家经营茶叶生意,称不上富甲一方,却也是当地有名的富贵人家,半年前,家中长子带商队前往长安走货,路遇山匪,身死异乡。
信上所言,与沈郎君所说别无二致。
她将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这才相信,他没有骗她,他真的不是沈寄时,一切不过是她的错觉。
沈寄时进来时,手中捧着一杯解酒茶,却没有递给她,而是将茶汤放在她够得到的地方,等待冷却。
谁都没有说话,天际那抹白越来越多,很快便染透半个苍穹。
桌上的解酒茶终于不再冒热气,桥枝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心绪动荡间,掌心出了一层细汗。
昨晚的记忆依旧在脑海中留存,可她却始终觉得昏昏沉沉,酒未散尽。
桥枝抿了抿唇,低声开口:“沈郎君……”
“女郎!”
他打断他,率先开口,“我准备离开了。”
桥枝眸中闪过一丝无措,慢半拍地问:“去哪儿?”
“平州老家。”
平州?
桥枝讷讷:“为何要回家,郎君不是说……”
沈寄时道:“人鬼殊途,我本不欲打搅他们,只是前不久,突然有些想念故土,便起了回去的心思。”
故土,落叶归根,生前死后,总是盼望回去的。
可是……
桥枝抬头,捏着茶盏的指尖微微发白,小声道:“郎君是因为昨晚我所说的那些话吗?”
“我给郎君道歉,我确实不该将郎君误当成另一个人。”她声音很轻,语气却格外真诚。
“并非因为昨日。”
沈寄时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神色轻松,“只是想回去看看,东胡之乱致使女郎曾远离故土数年,应当能体会到我的心情。”
他这样说,桥枝便无话可说了。
“郎君日后还回来吗?”
“兴许回来,可长安与平州相距甚远,可能要许多年才会回来一次。”
许多年,人生在世,又有几个许多年?
桥枝发了一会儿呆,对他道:“沈郎君,我是不希望你离开的。”
沈寄时心尖一颤,哑声问:“为何?我离开,女郎的生活兴许能简单许多,来日等女郎身上青女香散尽,便与这世间种种隐晦之物告别了。”
为什么?
桥枝有些迷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下意识想要将人挽留,即便明明已经弄清楚,他不是沈寄时。
可总要有理由的,于是她道:“沈郎君,我欠一条命的。”
或许不止是一条命就能说清的。
沈寄时不语,目光落在她素白的脸上,轻轻扯动唇角,“因果循环,兴许沈某上辈子,欠女郎良多。”
桥枝一怔,摇了摇头。
平州是沈郎君的家,别人想回家,桥枝没有再阻拦的理由。
她问他准备何时走,沈寄时立在窗前,身影隐藏在阴影下,说三日后。
三日,是个不长也不短的时间,足够做许多事。
宿醉的感觉还未褪去,桥枝反应慢,很缓很缓地说:“那我为郎君准备些东西,就当送郎君一程。”
人间的规矩,送鬼魂上路总要准备许多衣裳冥钱,桥枝想得周全,准备在他离开前多烧给他些。
黄纸压了厚厚一摞,少女手指泛红,一整日,也不过叠了半筐元宝。
三日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以前给沈寄时叠的那些元宝,她都是提前一月便开始叠。
指尖被纸张磨得生疼,她却不能叫旁人来帮忙,只能自己来。纸元宝一叠便是许久,等到月色照进窗台,她才惊觉已是深夜。
桌案上的黄纸已经少了一大半,明日再叠一些,应当是够了。
她想,等叠完这些东西,还要抽出时间去买些冬衣,还要路上用得到的物件,三日时间,怎么也够了。
桥枝起身,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拿起桌案上的提灯,缓缓向阁楼走去。
月色清寒,她走得很慢,路过光秃秃的合欢树时还曾短暂停留。寒风将她额前发丝吹得有些凌乱,她没理,一步一步登上有些陈旧的楼梯。
不出所料,阁楼中的鬼魅身上已经覆盖了一层霜雪,桥枝上前将他肩头的霜雪扫下,又将藏在袖中的汤婆子塞进他怀中,见他紧皱的眉头渐渐松了,这才转身去点角落里的暖炉。
白驹过隙,浮云苍狗,第一次见沈郎君时还是七月,不知不觉间竟已由夏转冬。
暖炉带起的腾腾热气将阁楼变得温暖如春,外面太冷,桥枝便不愿出去了,于是留在这里细细盘算明日要给沈郎君准备些什么东西。
可思来想去也不过是那几样,便也不再想了。
夜已深,她却不困,无所事事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矮柜上,不禁有些疑惑。
她许久未上阁楼,有些想不起这只矮柜里面放着什么东西了,也许是她随手翻开的书,也许是她没有打完的穗子,又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是空荡荡一间柜子。
有些好奇,于是她缓缓走过去,将柜门打开,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有些简陋的木盒。
确实十分简陋,简陋的就像随便拿几个木板钉在一起,仓促间制成了一个盛放物品的盒子。
她轻轻蹙眉,发现自己确实对这样的木盒毫无印象,即便是在蜀州,她也从未用过这样的盒子。
好似有猫爪在不断挠动她的心脏,她带着浓浓的好奇,轻轻撬开铜扣,将木盒掀开。
阁楼之上灯火通明,打开的瞬间,烛光被收拢进来,刹那间照亮了里面的东西。
桥枝目光微顿,羽睫止不住地颤动。
那是满满一盒信,每个信件都被保存的很好,没有留下半分折痕。
她看到最上方信封的右下角画着一只狸花猫,猫尾尖处,墨痕晕染。她想去碰,可手却抖得厉害。
僵立在原地不知多久,桥枝猛地回神,开始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下唇已经被她咬出血,铁锈味在口腔中蔓延,令她头晕目眩。
八十八封信件,一封不少,都是她曾烧给沈寄时的信。
【作者有话说】
此刻毫无察觉的沈寄时:==
―
其实,在最开始的大纲里,是甜文的。。。
40
第40章
◎他的唇好似冷玉◎
矮柜被合上,怀中的汤婆子已经转凉,桌案上的油灯燃到尽头,角落里的暖炉渐渐熄灭,阁楼中唯一的生息也悄然远去。
今日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暖阳照下,驱散了长安接连几日的严寒。
沈寄时找到桥枝时,她正在伏案写字,他站在阴暗处,看到晨曦落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了一层霞光。
一明一暗,一阴一阳,生死之距,咫尺天涯。
他未出声,埋头写字的人却已经注意到他,头也未抬,只轻声道:“你来了。”
声音相较于前日更加嘶哑。
沈寄时皱眉,沉声道:“女郎昨日受了凉?”
被询问之人许久没出声,只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沈寄时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却听到她轻轻唤道:“沈郎君,你能过来些吗?”
沈寄时没有犹豫,行至她身前,垂眸去看她。
他直觉她今日有些不对劲,却不知问题出在何处,也不知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他走近,刚刚还在出声唤他的少女又不出声了,只顾低着头发呆。
执笔的手许久未动,浓稠的墨汁顺着狼毫滴在宣纸上,瞬间便晕透了写满字迹的信。
桥枝长睫一颤,却无动于衷,任由墨渍越来越大,直到将最上方的沈危止三字掩盖个彻底。
这是她写给沈寄时的信,如今已经被那一大块墨渍毁了。
她缓缓仰头,轻声问:“沈郎君明日何时走?”
日光太盛,她神情掩在下面有些看不清晰。
“明日傍晚。”
日月交替之时,他不会被日月影响。
桥枝点点头,将宣纸合起,突然问:“沈郎君好像从未说过家中事,这次回去,是要见心上人吗?”
她问得突然,沈寄时猝不及防,眉骨向下压得紧,没有开口。
见他不说话,桥枝薄唇抿起,短促哼笑了一声。
几分自嘲,几分微恼。
沈寄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双眸微眯,可她始终躲在日光下,让他半分窥探不得。
那层光好似成了她天然的屏障。
桥枝却并没有打算放过他,继续问:“沈郎君,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这问题并不难,可却让沈寄时沉默了许久,方才轻声道:“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要见心上人。”
“那是什么?”
沈寄时便又不说话了,他皱眉,思索间,房门却被敲响。
“女郎。”
郁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桥枝目不转睛看着眼前人,却对门外郁荷道:“我知晓了。”
出声没一会儿,外面就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郁荷走远了。
她缓缓抬头,看着眼前眉目硬挺,鹤骨松姿的郎君,心中仿佛打碎了一碗不甜梅子酪,酸涩难忍。
适时起身,她声音轻缓,“沈郎君,你伸出手,我想送你一样东西。”
失去阳光笼罩,沈寄时终于看清她脸上的神色,她眼睛有些肿,双颊泛着不正常的红,好似是哭过,还哭了许久。
只是还没来得及细问,她便拖住他的手,在他掌心放了一块玉。
那块玉质地温润,上面一片洁白无瑕,却打磨得精细,光滑又温凉,是极好的一块玉。
他看了一眼,目光定定看着她,“女郎为什么哭?”
“没有哭。”
沈寄时不信,眉毛拧在一起,沉声道:“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