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他声音更冷,“有人欺辱女郎?”
被问烦了,桥枝抬眸,看着他,仿佛憋着一口气。
沈寄时敛眸,不再追问,攥紧那块玉,低声问:“那女郎为何送我玉?”
“沈郎君,我觉得你说得对。”
她扯了扯唇角,笑意却止步于眼底,“人鬼殊途,或许我确实应当放下对他的执念。”
沈寄时神情一怔,还未来得及说话,她就已经松开手。
“阿娘要给我定亲了。”
攥着冷玉的手猛地收紧,沈寄时气息微沉,没有出声。
“定亲之人沈郎君也曾见过,是与我们一同去古楼观的冯梁冯郎君,如今在大理寺当职。”她顿了顿,道:“其实冯郎君也很好,少年才俊,模样也俊朗,人品也称得上君子。”
不知为什么,沈寄时突然觉得心很疼,明明他是鬼,那处早就已经不会跳动了,也不应当再起波澜。
可还是很疼,疼得指尖微微发抖,脑中一片空白。
冷玉贴到自己毫无生机的胸口,他突然不受控制道:“不好。”
桥枝背对着他红了眼眶,语气却丝毫不显,“哪里不好?是冯郎君不好,还是这门亲事不好?”
其实没有哪里不好,冯梁与她很般配,他是文官,脾气温和,不会总令她生气,更不介意她曾与一个已死之人定过亲,以后若是一同生活,似乎很容易做到举案齐眉。
可他抿唇,还是道:“他文弱,没办法护好女郎。”
桥枝许久没有出声,直到郁荷第二次来催,她突然往外走,行至门前,脚步微顿,“至少长安城中,再也没有比冯郎君更合适的人了。”
没有比冯梁再合适的人了吗?
沈寄时不屑,是真的不屑,但他没资格说什么。
他问:“女郎突然说起这个,是因为要去见他?”
桥枝不置可否,轻轻笑了一声。
这样的笑声,只有她在生气时候才会发出。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对她这么了解,一个笑声,就能让他敏锐的察觉到她心情不好。
他又问:“女郎今日何时回来?那些元宝还没有叠完。”
其实他并不需要这些东西,只是寻了个由头说话。
她没有回答,留给他的只有一道不轻不重的关门声。
白日西移,一缕阳光落在沈寄时右肩,带起轻微灼烧感。
他没动,等到日头在他周身游走一遍,方才缓缓看向掌心白玉。
毫无瑕疵的一块玉,应当在上面雕琢些什么,可这样好的一块玉,似乎在上面雕琢任何花纹,似乎都有些可惜。
沈寄时一动不动等了一整日,一直到傍晚,要等的人都没有回来。
屋檐上的灯笼亮起,被风吹得晃动,屋中的鬼魅突然有了动作。
他要去寻她,即便她与冯梁马上要定亲,也不能不归家。
―
世道不太平,大理寺差事忙,各种案子堆积在一起,直到今日才堪堪处理的差不多。
接连多日的疲于奔命总算告一段落,冯梁于酒楼宴请同僚。
傍晚时分,朱雀大街灯笼亮起,长安夜市繁荣更甚往常。
酒足饭饱,今日筵席已至尾声,冯梁一身酒气站在酒楼前与同僚道别。
寺丞提起前不久听到的事:“听说过几日就是冯大人的弱冠礼,家中已经为大人订了一门好亲事?”
冯梁神色不变,眼中看不出欢喜,只淡淡道:“定了一门好亲事,是我高攀。”
“冯大人自谦,大人是我大梁的青年才俊,以后定然是前途无量,分明是门当户对,怎么会是高攀呢?”
闻言冯梁笑笑,脑海中却不自觉闪过一双清亮的眸子,心下不不由得有些失落。
已是弱冠之年,他的亲事耽误不得,可他喜欢的女郎,却对他无意。家中不是没有找媒人前去桥府说媒,可最终还是被婉拒,阿娘便给他寻了另一门亲事。
新定下的亲事极好,是户部尚书家的女郎,性情温婉,是个很好的女郎。
亲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可他还是忍不住叹息,他自然知道自己与桥姑娘今生怕是有缘无分,沈寄时珠玉在前,他做什么恐怕都比不过死人。
道理自然是都懂,可是午夜梦回间,他终究还是有些不甘心。
晃悠悠拐进小巷,周遭一切仿佛淡去。冯梁脚步一顿,看到立在暗巷中的郎君时眼皮一跳,“阁下何人?”
沈寄时冷冷看着他,声音却带了几分喑哑,“你们什么时候定的亲?”
不是说,还未定亲吗?
声音异常嘶哑,却带着几分摄人的寒意。冯梁皱眉,察觉到眼前人对他好似恶意十足,于是下意识去摸挂在腰间的官刀。
沈寄时眸色更冷,面露讥讽,又问:“她人呢?”
“谁?”
“桥脉脉。”
乍一听是有些陌生的名字,冯梁反应了一下方才想起,桥姑娘小字,好像就叫脉脉。
他要找桥姑娘?
冯梁警惕抬眸,“你是谁?”
“蠢货。”
沈寄时沉声,讥讽更甚,恶意毫不掩饰。
眼前人身上没有属于她的气息,这里没有她,她白日里也没有和这个人在一起。
不必再浪费时间,沈寄时转身离开。
酒劲上来,冯梁扶着墙摇头,愤愤砸墙,又隐约间想起,自己上次背着骂蠢货,还是在蜀州,被沈小将军骂的。
―
沈寄时是在阁楼找到人的,少女应当是在阁楼的小床上睡了一整日,听到动静方才悠悠转醒,醒来时目光还有些发直。
天色将晚,周遭昏暗,视线并不清晰,沈寄时立在她身边,久久不语。
少女清醒了一些,缓缓抬头,“沈郎君,你为什么看着我?”
“我找了你许久。”
找了许久,却从未想到,她竟一直没有走出这个庭院。
都言灯下黑,却没想到他也有灯下黑的一日。
桥枝额头抵在床角,眨了眨眼,突然笑了笑,“郎君去哪里找我?我从未说过我要出门。”
是,她从未说过她要出门,一切只是他的猜测,还愚蠢地将猜测当了真。
他便又不吭声了,目光落在桌案上,看到那里多出来一只白玉瓶,瓶内插了一枝含苞待放的红梅。
不知她什么时候带来的,应当是今晨。
或许要不了多久,这梅花便能绽放,为这有些单调的阁楼增添一抹亮色。
缕缕红梅香传来,在这温热的阁楼中发散阵阵香气,引人遐思。
“沈郎君明日便走吗?”桥枝忽然出声。
沈寄时答:“明日傍晚便走。”
桥枝扯了扯唇角,“原本想让郎君看我成亲的,没想到郎君突然要回平州。”
沈寄时指尖微动,呼吸急促几分,闭眸,“不必了。”
他怕真等到那日,他做出什么毁她姻缘的事。
桥枝:“郎君的心上人成亲了吗?”
她今日格外话多,许多问题都很奇怪,沈寄时却心不在焉,没有意识到,只嗯了一声,又道:“许久未归家,不知。”
桥枝突然看向他,语气认真了些,“若是郎君的心上人与旁人成亲,郎君会怪她吗?”
“不会。”
他目光落在她有些凌乱的乌发上,声音沙哑,却无比认真,“我盼她长命百岁,人生圆满,岁岁平安,往后经年都不要惦记我。”
桥枝眼眶一酸,不争气地红了,她有些恼,上下唇轻碰,声音很轻,轻到旁人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沈寄时皱眉,“女郎刚刚说什么?”
许久没人出声,外面天色更暗,等到日头彻底隐藏在山间后,月光撒下,他肩上就会落雪,便听不到了。
桥枝长睫抖动,“沈郎君,你头低一些。”
他听话俯身,却见她不动。
她又道:“再低一些。”
于是更低,墨发散下,不知不觉间与她青丝纠缠在一起。
两人距离太近,桥枝目光落在他眉眼上。
他眉压得低,从她的角度看去,好似在生气。
他在气什么呢?明明被瞒在鼓里的一直是她,寻他不到的也是她,说谎骗人还一心想离开的却是他。
许久没有听到她出声,沈寄时眉眼轻抬,下意识偏头。
桥枝忽然仰头,薄唇贴上了他唇角。
很凉,贴上的瞬间仿佛碰到了一块冷玉,怎么都暖不热。
【作者有话说】
冯梁:发生了什么?
41
第41章
◎松柏临雪,白鹤振翅◎
阁楼寂静,静得甚至能清楚听到少女急促的呼吸声。
熟悉的皂角香混着梅香传进鼻尖,沈寄时僵立在原地,没有动。
一温一凉,肌肤相贴的触感无限扩大,震得头脑发晕。
仰头太久,脖子有些发酸,桥枝指尖微动,想离开,有人却先她一步按住她纤细腰肢,不让她动。
没有过分的举动,就只维持着这个姿势,却是经年没有的亲近。
桥枝莫名想了很多。
悠悠二十载一晃而过,从带着她街头闯祸的沈小郎君,到冲锋陷阵的沈小将军,再到统率三军的长宁侯,他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变,又好像一直没有变。
最终还是分开了距离。
“什么时候发现的?”
目光落在她身上,声音有股难以言说的沉闷。
桥枝眼底鼻尖通红,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转身,从矮柜中拿出那只简陋的木盒。
刷得打开,怼到他面前,她哑声道:“你没有将东西藏好。”
沈寄时扫了一眼,释然道:“可能天意如此。”
天不怕地不怕的沈寄时什么时候也会说天意了,桥枝眼眶发涩,“第一次见你,身边怎么没有这个盒子?”
“藏在墙外。”
言简意赅。
刻意将东西藏起来,生怕她看到,生怕她认出来。
桥枝手还在抖,看着这张还未令她熟悉的脸,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她又问:“要是我没有发现,你准备骗我到什么时候?”
沈寄时抿唇,没有出声。
若是可以,他自然想要骗她一辈子的,最好是骗她好好走完这一世。
其实不用他说桥枝也能猜到几分,眼尾溢出晶莹,她突然恨恨抬手,“沈寄时!”
他没躲,缓缓闭上眼,可等了许久,巴掌却始终没有落下。
再睁眼,刚刚还作势要打人的少女已经蹲下身子,抱着木盒小声抽泣。
盒子没有盖,泪珠落在信封上,很快洇湿一大片。
她这样哭,还不如给他一耳光。
沈寄时喉咙滚动,哑声道:“对不起,我的错,卿卿别哭。”
抽噎声稍停,桥枝泪眼婆娑,始终没有抬头。
她其实,是有些怨恨他的。
不止一次地怨恨他。
即便她知道,错不在他。
即使她知道,他为她付出良多。
阁楼小窗未开,内里的梅花香气越发浓郁。
眼泪灼热,沈寄时将点点晶莹攥进掌心,情绪低沉。
桥枝看着他掌心的水渍,不再哭了,语气变得有些不对劲,问:“那你还走吗,沈郎君?”
故意将沈郎君三个字咬得很重,故意说给他听。
沈寄时抿唇,“暂时不走了。”
暂时两个字令桥枝失神片刻,她又问:“那什么时候走,到时候我送郎君一程。”
又是良久的沉默,他倏而开口:“等你……之后。”
抵触这个词,便含糊想要蒙混过去。
桥枝却刨根问底,“什么之后?”
沈寄时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尾,那处殷红很盛,好似盛开了一朵红梅,比桌案上的那枝梅花动人心魄得多。
“成婚。”
他沉声,眉眼有些凶,“等你成婚之后,我就离开。”
桥枝一口气仿佛没有提上来,眼睛又被憋红了。
果然,生前会气人,死了以后还会气人。
沈郎君不会气人,沈寄时却知道如何能将她气死。
……
他不走了,那筐元宝搁置在屋内没有用,桥枝想了想,给土地庙里的窈娘烧了过去。
她怜惜窈娘,怜她命苦,怜她尸骨无存,唯一能做的,就是时常给她烧些东西。
后院烟熏火燎,她蹲在一旁烧得专注,沈寄时立在她身边,低声唤:“卿卿。”
这两个字好似缠绕在耳畔,桥枝指尖一顿,咬牙没有看他。
她已经几日没有理他,即便他与她说话,也悉数视若无睹,死活不肯与他都说一句。
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赌起气来没完没了,可即便是这样,每日傍晚她都要去阁楼寻他,依旧不说话,只将他看得紧,怕他真走了。
冥钱烧到最后,烟雾腾空而起,又很快消散在半空中。
桥枝拍了拍裙摆起身出了庭院,一点儿要与他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沈寄时看她背影消失在门前,方才低头,闷笑出声。
笑声越来越大,藏在其中的,却是数不尽的情思惆怅。
时间好像又回到了他们年少时,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年,也不记得因何赌气。只记得那日他在长安巡值,正巧遇到她随桥夫人去古楼观上香。
马车停在城门口,他掀开车帘看进去,率先对上一双熟悉的圆眸。
少女抱着小花坐在马车里,看到他时明显一怔。
正在气头上,谁都不愿理谁,只对视一眼,又都将视线偏过,装作不认识一样。
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他冷哼一声,挥手放行,目光却一刻都没有离开那辆马车。
周遭百姓来来往往,有将士在他耳边说话,他一边敷衍回答,一边目不转睛盯着她那侧的窗户,想再看她一眼。
等到马车走出一大段距离时,应当是见不到了,他正要收回目光,目力所及之处却悄悄探出一只脑袋,熟悉衣袖掉出窗外,随着马车摇摇晃晃,晃花了他的眼。
猝不及防地目光相撞,他怔愣一瞬,唇角不动声色地向上微扬。
探出头的少女兴许没有料到他竟然还在看,动作一僵,又飞快缩了回去。
那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沈寄时想着想着,笑意中不知何时掺了些苦涩。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转身,铜镜映入眼帘,映照出一张清秀普通的脸。
―
圣人的身体突然好了起来,虽然依旧大不如前,却已经能够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