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浮游飞絮【完结】
时间:2024-11-27 14:49:16

  养病的这些时日,朝廷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今日一早,满朝文武都被圣上好一顿骂。
  桥大人身为百官之首,自然是首当其冲,不止被骂,还被罚了一个月俸禄。
  区区一个月俸禄,桥大人倒是不怎么在意,只是揉了揉眉心道:“圣上这一病,脾气越发古怪了。”
  花无久艳,月不常圆。
  即便是秦皇汉武,垂垂老矣之时都会犯昏,圣上如今已是垂暮之年,年轻时尚且不及秦皇汉武,如今更是愈发糊涂了。
  桥夫人给他盛了一碗青菜粥,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夫君,若是太难熬,便辞官吧。”
  “说什么胡话?”
  桥夫人将汤勺一撂,“谁与你说笑,原本想等你致仕之后,我们游历天下,顺便一同回蜀州看看。如今朝廷乱作麻,不是什么好地方,若是能提前辞官,也未尝不可。”
  桥大人沉默一瞬,摇了摇头,“还不到时候。”
  桥夫人呛声:“总是说不到时候,圣人如今……”
  她顿了顿,又将声音压低几分,“伴君如伴虎,谁又能料得到以后。”
  这么浅显的道理谁会不知,桥大人苦笑,“夫人啊,朝堂动荡,我若是走了,大梁就真的没人了。
  桥夫人一怔,便不说话了,她自然是懂的。
  东胡之乱后,大梁便没有举行过科举,百官凋零,如今好不容易重新开设科举,即便明年春闱后会有不少人入朝为官,可那些新鲜的血液却也没办法立即撑起偌大的朝廷。
  生于斯长于斯,她何尝不愿大梁重回盛世……
  桥大人摆了摆手,岔开话题,“听说冯家那小子定亲了?”
  桥夫人回神,闻言忍不住看了一眼正在小口喝粥的桥枝,揪心地想到有关她姻缘的事,心有戚戚然:“定了,定下的女郎比脉脉还要小四岁。”
  “倒是门当户对。”
  话音刚落,下人就匆匆跑来通传,说冯家郎君在门口,要找女郎。
  桥夫人皱眉,迟疑道:“婚事都定了,再找脉脉,怕是有些不合适。”
  “光天化日,有什么不合适的,大梁民风开放,如今又不是在前朝。”桥大人说着,饮下最后一口粥。
  桥枝本就心不在焉,闻言起身,温声道:“我去看看,说不定是有什么要事。”
  桥夫人嗯了一声,没再阻拦。
  大理寺事物繁多,冯梁来时,身上的朝服还没来得及换,见她出来,连忙迎上去,上下打量一眼,见她没事,方才松了口气。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冯梁神色严肃,一捶手,与她说起自己这次前来的缘由。
  “这几日事务繁忙,且将那事当做酒后梦抛到了脑后,今日上朝被圣上骂了一句蠢货,我这才想起那好像不是什么梦。”
  他负手,皱眉说起那件令他十分疑惑之事,“前几日我与同僚去喝酒,回来时遇到了一个奇怪的郎君,上来就问我是不是定亲了。”
  他看了桥枝一眼,见她没什么表情,眸中闪过一丝失落,又很快打起精神,道:“我自然是定了亲的,但是那人十分凶悍,态度恶劣,竟问我女郎在哪里。”
  握紧腰间佩戴的官刀,他挺胸,“我当时警惕异常,不止没有将女郎的事说出去,还用刀挥退了歹人。”
  他说话时,目光一直落在少女脸上,悄悄打量。
  桥枝神情娴静,眉眼微弯,“那就要多谢冯郎君了。”
  冯梁一怔,腰背突然绷直,摸着官服上的玉带,正经了几分,抿唇道:“女郎不必言谢,还好女郎没有出事,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我也难辞其咎。”
  冯郎君是个好人,无论多少次,桥枝始终这么觉得。
  不愿再照这个话题说下去,桥枝正要寻个话头,只是还未开口,余光扫到屋檐下,突然顿住。
  熟悉的衣角在寒风下翻飞,有人立在墙角阴影中,眉目疏朗,风骨凛然。
  他不知何时终于换回了自己的那张脸,鼻梁高挺,清俊异常,光是立在那里,便如松柏临雪,白鹤振翅,令人移不开目光。
  冯梁一开始没有意识到她的走神,自顾自道:“女郎,过几日我就要弱冠了,到时候不知女郎可愿前来?”
  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回音,冯梁顺着她目光看去。
  冷冷清清的墙角,留有一片阴影,两棵枯草躲在角落里,毫无生气,实在是没什么可看的。
  他收回目光,踌躇片刻,见桥枝始终望着那里,半点没有移开目光,忍不住问:“女郎在看什么?”
  桥枝回神,薄唇微扬,“冯郎君。”
  冯梁连忙对上她目光,内心忐忑,“女郎……”
  “听说你马上就要成亲了。”她温声道:“等郎君成亲那日,我与阿娘定会备上厚礼,恭贺郎君新婚。”
  就连送他新婚贺礼,都要带上桥夫人。
  听她这样说,冯梁扯了扯唇角,想笑却笑不出来,他明白她的意思,只能牵强点头,“冯某多谢女郎。”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即便是再不甘心,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回旋的余地。
  冯梁走了,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几眼,看她立在门前,神情沉静,终于死心,扬鞭离开。
  他早应该清楚,从东胡之乱始,桥姑娘便容不下除却沈寄时第二个人了。
  桥枝等他走远,缓缓转身,路过墙角时脚步微顿,却没有停留,自顾自向前走。
  冷如冰霜的手忽然扣住她手腕,令她止步,身后人低笑出声:“已经一整日了,卿卿还在生气吗?”
  常年征战沙场,他的指腹十分粗糙,按在皮肤上,带起微微刺痒。
  越听他笑便越是难过,桥枝忽然转身,目不转睛看着他。
  许久未见的一张脸,也是她曾看了二十年的容颜。
  直到如今,那种失而复得的心情才缓慢又强硬地漫上心尖,不受控制般发出阵阵嗡鸣。
  她眼尾绯红更甚,沈寄时一僵,笑意渐渐淡去。
  指腹按在她眼尾,他开口,嗓音不再像之前那般低沉,反而带了些少年清润,问:“卿卿为何又哭了?这些时日,哭得次数胜过以往数年了。”
  她抿唇,泪珠顺着眼角滑下,“你之前那张脸,丑死了。”
  说得很是夸张,之前那张脸虽称不上英俊,却也与丑不沾边。
  指腹很快被源源不断的眼泪浸湿,他神色微凛,缓缓低头。
  桥枝果断偏头避开,哑声道:“沈郎君,我马上就要和旁人成亲了。”
  沈寄时眸色一深,直起身,低声道:“刚刚听到你恭贺他新婚,哪有即将成亲的女郎还要恭贺自己郎君新婚的,桥脉脉,你蒙我。”
  见她不说话,沈寄时自嘲道:“我知你为何生气。”
  “最开始确实想让卿卿忘了我,人鬼殊途,我征战多年,见惯了生死,轮到自己,自然知晓如何做才是最好的。”
  桥枝皱眉,眉眼挂了些冷意,似在嘲讽他的自以为是。
  他知道如何做是最好的,却忘了,情之一字,本就与带兵打仗不同。
  指腹依旧没有离开她眼角,他清润的嗓音多了几分喑哑:“生死无常,卿卿,退婚之事,我从未怪你,不必自缚。”
  分出一魂陪伴她,他从未后悔,哪怕是变成}鬼,他也毫无怨怼。本就是无**回之人,即便再死一次,与他而言也并无关系。
  桥枝眼底泛酸,却没再哭。
  出征前退婚,她悔之不及,如今他这句话,仿佛将她从湿漉漉的水中捞出来,有了短暂的喘息。
  她微微眯眼,目光落在屋檐上,那里立着一只大雁,孤零零一只,应当是南飞时落了单,迷失了方向。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沈寄时眉眼低垂,也不知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
  轻云蔽日,她收回目光,转身往回走。
  沈寄时眸中闪过失落,正要跟上,却察觉到什么,一低头,看到两根纤细的手指抓住他袖口。
  抓得很紧,没有放开。
  桥府石阶高,桥枝拾阶而上,行至门前,撞上了准备出门的桥夫人。
  她一顿,不动声色松开抓在手心的袖口,明知旁人看不见他,却还是下意识挡在他身前,软声道:“阿娘。”
  桥夫人第一时间看到她泛红的双眸,眉头轻皱,“他已经走了?”
  问的冯梁。
  “走了……”
  桥夫人犹豫,还是问:“脉脉为什么哭,可是那浑人说了什么?”
  “没有哭。”她连忙解释,抱怨道:“刚刚日头大,与冯郎君说话时被阳光刺了眼。”
  闻言桥夫人心下一松,伸手摸了摸她脸,叮嘱道:“日头最伤眼,一会儿让郁荷帮你用温水敷一会儿。”
  桥枝心不在焉点头。
  桥夫人知她不是听话的性子,也没再言,正要离开,目光随意一瞥,看到屋顶上的八卦镜,脸色微变。
  悬挂在牌匾上的八卦镜被日光晒得煜煜生辉,透过镜子,她看到少女身侧多了一只属于男子的手臂。
  桥枝没察觉到,迈过门槛向前走。
  八卦镜内景象跟着改变,熟悉的脸映在镜中,桥夫人倏然一怔,似是不可置信。
  是沈寄时,是他回来了。
  她猛地转身,唤道:“脉脉。”
  桥枝疑惑,眼角殷红分外明显,“阿娘?”
  桥夫人强颜欢笑,“没什么,是想叮嘱你,别忘了用温水敷一敷。”
  “阿娘,我知晓的。”
  桥夫人目送她远去,等了很久,剧烈跳动的心依旧没有恢复平静。
  平妪不知发生了什么,见夫人一直不动,忍不住提醒,“夫人,再迟就要过了上香的最佳时辰了。”
  桥夫人回神,摇了摇头,“不去了,以后都不去了。”
  说完,她转身,重新进了府中。
  沈寄时收回目光,心中多了几分了然。
  桥枝一路都没说话,等进了自己的小院,直径推开屋门,转头看向身后之人。
  “你进来。”
  屋门被合上,沈寄时伸手想为她整理凌乱的发丝,却又被她躲开。
  指尖微顿,他却没有收回,而是强硬将指尖落在她额前,将她发丝一点一点捋顺。
  脱去沈郎君那张君子皮,长宁侯即便再死一千次一万次,骨子里还是强硬又固执的人。也是因此,即便他长了一张美人脸,活着的时候却很不被长安众女郎待见。
  他不在意,因为他只需要被一个女郎喜欢便可。
  桥枝没有再躲,任凭他为自己捋发,隔了很久终于开口,语气霸道:“沈寄时,你替我做两件事。”
  眸中情绪翻涌,沈寄时想也不想,答应下来,“好。”
  不问要做什么,只要是她说的,他都应下。
  于是桥枝让他做两件事,一件是将那张坏了的婚书重写一封,一件是用那块美玉,雕一块定亲玉佩。
  42
第42章
  ◎“桥脉脉,你完了。”◎
  婚书易写,玉佩难雕。
  那块玉资质上乘,不敢轻易下刀,沈寄时来来回回琢磨了许久,等终于雕好那日,正逢冬至。
  冷玉上雕琢的图案与上一块别无二致,沈寄时看了许久,方才起身将玉佩拿给正在暖阁中躲寒的少女。
  “玉佩雕刻好了。”他道。
  少女昏昏欲睡,闻言伸手去要,等了许久,掌心依旧空一物。
  她抬头,对上他视线,温声问:“玉呢?”
  沈寄时目光落在她掌心浅淡的纹路上,盯了好一会儿,轻轻将玉放上去。
  桥枝细指摩挲着白玉上的花纹,眉眼一弯,小心将新玉挂在腰间,又将之前那块满是裂纹的玉收进锦盒里放好,方才满意。
  沈寄时目光落在她腰间摇晃的玉佩上,问:“不是要送我的吗,怎么又挂在你腰间。”
  桥枝便抬眼,一本正经,“是送给平州沈郎君的,你是沈郎君吗?”
  明明被戳短处,沈寄时却低笑出声。
  暖阁很静,他笑声清越又好听,桥枝整理裙摆的手一顿,忍不住抬头。
  他与从前不大一样了,初回长安那两年,他桀骜偏执,脸上总带着慑人的冷肃,极少笑,长安的小娘子们都很怕他。只有她不怕。而现在,他好像回到了还在蜀州的时候,身上那股偏执与戾气不见了。
  她看得出神,轻声道:“沈寄时。”
  清俊脸上笑意未消,他扬眉,一如既往,“嗯?”
  桥枝心突然便静了,就算沈寄时无法往生也没关系,等她百年之后,她们一起做鬼也没关系,她也不往生,那时间比做人可长多了。
  郁荷立在门外唤她,“女郎,夫人叫您去吃饺耳。”
  桥枝立即道:“这就来。”
  她说着,抬步往外走,却在经过沈寄时时脚步一停,垫脚亲在他耳侧。
  沈寄时没动,眸光一暗,多了几分苦涩。
  门开了又合,一缕寒意钻进暖阁,又很快消散。
  膳房内热气腾腾,桥枝行至门前,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醋香。
  桥大人小酌温酒,见她过来,率先看到她腰间悬挂的玉佩,问:“脉脉何时买的新玉,成色不错。”
  桥夫人跟着看过去,目光微顿,又很快移开。
  “就是……”
  桥大人迟疑道:“上面的花纹好似在哪里见过,你拿过来,我细看看。”
  自然是见过的,与当年沈家送来的定亲玉佩一模一样。
  桥枝有些心虚,当作没听见,敷衍地嗯了一声,便埋头吃饭。
  桥夫人看了她一眼,给还在思索的桥大人端了一碗饺耳,低声道:“吃东西也堵不上你的嘴,看什么看。”
  说完,又看向快将脸埋进碗中的桥枝,轻声道:“一会儿给沈寄时拿些饺耳去。”
  舀虾羹的手一顿,桥枝眼皮重重跳了几下,指尖都白了,却听桥夫人若无其事道:“他是男子,贡品要多放些,免得在九泉之下还吃不饱。”
  剧烈跳动的心终于慢了下来,少女吞下口中肉羹,轻轻嗯了一声,飞快完吃饭,就说自己要去放贡品,匆匆离开。
  “夫人今日怎么说这事?”
  桥大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语气也多了几分惆怅,“你知晓的,提起沈危止,脉脉又要难过。”
  桥夫人收回目光,脸上没什么情绪,“怕是不会了。”
  杜康酒烈,桥大人上了年纪,温酒下肚,没喝多少便开始脸颊发红,“夫人说什么?”
  “没说什么,少喝些酒。”
  桥夫人神情恹恹,撂下筷子,起身走了。
  已有半醉的桥大人微微眯眼,觉得自家夫人越发让人捉摸不透。
  桥枝跑回了暖阁,她气喘吁吁立在门口,问:“沈寄时,你要不要吃饺耳?”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