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热交替,她说话时哈出几口白气,明亮的眸子目不转睛看着他。
沈寄时没说话,走到她身边,一把将人抱进怀里,鼻尖埋进她颈侧发间。
有些痒,桥枝没躲,伸手环住他脖颈,“你吃不吃饺耳,是牛肉馅的,很好吃。”
话音落下,她便被抱得更紧,两人相拥,却只能听到一人心跳。
莫名的,桥枝眼底有些发热,她觉得他身上可真冷,比冬日的风还冷,明明以前,是那样炽热滚烫。
“桥脉脉。”
他说,“你完了,你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谁说的,长安好多郎君都想娶我,我们退婚第二日,求亲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是有这回事的,她们退婚第二日,便有郎君托媒人前来提亲。
那日沈寄时原本应当在城内当值,闻言当即冷了脸,直接告假,提着银枪往桥府大门前一站,生生吓退了一众前来提亲的郎君。
他从白日站到晚上,等到再无媒人敢踏进桥府半步,方才走人。
桥枝直到现在都记得当时的心情,大概是既松了口气,又有些愤恨。
明明是他做错了事,却连句软话都不肯说。明明与她退了婚,还不许别人来提亲,当真是个十恶不赦的浑人
似是也想到了这件事,沈寄时埋在她颈间哼笑出声,没再说话,只将怀中少女抱得更紧。
那日的饺耳沈寄时没吃,他说:“桥脉脉,你陪我回一趟家吧。”
暖阁太热,桥枝被抱得太久,只觉头脑有些昏沉,她知道,他的家,在兴宁坊最深处。沈萤走后,偌大的沈府就只剩下一个日常扫打的奴仆。
―
沈寄时跪在沈家祠堂里没有抬头,或者说,他不敢抬头。
世代金戈铁马的将门世家,祖辈皆曾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一点一点将沈家军壮大,可这些却都在他手上葬送,八万将士,他没有将他们好好的带回来。
谁能想到,生前封狼居胥,十七岁便被封长宁侯的沈寄时,到头来,却无颜再见沈家列祖列宗。
桥枝立在他身边没有动,她知他的心思,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里陪他。
她看着那些林立的牌位,眼眶发酸,有些喘不上气来。
这里的人,有的早早战死沙场,有的鞠躬尽瘁英年早逝,只有寥寥几个善始善终。
沈寄时是战死沙场的其中一个。
目光落在写有他名字的牌位上,桥枝沉默看了良久。
“桥脉脉。”他没抬头,低声问:“我死后,可有谥号?”
她眸中水光攒动,低低吐出两字:“忠烈。”
沈寄时一默,“我不配。”
他不配统率三军,更不配做沈家人,他应当被万千人唾弃,被世人咒骂。
“我不配”这三个字如同一把剑不断翻搅她的胸口,她太想说些什么,可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听到远处传来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有人过来了。
如同他们一样,在冬至傍晚,来到几乎成为一座空宅的沈府。
【作者有话说】
不肯过江东的人一直是沈寄时。
――
有点短小
这个故事最开始在我脑子里的时候是甜文的,男主其实没有死,他被救下,一直以生魂形式走完这个故事。但是后来,它成了不那么甜的文,男主也是真的死了。
43
第43章
◎年少轻狂,悔教卿卿伤心【修】◎
许久无人打扫,祠堂前悬挂的灯笼早已落了一层灰,风一吹,陈旧的白灯笼轻轻摇晃,灰尘撒下,落在来人肩头。
周季然毫不在意肩膀落尘,径直走进祠堂,目光落在供台上那十数个牌位上,下意识皱眉。
抬手将写有裴名字的牌位与旁人隔开,又拭去落在上面的尘垢,周季然神色稍霁。
“阿。”
他掀开带来的食盒,自顾自道:“又一年冬至,我来看你了。”
他微顿,语气带了些怅然,“沈萤一走,沈家就空了,留在这里的奴仆不上心,任由这里落了灰。我原本想将你接到我那里,但又觉得你更想留在这里,怕真将你带走了,你会怪我。我知道,你还是更想和沈烈在一处的。”
他将尚有余温的饺耳放到盘中,又点了三炷香,看那几缕白烟向上飘荡,直到将牌位上的名字遮挡的模糊不清。
“你送我的那枚玉佩寻到了。”
他摊开手露出掌心玉佩,低声道:“浮屠峪一场恶战,原以为再也找不到了,不成想被人捡到带回了长安。这是不是说,你我缘分未尽。”
自然是无人应答,他诉说之人,早就已经魂归天地,世间寻觅不得。
周季然唇角笑意淡去,又重新将玉佩收回,没再说话。直等到三炷香燃尽,一口一口吃掉已经凉透的饺耳。
他自己包的饺耳,形状并不好看,味道也没滋没味,但他还是一个不落地吃完了。
面无表情将落在供台上的香灰扫走,周季然突然道:“桥姑娘,你看了那么久可看够了?”
躲在供台后的桥枝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看向身边的沈寄时。
他们挨得很近,祠堂内昏暗,他偏头,低声安慰道:“别怕。”
心中那点惶恐渐渐消失了,桥枝点头,一咬牙,从供台后走出来。
周季然没有看她,目光依旧落在正前方的供台上,一动不动,好似一座陈年雕像。
天色将晚,远处唯留一缕霞光。
周季然指腹抚上裴的名字,低笑道:“果然,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人,除了我,就只有女郎了。”
桥枝抬眸,语气疏离,“周将军。”
并无太多寒暄之词,他们本就不相熟。
在桥枝的记忆中,这位周将军独来独往惯了,在蜀州时只偶尔会与沈寄时一同去酒肆买酒,大多数时候都是亦步亦趋跟在裴将军身后,极少会主动与人攀谈。
后来回了长安,裴将军一死,她便再也没有见到他与沈寄时一同出现,知道那次,他们在演武场豁出命一样打了一架。
裴将军……
她眼皮一跳,想到那日河边悠悠飘远的河灯,主动开口:“周将军口中的意中人,是……”
她顿了顿,还是没有将那个名字说出口,她不愿辱没了裴将军。
周季然却接上她的话:“是阿,我的意中人是阿。”
于桥枝而言,阿这两个字太过陌生,陌生到有些反应不及。
她抿唇,下意识看向身侧沈寄时。
察觉到她的目光,沈寄时回望,那张足够张扬的脸藏在阴影中,扯出一抹讽笑。
“女郎不说话,是觉得恶心吗?”见她久不吭声,周季然突然行至她身边,语气微冷。
恶心吗?
其实是没有的,她只是觉得有些荒谬。
桥枝眼神不躲不避,直直望回去,那双眸子一如既往的干净纯粹。
周季然突然觉得有些无趣,抬脚越过她,向外走去。
在他即将踏出门槛时,桥枝出声道:“裴将军她,一直视你为亲子。”
脚步微顿,周季然嘲讽道:“我有父有母,谁要做她的’亲子‘!”
他没有着急离开,只微微眯眼,看着天际渐渐隐去的霞光,道:“其实女郎,你我才更像是同一类人。”
桥枝猛地抬头,却听他道:“一样的固执和偏执,只不过女郎总是喜欢用一张温婉的面具,掩盖自己的本性。”
才不是!
桥枝本能地排斥他这样的说法,下意识皱起眉。
周季然不在意她的反应,自顾自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少女僵立在原地,眉眼低垂,一动不动,直到一只微凉的手捧住她的脸,强行将她走远的思绪唤回。
她抬眼,对上沈寄时好看的眉眼,莫名有些委屈。
“别听他胡言乱语,周季然就是个疯子,以为全天下都与他一样疯!”
他眉眼压低,语气不容置喙,“你与他从来不一样,桥脉脉,你放不下我,你也知我难以放下你,你我之间,与那个疯子所言,从来不一样。”
他说着,指尖在她下颌处轻轻摩挲,低头苦笑,“说到底,是我年少轻狂,多惹离别苦,悔教卿卿伤心。”
“你如今也不大,怎么说起话来好似已经几百岁一样。”她眼底一热,眨了眨眼,目光落在他发间,低声道:“去时刚弱冠,今年不过二十有二。”
她抬手将他长发散下,嗡声道:“你二十岁生辰在冀州战场上过的,为何没有冠发?”
自从退婚之后,他们便再未相见。那时光顾着赌气,即便他生辰,也未送一封家书往冀州去。
沈寄时敛眸,与她十指相扣,只道:“没来得及。”
其实不是来不及,是想回长安之后,让她看着他戴冠。
掌心相贴,桥枝眉眼微弯,侧头看他,“那你将就一下,现在只有我看得到你了。我去选个好看的玉冠,挑个好日子,为你冠上发吧。”
“好。”
天际霞光终于消失殆尽,明月高悬,撒下一地月光,桥枝意识到什么,微微侧头,长睫微动。
“沈寄时。”
“嗯?”
“下雪了。”她声音多了几分哽咽,“你的肩上,又下雪了。”
没有料到周季然会来,他们误了回去的时辰。
沈寄时一怔,没有去管肩上霜雪,转而将她带进一间久无人气的屋子。
即便穿着氅衣,寒意依旧入骨。
他长睫上已经附了一层霜,温声哄道:“夜已深,这是我的屋子,卿卿不要乱跑,我今夜,护不住你。”
屋内没有暖炉,这样寒冷的季节,他身上的冷意更甚屋外寒风。
桥枝语气涩然:“我不乱跑,我守着你。”
“也不必守我,去睡一觉,明日一睁眼,我便好了。”
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无知无觉。
“沈寄时?”她轻唤。
无人应答,他已经听不到了。
屋檐上亮着一盏灯笼,桥枝摸索许久,终于在桌案上摸到半只蜡烛。
烛火燃起,疲倦袭来,她坐在他身边,轻轻将头倚靠在他肩胛处,缓缓阖上眸子。
真冷,还好她今日穿了极厚的斗篷,尚还可以忍受。
―
沈寄时清楚记得,浮屠峪一战,周季然没有上战场。
―
成平二十八年七月,冀州落了一场寒雨。
风萧萧,少年将军裹挟一身水气掀帐而入,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片刻,冷声道:“怎么回事?”
李副将双目充血,又怒又悔,“侯爷,是末将之责!我们追寇时中了埋伏,周将军为了救我,手臂中了一箭,直接穿透了骨头。”
沈寄时面色微寒,冷硬问:“战鼓已停,为何追寇?”
李副将猛地跪下,正要请罪,却听一直闭目的周季然开口:“东胡三王子受了重伤,李副将追上去,一刀将他脑袋砍了下来!长宁侯,三王子的脑袋换我周季然的一条手臂,这买卖不亏。”
沈寄时眼皮一跳,看向坐在帐中周季然。
他身受重伤,面色苍白,表情却不见痛苦。
双目对视,两人看向对方的目光都带着疏远与淡漠。
他们之间,曾是生死之交,只是如今,勉强能称为同僚。
悠悠岁月转瞬即过,终不似,少年游。
沈寄时率先收回目光,对季副将道:“功是功,过是过,自己去领军棍。”
撂下话,转身就走。
军中大夫将周季然伤口包扎好,道:“周将军手臂伤势极重,至少百日内不要舞刀弄枪,否则手臂难保。”
沈寄时脚步一顿,毫不犹豫,冷声道:“既然如此,浮屠峪一战周将军不必前往,有李副将在。”
“不行!”
周季然眉宇间染上阴鸷,“她说过,上只要了战场,将军就没有退缩的道理。”
这个她是谁,彼此心知肚明。
沈寄时头也不回,不容置喙,“这是军令!这一战,大梁必胜,有你没你,没什么两样!”
说完,大步迈出军帐。
身后传来周季然暴怒的声音,他冷笑,莫名想起自己被阿娘抽打的那几道鞭子。
阿娘……
他下意识向西看去,却见太行山脉重峦叠嶂,举目眺望,不见故土长安。
长安在山外,要越万重山。
收回目光,他想,等到这一战胜了,他便为父亲阿娘立个碑吧,碑文拓印还没想好,却也不急,他可以慢慢想。
“侯爷!”
身后传来季副将泣血般嘶吼。
沈寄时心下一跳,转身,瞳孔猛地一缩。
星移斗转,记忆如飞鸟般掠去。一转眼他已立于尸骸遍地,血流成河的战场上。
一把胡刀划破李副将喉咙,鲜血喷涌而出,洋洋洒洒落在沈寄时的止危枪上。
目眦欲裂,他看到李副将睁着眼,一边抽搐一边对他道:“侯爷,我们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为何会,回不去了?
明明大梁,已经胜了。
―
晨曦透过窗缝照进来时,寒意退去,桥枝悠悠转醒。
同一个姿势僵持一夜,她一动,肩膀便泛起一阵酸痛。
天亮了,她猛然清醒,立即抬头看向身侧之人。
“卿卿。”
他不知何时已经醒了,然而望向她的眸子却犹如一汪深潭,无端让人心慌。
他说:“我好像忘了一些事。”
桥枝细指抚过他眉骨,强撑起一抹笑,“忘记了什么,沈寄时你别慌,我们可以慢慢想。”
“我忘记,我因何而死了。”
或者说,他忘记,他为什么会败。也忘记,周季然到底有没有上战场。
记忆仿佛被强行挖空,他什么都记不起来。
【作者有话说】
小沈:谁对我下蛊了!
小桥:什么蛊?
小沈:情蛊!
小桥:……
44
第44章
◎幽冥污秽,你要留在人间◎
浮屠峪一战,于大梁而言,是一场长久的阵痛。
那一年,长安满城素缟,行在长街上,随时能听到巷间传出呜咽哭声,一入夜,未烧尽的冥钱便随风飞的到处都是,夜里的长安俨然成了一座幽冥鬼城。
“八月初八,消息传回长安,圣人怒急攻心,一病就是数日,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彻查浮屠峪一事。案子牵连甚广,查到第三日时,朝中就已经有不少人丢了乌纱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