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耿中这伙人刘阶倒是不担心,这帮人不过是一群只会做事的刀笔吏而已,说得好听是纯臣,说得不好听就是胆小怕事。这帮人又都是极重官声的,倒戈高和倒还有可能,郑珏么……那是万万没有这个可能的。
说一千道一万,郑珏不过是皇上身边的一个奴才,高阁老在时不就硬生生地压着他一头,他几次三番在先帝跟前进谗言,到底也没将高和怎样。若不是后来与刘阶联手,俩人来了个里应外合,他郑珏也坐不上掌印之位。
阉人轻狂,一朝得势就忘了提携之恩,处处托大,摆出一副与刘阶平起平坐之势,刘阶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忍让,忍无可忍就无需再忍,不如好好教训教训他,以免他忘了自己奴才的身份。
段不循看出他踌躇满志,策略地提醒了两句,“学生三人自然唯老师马首是瞻,其他人倒是未必。郑珏是奴才不假,毕竟是皇上的奴才,有道是打狗还要看主人,老师痛打落水狗之前,最好还是先与它的主人知会一声,以免不必要的麻烦。”
刘阶闻言只是一哂,“这个不用你说。皇上是什么样的人,老师比你清楚。”
毕竟师生一场,对于小皇帝的个性,刘阶还是有把握的。除此之外,他心里另有一份隐秘的想法,那就是趁着皇帝年岁尚轻时亲手扶持一个掌印太监,这样才能将内阁首辅之位坐稳了,不至于重蹈高和的覆辙。
郑珏老奸巨猾,显然不是合适的人选。莫说他如今不听使唤,即便是他俯首称臣,刘阶也觉得此人不能久留。这么一想,此时就是动手的最佳时机,再过几年皇上心里有了主意,他再动作恐怕就晚了。
他心中主意已定,段不循再如何提醒他,招来的不是怒斥就是不冷不热的讽刺,次数多了,段不循干脆缄口不言。
从刘府出来,谢琅似是欲言又止,段不循上马车前回过头等他。
他面色沉郁,跟上前来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你是因为柳金龙之事才迟迟不肯娶她?”
前些日子坊间都传是段不循杀了柳金龙,这才引得柳祥为子报仇,导致了冉静临难产失子。
之后又有人在宛平县南发现了柳祥的尸首,跟他一起死的还有一人,旁人不认得,谢琅却是在山西会馆见过数回的,正是段不循那个不知所谓的义兄伍民。
这些事情联系到一起,很难不教谢琅怀疑到段不循身上。段不循素来是个敢于铤而走险之人,手段又老辣狠厉,以谢琅对他的了解,这些事的确是他能做得出来的。
水至清则无鱼,官场这滩浑水之中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绝对清白,谢琅相信他也是身不由己。若是以往也就罢了,如今他是有家的人,又赶上这么个节骨眼上,若是怕牵连到她才迟迟不肯娶她,那他一早就不该招惹她!既招惹了她,又做下这些不干不净的事情,岂不是将她置于险境!
谢琅想到此处面色愈发不善,“眼看山雨欲来,你这不是往身上惹事么!”
段不循静静地瞅着他,“原来你也知道山雨欲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定要如此么?”
谢琅一愣,意识到他说的是弹劾阉党之事,正色道:“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见段不循摇头,他又皱起眉来道:“我说的是你的事,你莫要顾左右而言他!好在事情发生在宛平县,我已提前与岳父知会,他答应我会竭尽全力将此事压下,若是有人借此做文章,他也无可奈何,你还是要早做准备。”
“清和”,段不循叹息一声,如今是他自己处在风口浪尖,他却反过来担忧起了旁人的安危。“你还是与从前一样。”
做太学生时,众生故意当着段不循的面问谢琅,“清和如何看山西奴变?”
他性情孤直,不顾当时定论,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直言“若非主子欺人太甚,下人岂能如此?我看这奴变也是情有可原。”
只这一句,便令二人结为莫逆,这么些年肝胆相照,情同手足。
谢琅目光怅惘,显然也是想到了此处,不由开口道:“兄长是个胸襟开阔之人,豁达远在我之上。”
段不循摇头而笑,“这你就说错了,我从来都是个恩仇必报之人。”
仇我者,睚眦必还;恩我者,死生以报。
谢琅蓦地看向他,便见他面色沉毅,语气郑重道:“祸不及妻儿,你家中老小须得早作安排,莫要等到天崩地裂的那一刻才后悔莫及。”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山雨欲来,是大厦将倾!”段不循眸光转厉,忽然走上前来,语气又急又快道:“清和,正月十六朝会之前你再递一封折子上去,自劾己过,求一个降职处分,这一灾或许就能躲过了。”
谢琅被他的话说得心中悚然,平静后却以为他这是危言耸听,“笑话!我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履行言官职责而已,若真如此岂不沦为笑柄?兄长不必多言,我心中有数。”
他转身而去,行走在高墙夹逼的窄路之上,肩背挺直而单薄,在积雪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悲壮。
很快,谢琅的身影消失在段不循视线尽头,与远方幽蓝的雪色融为一体。
正月十六,君王不早朝的规矩从隆万传至昌启,唯有正月十六这日例外。
段不循一直派人在大明门前盯着,一有动静立即回来禀报。直到晌午时分,朝中未有只言片语传出,他心中焦灼不已,正欲亲自出门探听,一脚刚跨出门槛,便见到有一个人正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郑珏只身前来,只穿了身家常打扮,一见人便和颜悦色道:“哎呦,看来我是来得不巧了!”
段不循心里有根弦忽地断了,直觉想要探听的消息已无须再探,面上却扬起一个十分通达的笑,“公公哪里的话,快请。”
郑珏在天宝阁二楼落座,环顾一圈笑道:“上次来这儿还是几年前,你这里的东西倒是没怎么变。”
段不循着人上了茶水点心,闻言亦笑道:“这几年生意不好,教公公见笑了。”
郑珏展颜,“旁人我不敢说,你段不循我还是知道的,若是连你的生意都不好做,我大明朝岂不是没有会赚银子的人了?”呷了一口茶又道:“尊夫人的身体可大好了?”
段不循抱拳道:“公公抬爱,不过是露水姻缘罢了,不循惭愧。”
郑珏面上笑意愈盛,指着人摇头道:“果然是风流浪子,这话若是被你那夫人听到了,也不知她是该伤心欲绝还是感动不已?”
段不循一哂,“女人而已,公公说笑了。”
郑珏敛笑,“你大可不必如此防备我,你老师是你老师,你是你。咱家虽是个中人,却也并非歹毒之辈,晓得祸不及妻儿的道理,再如何也不会对一个女人下手。”
话音刚落,冯时上楼来,与郑珏行礼后,附耳与段不循说了句什么。
段不循听后却是浑身松弛下来,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淡淡道:“公公今日前来,想必不是为了闲话家常的吧?”
郑珏却像是决心将家常拉到底,“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看你那夫人倒是没有选错人,你这般护着她,为了她煞费周折,又肯将生死置之度外,也不枉她跟你一场。”
临走前郑珏拍了拍段不循的肩膀,“不循,情义二字不到抉择关头显现不出。我欣赏有情义的人,不忍看你明珠暗投。何去何从,你好好想想。”
段不循二度迈步出门,却是又遇见了熟人。这回不是将他堵在屋里,而是客客气气地与他说:“少爷留步,相爷请您到府上去一趟。请——”
段不循眸光掠过刘管家身后七八个带刀侍卫,轻笑一声道:“老师还怕我跑了不成?”
刘管家依旧笑道:“今时不同往日,相爷也是担心少爷的安危。”
入得刘府,段不循开门见山,“诏狱不是人呆的地方,老师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刘阶被他问得面色怫然,“不过是一时之败就教你乱了阵脚,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一时之败?”段不循不由笑着反问,“我只怕是一溃千里不可收拾!”
“那你想如何?”刘阶压抑着怒气反问。
段不循昂然无畏,沉声道:“如今能救清和的就只有老师,若是老师撒手不管,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还用你说!”刘阶怒喝一声,指着他的鼻子继续骂道:“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东西,这才哪儿到哪儿,你如今就坐不住了,想要投靠郑珏了,是么?”
段不循不接他这倒打过来的一耙,盯着他继续道:“老师,谢琅虽然只是一个六品言官,却是老师的亲传弟子。若是他就此倒下,只怕阉党的气焰会更加嚣张,朝中观望之辈也会倒戈郑珏,届时兵败如山倒,再想重振旗鼓就难了。”
刘阶眯起眼睛盯着他不说话。
今日朝中遽变实在出人意料,本以为拿下郑珏已是板上钉钉,早朝时众臣也的确呈一边倒之势,纷纷进言弹劾郑珏。
谁料年轻的皇帝竟一反常态,不顾群臣的反对,一力保下了郑珏。虽未直言申斥刘阶,却斥谢琅为“逆君沽誉,罪不容诛”,当庭下令关入诏狱,留待审后发落。
诏狱是郑珏的地盘,审后发落,审的是什么?这些都不得不让刘阶冷汗岑岑。他也是在朝堂上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这次却实在措手不及,更想不通皇上为何忽然翻脸。无论是身为帝师还是身为首辅,刘阶自问自己对皇上一直都是谦恭有礼,谨守臣子本分的。心里虽然有大权独揽的意图,面上却始不曾表现出来。
他更不解的是,这些事情连他都没有料到,段不循为何一早便言之凿凿,断定谢清和必有今日之难?
他在琢磨段不循,段不循亦在琢磨他。
多年的商贾生涯令他习于从对方的角度思考,若他是刘阶,此刻摆在面前的有两条路:
一是与郑珏斗到底,即便他背后有皇帝的旨意。斗输了便万劫不复,一旦赢了,就成了真正的柄国之臣。
第二条路则要把握得多,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小皇帝如今不过是敲打敲打刘阶而已,只要刘阶与谢琅切割干净,他的首辅之位暂时还是稳固的。至于人心向背,中间派是否会倒戈郑珏,这些其实都是后话。
朝政波谲云诡,瞬息万变,只要他还在位,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而这正是段不循之前一直担忧的,谢清和就像是一把刀,一旦亮出刃来,要么一往直前,要么卷刃而折;刘阶却不然,他位高权重,哪怕是踏错一步,也总还有补救的机会。
“老师还记得两广的军饷么?”
段不循想明白了刘阶的选择,便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刘阶眸光锐利地望过来,“你想说什么?”
“学生也是忽然想到这个,上次老师要得太急,学生怕贻误大事,不得不从旁人账下挪用了一部分,事后才知竟是巩定锋和郑珏的钱。学生想,这笔钱若是不及时填上,恐有大患。”
刘阶脸色已经难看至极。
管家快步走进来,在他耳畔低声密语。他的神情渐渐地狰狞起来,盯着段不循半晌忽然大笑,“好啊!怪不得你敢威胁我,原来是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
他方才只说了军饷一事,刘阶心里却清楚,他手中的证据绝不止这些。
就怕他狗急跳墙,为了谢琅不顾一切,他才教人走了段府一趟,哪成想那里空空如野,他那心肝宝贝一样的冉氏已经无影无踪了。
“你果真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刘阶阴沉道,“老师这么多年也就教出来你这么一个学生!”
“承蒙老师教导,学生不过是学会了一点皮毛而已。”
段不循垂眸淡笑。
幸好,幸好及时送走了她,她愿意与自己同生共死,他却不能心安理得地要她为自己的选择陪葬。她还那么年轻,若是她落到别人手里,无论是郑珏还是刘阶,那都会令他比死了还难受。
从初一到十六,若是日夜兼程,想来她此刻已经进入陕西地界了。也不知那边现在是什么天气,她产后一直畏寒,手脚总是冰凉,不知她现在是冷是热,知不知道给自己添减衣裳。她走时哭得那么厉害,直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也不知现在有没有消气,这些天有没有想自己,此刻又在做什么。
赵嫂子包好的汤圆,她还一个都没吃到呢。
段不循回府没有坐马车,只是不疾不徐地行走在北京的冬夜里。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他想她到底还是与自己同处在一片夜色中,呼吸着同一片空气。他深吸了一口气,想从里面嗅到一丝茉莉味道,最终却只有满腔的清寒。
西山下的府邸遥遥在望,一轮满月已经升到山峦之巅。
段不循驻足仰望,不觉夜色渐深。
清辉之下,静临身披厚厚的狐皮披风,倚着客栈的栏杆托腮望月。
冯象山几次想劝她回屋,几次都不忍开口。最终却是端了一碗汤圆过来,憨笑道:“弟妹,不循特意说了,你爱吃这玩意,昨天忙着赶路来不及,今天给你补上。”
静临接过来吃了一口,是她爱吃的花生馅。
口中的甜蜜在这夜显得格外突兀,她吃了几口便吃不下去,忽然便问道:“冯大哥,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冯象山被她问得一愣,随即捋了捋两腮的胡子,笑道:“你这让我怎么说,就是好人呗!”他以为静临是要问他,段不循在女人眼中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我兄弟,男人之间嘛,没有你们女人那么多弯弯绕绕,你要非让我说的话,那就是义气。不循是个讲义气的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他摸着脑袋想了半天,忽然笑道:“对了,拼将一死酬知己!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静临双眼蓦地发热,不由仰起头,透过眸中的水汽看着天上模糊的月色,心中愈发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