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华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做事自有章法。她过门之前,冉宝儿就已经领教过此人的厉害,过门以后更是不敢轻举妄动,晨昏定省样样不落,端茶倒水执的也是规矩的妾婢之礼,不敢出丝毫差错。
沈昭华倒没有刻意为难她,也不禁止她接触谢琅,只是处处都将她当做婢女对待,无论是衣食用度还是起居坐卧,对她与轻云和出岫那两个小丫鬟无异。方才买胭脂便是如此,沈昭华自己用一等的,那两个丫鬟和冉宝儿用另外一等的,样式数目分毫不差。
冉宝儿心里恨得要命,柳兰蕙却劝她,“这是在给你立规矩,过些日子她自己也该烦了,不会总是如此。”
对方出身官宦,自己和母亲却要仰谢家鼻息,谢琅至今还不肯碰她……冉宝儿就是再不甘心也得咬牙忍着,心里却惦记着给父亲的信,按说这会儿也该收到了,却是不知他几时启程,又几时能到京城。
方才见了冉静临,她还以为她与沈昭华这两人之间得上演一场好戏,最好是能狗咬狗,咬它个两败俱伤,也好教她暂时出口恶气。哪想这两人大有一见如故的架势,边逛边聊,瞧着很是投机,冉宝儿见状心里就更恨了。
有心上前说几句话教冉静临难堪,那两个婢子防贼一样地防着她。
轻云将胳膊一拦,“夫人正在兴头上,姨娘还是别过去扫兴得好。”
“你们懂什么,那是我姐姐!”
轻云闻言轻笑一声,上下扫她一眼,“是么,那可真是没看出来。既是姐姐,怎么那位娘子见了姨娘也没个言语?可见姨娘又在说笑了。”
出岫也笑道:“据我所知,那位娘子可是个贵人,非是咱们这样的人可以高攀的。”
冉宝儿听到这话实在是忍不住了,“什么贵人,你们还真当她是正室夫人?不过是还未成婚就与男人厮混到一处的……哼!说破天也不过是个商人外室,真论起身份来倒还不如你我呢。”
她说得痛快,便看着静临的侧脸又提高了音量,“到底姐妹一场,我还以为她如今有多光鲜,看这样子,也不过是荷包里多了几两碎银子而已,出门也没个伺候的,可见人家是并没有拿她当个正经人看,不过是玩玩罢了。也就是咱们家夫人心善,看在少爷的份上,还愿意与她说几句话。”
她这话说得不高不低,在嘈杂的人声中并不明显,却也用了徽州方言,是以清楚地传到了静临和沈昭华的耳中。
沈昭华到底有所顾忌,开口前觑着静临神色,静临只是冲她一笑,半个眼神都没分给冉宝儿。
沈昭华心下了然,歉然道:“婢子没规矩,教你见笑了。”
静临轻轻摇头,“何必与不相干的人一般见识。”
话音刚落,腰上却是多了一只大手,温热宽厚。
段不循方才一直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看着,直到见到冉宝儿这一行人方才越众走到她身边,将人往怀里轻轻一揽,含笑道:“说了这么久的话,累不累?”
静临轻推了他一把,“不循,这位便是清和的夫人,咱们的救命恩人昭华。”
段不循这才看向沈昭华,肃容拱手,郑重道:“多谢。”
沈昭华急忙避了,笑着与他见礼,随后道:“段大哥与清和情同手足,就不必与我再客气了。我方才还想问静临,怎么身边也没个伺候的,这会儿倒是明白了,原来是段大哥不放心旁人呢。”
她为人落落大方,话说的也风趣,倒是将静临调侃得有点不好意思。
段不循却坦然笑道:“的确如此。”
沈昭华见状便也不多逗留,只道有空常去家里坐坐,便带着人出门去了,经过冉宝儿时,投去冷冷一瞥。冉宝儿被这一眼看得心神一凛,下意识地垂了头,临出门时没忍住,回眸又看了一眼那两人。
却见高大的男子紧紧揽着女子的纤腰,像是生怕弄丢了她一样,女子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抬着头笑吟吟地望着男子,俩人有说有笑,踏上楼梯,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第106章 马车轮上说肥水,卧榻之侧论金莲
颜如玉胭脂铺二楼。
静临随段不循上座,看着底下垂首而立的掌柜和管事仍有点发懵。刘掌柜的倒是不记得她以前来店里进过货,只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位乃是集议那日被东家提问的“冉公子”,再看东家这态度,便知俩人是怎么回事,是以张口便称夫人,态度十分恭敬。
段不循简单问完了几句话,偏头看向静临,静临就开口道:“方才在香露柜上看到一种’蜜枣露‘,闻着还不错,敢问掌柜的,这东西是本店自制的还是从哪里进的货?”
刘掌柜的以为她是喜欢那玩意,是以随口打听一下,便笑道:“夫人果真是雅人高致,本店香露大多进自山东临沂,唯独那蜜枣露特殊,乃是本店自制的精品,旁的地方都买不到的。”
说着看向身旁一位管事,“陈管事负责香露柜台,这蜜枣露就是他命人配制的。陈三,你快与夫人说说,那蜜枣露里面有什么,使用起来可有禁忌。”
陈三巴不得在东家面前露脸,闻言朝着掌柜的投去感激的一瞥,拱手道:“回夫人的话,这蜜枣露乃是由鸭梨、丁香、红枣、冰糖、冰片和白芷几味熬制而成,又加了薄荷黄酒激发了香气,是以闻起来芳香四溢,最适合秋冬使用。只是这东西色泽偏深,不宜喷洒在浅色衣物上,夫人平日用前,最好先倒在掌心,用指腹蘸取少量涂抹在耳后、手腕最佳。此物无毒,误食也没什么危险,小人还曾经品尝过,味道辛甜,倒也不难吃。”
他的说法印证了静临方才的猜测,配方的确大差不差,只是少了肉豆蔻几味……静临面上露出笑容,眯着眼睛瞄了段不循一眼,继续问道:“寻常香露都是花呀果的,你倒有巧思,竟调出这个味道来,不知是何处得来的灵感。”
陈三早就料到她会问这个,方才已经提前打好了腹稿,是以回答得极为流畅,“夫人谬赞,小人愧不敢当。哪里是小人的巧思,说来还是东家的点拨,去年天宝阁辟了一方柜台专卖这些,样样都是独一无二的精品,东家就派人送了一批到店里,小人平日爱琢磨这些,就根据味道色泽这些自己配了方子,到底还是有些差距,不过成本是低了不少,估计天气冷了能卖得上量。”
……
马车里,段不循笑呵呵地抱着人解释,“一没偷你的货,二没窃你的方子,自己掏腰包买来仿还不行么?乖,别生气了,你这东西是独一份,我不仿旁人也会仿,还不如便宜了我呢,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静临气得不行,“怪不得你先前不愿意进来呢,还说什么怕扫了我的兴,原来是做贼心虚的缘故!”说着拧上他的耳朵,咬牙道:“珠宝首饰丝绸米面的银子不够你赚的,还要肖想我这点零头,你自己说,你还要不要脸?!”
“要脸、要脸。”
段不循将人抱在膝上,捧着脸亲了一口,“你怎么这么小气?”
“这是小气大度的事么?”静临愈发窝火,“不问自取是为偷!主意是我想的,配方是银儿定的,和你有什么关系?难怪当时总在我面前晃荡,原来是心里打着偷东西的主意!你就是不要脸!”
“欸”,段不循语调上扬,“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我那是赏识你,爱屋及乌,顺带也赏识你的东西。若是旁人,就算求着我卖他的货我也是不答应的。”
静临头一次见到脸皮这么厚的人,气到极处,“你——”
一开口竟憋不住乐出声。
段不循见状愈发得寸进尺,“更何况,你的就是我的,连你都是我的,还说什么偷不偷的。”
有的人恼到极处便会发笑,发现自己忍不住笑后便会更恼,终于忍住笑了,这恼便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且无可挽回了。
段不循发现静临的嘴角忽然从上翘转为垂落,脸涨得通红,眼睛里憋出一兜水汽,却又像是在喷火,顿觉大事不妙。
“对不住,是我不要脸,我不该偷你的东西。”
“什么赏识?你以为你是谁?谁用得着你赏识?”
“是是是,是我不知好歹,方才都怪我说错了话,怎么能用’赏识‘这个词呢?分明是倾慕,觊觎,惦记……静临,我早就倾慕觊觎且惦记你了,顺带也惦记了你的货,世上怎会有像我这样不要脸的人……”
“你干什么?!”
他说着竟贴了上来,高大的身躯将人牢牢压在车内柔软的引枕上,使劲掐他,他那手臂却是绷紧了,硬邦邦的掐不动。
“饶了我罢”,他语气仍是哄着她,眸光却泛着逗弄的意味,“我以身相许还不够赔的么?你摸摸看(指的是胳膊),它是不是一顶一的硬货?”
马车驶上石子路,车厢随之轻微颠簸,静临单纯地坐在他的腿上,“我……我要你用颜如玉赔!”
“区区一个颜如玉算什么?”马车驶过一个深坑,他纯洁纯洁地一纯洁,“你想要,都给你。”
“我还要……要亲自当掌柜的,卖什么、怎么卖,都得听我的。”
马车经过一段泥泞的上坡路,车轮深陷其中,车内的两人不由自主向后仰去,段不循咬着牙,“那可不行,累着了怎么办,你就乖乖地受着……不好么!”
“不行!那我便不要了,不要了……你若是不让我管……我就要将玉颜堂搬去颜如玉的隔壁,一样大的……的铺面,一样大的、规模,看是谁、谁笑到最后!”
“好”,段不循闷哼了一声,指腹摩挲着她殷红的唇,“有志气!那你可得坐稳了,到时候可别哭!”
马车终于驶上坡顶,这是个极陡峭的窄坡,是以紧接着便俯冲而下,车内的两人不防,齐齐向前扑倒。
“段不循!”静临哭着骂他,“你仗势欺人!”
段不循额角峥嵘,咬着牙亲她睫上挂的泪珠,“乖,你不就爱我欺负你么,这就不行了?我可还没够呢……”
回到山西会馆时接近傍晚,一觉醒来时天已黑透。
在街上逛了大半日,又坐了那么久的马车,静临觉得足尖酸胀,沐浴后也没有得到缓解。
段不循教人送来舒筋活络的草药,静临在净房里又泡了半天的脚,才走出来又躺回了床上,整个人懒懒的不爱动弹。
段不循回到床上,发现她足上又换了双雪白的玉兰花软底睡鞋,不由皱眉道:“躺着还穿这个作甚。”
说着便动手帮她脱。
静临却受惊了一般立即将脚缩进了被子,“别,求你了。”
段不循挑挑眉,方才在净房里,他想给她捏脚,她死活都不肯……明明哪里都见过了,就只有这双脚,始终藏着掖着,不肯给看。
段不循叹了口气,“穿着睡觉不难受么?”
“……习惯了。”
从小便是如此,就算是难受也早就习惯了。毕竟足下三寸与旁的地方不同,即便是与他说这个……也是怪羞人的。
时人崇尚三寸金莲,士大夫中间更风行妓鞋行酒之俗,并以为风雅……静临不信他不懂。
既然懂了,还要脱人家的睡鞋……想着不由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翻了个身不再理他。
便听这人在身后躺下,轻声道:“你实在是冤枉我了。我从来都不好这个,甚至觉得这个……有点怪异。”
静临被他这话勾起了好奇心,没接话,却向后拱了拱,将身子整个缩到了他怀里。
段不循抱着她,继续道:“平阳有种奇怪的风俗,叫做赛脚会。女人们平日都将双足遮得严严实实,唯恐被男人看去了,只有在这一日才肯露出来。她们端坐高台之上,以扇遮面,罗露双足,任人点评形状、颜色、质地、尺寸,并以尖、白、软、小为美,谁若是能拔得头筹,谁就能得一个金莲娘子的美称,有时还能得到衙门的赏钱。若是未婚的姑娘夺魁,将来找婆家时也能多得一担彩礼。”
他天南海北都走过,见过无数奇闻轶事,讲起来又娓娓动人,很是引人入胜,静临很爱听他说这些,倒是头一次听他提及乡梓。
“我姐姐也参加过一次。”
段不循的话在这里顿住,像是刻意制止回思绪的回溯,缓了缓才又道:“她只比我大一岁,小时候还总是与我一处追逐玩耍,自打缠了足,开始学规矩了,就没见她再像从前那样跑过、跳过。
刚开始的时候她自己也是不情愿的,耍性子、闹脾气,日夜啼哭不止。我娘苦口婆心地劝她,小时候不吃这个苦,长大了没人要,就要吃一辈子的苦。她那时候年纪小,自然是听不下去这样的话的,脚上疼痛,心里又上火,是以大病一场。”
静临回身抱住他,脑袋在他胸前拱了拱,“我也差不多是这样过来的。”
段不循将人往怀里带了带,苦笑道:“我娘是天足,走起路来又快又稳,我见过她的赤足,也见过姐姐小时候的脚丫,后来在赛脚会再见到一双双尖细的金莲,心里实在是觉得怪异可怕。直到今日,我也并不觉得三寸金莲有什么好看的。”
女子以缠足为美,天足者不是寒门便是下人仆妇,他的母亲乃是平阳段家的儿媳,即便是旁支,也不该是天足吧。
静临心里有点奇怪,转念一想,又觉得万事也没有绝对,万一是小时候被家里耽误了呢,或者是续弦、妾室之类的,也是有可能的。
于他的家事,他不说她便不问,他说了,她便听着。
“你这么一说”,静临轻声道:“我就更不敢当着你的面脱鞋袜了。”
段不循笑笑,亲了亲她的额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心疼你。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在家里,在我跟前,你想如何便如何,怎么舒服怎么来,莫要再遵循这些磋磨人的烂规矩了。”
原来是想说这个……静临心里一暖,又觉得好笑,手指戳着他脖上凸起,“我从小就被嫡母养在身边,要守的规矩可多着呢,我心里也不耐烦,面上又不敢反抗,只敢在夜深人静时在被窝里嘟囔,’臭规矩‘。’烂规矩‘,和你方才说的竟然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