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回过味儿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当下不敢再看银儿一眼,垂着头嗫嚅,“对、对不住!”
说完不待银儿答复,拔腿就跑,一溜烟出了泽兰筑。
完了,全都完了。
银儿忽然觉得身上像是被抽干了全部力气,再没什么能撑得住沉重的肉身,身子无力地向后贴靠在墙上,凭着这一点倚靠,这才没有委顿在地。
李天潇已惊得说不出话来,看着银儿煞白的小脸半晌,嘴唇翕动几个回合,竟是不知该说什么,两只耳朵却红得像是煮熟的虾子。
程一走到门口时,正看到银儿靠在卧房门口的墙壁上,李天潇站在距她两步远的地方,神色古怪。
“干什么呢!”
程一沉声喝道,疾步进入室内。
李天潇敏锐地察觉到这问话里隐含的怒气,回头见师父表情平静,又觉得是自己做贼心虚了,余光瞄了银儿一眼,缓了缓心绪,笑道:“方才杜仲又和远志闹起来了,我正在琢磨您上午留的题目,一时觉得心烦,就不分皂白地说了几句……有口无心,连带着将远志也给得罪了。”
说着便朝着银儿作揖,“方才的确是我的过错,一时口不择言,得罪了王兄,实在是不该,还请王兄见谅。”
银儿撑起身子,勉强与他笑了笑,“无妨。”
李天潇这才松了口气似的,也与她笑了笑,倒退两步又与程一拱手,“天潇告退。”
程一面无表情地看他步出门去,回头看向银儿,“方才怎么回事?”
“没什么”,银儿面上恢复了些血色,“不过是玩笑罢了,是我一时小家子气了些,这才弄得大家都有些下不来台。”
说着走到窗前条几前,“午后刚泡好的果仁松针茶,师父尝尝。”
“不必了。”程一淡淡道,目光里依旧带着探究。
银儿被他看得心虚,垂眸应了声“是”,整个人呆在原地,一时间再无别的话可说,半晌才想起来似的,轻声问道:“师父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程一负手立于她身前一臂之距,看到她眼下微青,下颏瘦得尖尖一把,两肩似是也比从前更单薄了,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忽然道:“这些日子过得不舒心么?”
银儿一惊,抬眸看了眼他,只见他目光温柔,似乎满是怜惜,写着她从未见过的情绪,不禁又慌忙低了头,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没,没有!这些日子美好得就像梦一样,师父,您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我只怕有一天忽然就梦醒了,再没法留在这里了……我怎么会不舒心呢,我珍惜还来不及……”
程一向旁边迈了一步,背身走到条案前,端起方才那盏松针茶喝了一口,“惟初草堂不够你住的么?”
这语气颇为生硬,银儿以为他是生气了,“……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
“既是有你住的地方,便是住到天荒地老又何妨?只要为师还有一口气在,谁还能赶走了你不成?”
“可是,可是……”银儿声音忽然低了,往前跟了两步,“可是我毕竟身份特殊,只怕有一朝一日真相大白于世,会连累师父的清誉。”
“有人怀疑你了?”
程一豁然转过身来,眸光深沉如潭。
“没!”银儿矢口否认,“不过是我的担心而已”,末了又苦笑道:“不过,纸毕竟包不住火,恐怕迟早是有那么一天。”
看李天潇的意思是暂时不会说出去了,杜仲向来是听他的,应该也不会告诉旁人……可是今日既能被他们两个撞到,往后保不准也会被更多的人瞧出破绽,到时候再想掩人耳目就难了。传到外面去,自己倒是没什么所谓,若是污了师父的清誉,那自己岂不是万死难辞?
师父一生钻研医道,至今尚未娶妻生子,实在是至清至澈的出世之人,如何能担待得起那样的污名?!
银儿想到此处不禁愈发自惭形秽,不知该不该为了一己之私,继续留在这里了。
心中难过之际,头上便觉有千斤重,压的人直不起腰来。忽然,头上传来一声轻笑,随后便落了一只大手,在髻上茸起的碎发上轻轻拍了拍,银儿顿时浑身一颤,心跳如擂。
程一收回手,朗声道:“为师若是看重虚名之人,这一生又岂会浪迹山野?孩子,清者自清,只要问心无愧,人言何足畏?”
“清者自清,问心无愧……”
银儿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不知为何,心里竟是愈发觉得难过了。
静临到泽兰筑时便见她蔫巴巴地坐在窗前出神,开口叫她“远志”,她毫无反应,回头见门外无人,又叫了声“银儿”,她方才如梦初醒,回头见是静临,面上顿时现出惊喜的神色,“呀!你怎么来了?那枇杷太好吃,如今已经一颗不剩了,没什么可招待你的。”
静临心里揣着事,也不及问她这些日子如何,直接将一只腕子递到她跟前。
银儿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将手往上一搭,顿时就变了脸色,教她换一只腕子来,凝神摸了一会儿,却是同样的结果。
“你……”
静临一见她这表情,心里悬着的石头顿时就落了地,一下子垂头丧气,整个人往榻上一靠,无奈道:“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第110章 想入非非缓缓归,借势打势徐徐图
她的小日子向来是准的,这月却推迟了好几日,先前还以为是那种事做得过于频繁的缘故,就没放在心上。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仍是迟迟没有要来的迹象,她这才着急了,正好今日段不循有事,便一个人偷偷来到银儿这里求证。
银儿起身将门关上,回身将人拉到卧房说话。
“那个药……你没按我说的服用么?”
静临闻言顿时赧然,“还没来得及服用就被他发现了,他也说是药三分毒,说往后他来吃就好,不让我吃。”
说到此处,静临又从袖中掏出一方小瓷瓶递过去,“他吃的就是这个,说是从你师父那里讨的,每次……每次我都是亲眼看着他服用的,怎么还会这样呢?”
师父那样的人竟然也会给人开这种药……银儿心头顿时滑过一丝异样的感受,接过那药瓶仔细看了,发现这瓶子的外观与自己开给静临的那个一模一样,心中更觉微妙。
倒出一粒置于掌心,闻了闻,又用门齿咬碎一颗,以舌尖品了品味道,之后摇头道:“这药没问题,只是服用期间须得忌酒,他是不是喝酒了?”
静临闻言更是疑惑,“没有啊,怪不得他这些日子滴酒不沾呢,原来是为了这个。”
银儿一时也没了言语,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世上没有百试百灵的神药,也许真是你们俩体质特殊吧,我也是想不通到底怎么回事了。”
静临长吁短叹了半晌,最后也只能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一想到怀孕后种种不适,又愁眉苦脸起来,“哎呀,真是烦死了!”
银儿温言劝慰:“多少人盼着孩子还盼不来呢,你这孩儿是铁了心地奔着你来的,你竟还愁成这样,这可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静临瞪了她一眼,用手掐着自己的腰比划了一阵,“这里面竟然会有个孩子,我的老天爷!”
银儿忍不住乐出声来,点着她的脑门道:“我看你这不着调的模样也不像是要做娘的人!”
静临向来是个长于接受现实的人,回程的马车上,思绪已经从“怎会如此”转变为“接下来该怎么办”了。是不想因为这个嫁给他,可是既然天意如此,只当是双喜临门就好,又何必矫情。
至于孕后身体不适、身材走形这些,她倒是实打实地担忧。想到银儿临行前的嘱咐,又觉得时间紧迫,奶娘、接生婆、贴身伺候月子的仆妇,这些人都应该物色起来了,还有小孩子穿的兜兜尿布等细软之物,也该着手准备起来了。
大礼自然是愈快愈好的,越往后腰身就越粗,人也就越难看,静临可不想自己在洞房花烛夜肚子浑圆,掀开盖头来脸色蜡黄,满脸憔悴。
再一个,若是喜事办得及时,等到时候孩子出生了,外人算时间大差不差,自己对外面总也说得过去,不至于传得太难听。
就这样盘算了一路,静临便觉得接下来这段时间是有的忙了,再一想到孩子出生后该如何教养,竟就有了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颇有点像是玉颜堂开业前夕的感觉,整个人摩拳擦掌,准备大展一通拳脚。
她这辈子与亲娘没有缘分,教人给养歪了,这回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儿,决计不会再教孩儿吃自己吃过那些苦头。
话说回来,若冉常是个不那么混账的爹,柳兰蕙再如何狠毒也不会全然得逞。段不循却不同,有时候被他抱在怀里,静临竟然忍不住偷偷幻想:他这样的男人,若是做不成他的女人,能做他的闺女应该也不错。
一想到他那样人高马大的人,怀抱忽然多出来一个小不点儿的肉团儿,静临就忍不住觉得滑稽。
他会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对着一个满脸褶子的小丑八怪说,“唔,这孩子长得像我。”
还是会皱起眉头,一边打量孩子,一边瞄着铜镜,说“这孩子怎么长得一点都不像他老子”?
待到孩儿会淘气了,他是会做个惯孩子的慈父还是不苟言笑的严父?
还有,孩子开蒙之前,他这个当爹的能教好么?他倒是个货真价实的举人,还总说自己在国子监时比谢琅成绩好,若不是弃儒就贾,必定是状元及第的材料云云,也不知是不是在吹嘘,回头可别再将孩子教坏了,教得像他这个爹一样浪荡不羁。
静临想入非非,不知不觉间嘴角向上扬起,忍不住在马车里乐出了声。
车行至棋盘街,静临教车夫在一家成衣店前停住,自己下去看小孩子穿的衣裳鞋帽等物。
掌柜的见她年轻,又是一个人来的,便以为是要买来送礼的,因就热情地推荐些看着喜庆的成套衣帽,说这些卖得最好,洗三时买来送人最合适不过。
静临看了几套,觉得样式还行,针脚也细密,只是布料不够柔软,心里就不大满意,以为这些贴身穿的东西还是得自己动手做才放心。因就教包了几尺莨纱、几尺素绉缎并几尺素净的松江棉布,打算回去先练练手再说。
掌柜的一边包东西,一边冲着门口招呼,“两位要点什么,本店成衣布匹都有,进来看看。”
静临随之望向门口,却只见到一抹青色的衣影,并未见到人。想来那两位顾客只是经过时向内张望了一眼,并不想进来挑东西,因此闻听店家招呼就走了。
待她上了马车,冉宝儿才扶着柳兰蕙从隔壁走出来,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又折入先前的成衣店,向掌柜的打听静临都买什么了。
出店后,冉宝儿与柳兰蕙道:“她平白无故问小孩子的衣裳做什么,难道是有了?”
柳兰蕙面色依旧有些苍白,整个人倒是比以前精神了许多,闻言只是笑了笑,平静道:“她既已做了人家的外室,有孩子也是早晚的事。”
冉宝儿一听这话顿时不乐意了,想到谢琅见到自己时那种嫌弃的目光,不由恨恨道:“那贱人倒是好命。”
柳兰蕙叹了口气,“傻孩子,你和她置什么气。现如今咱们娘俩是寄人篱下过日子,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还要指望着她指头缝里漏些银子过日子。”
“指望她?”冉宝儿不由嗤笑一声,“娘可真敢想!那贱人若是有良心,怎么会这么长时间对咱们不闻不问?她怕是巴不得咱们流落街头呢!”
柳兰蕙瞅了她一眼,心想这个女儿实在是被自己惯坏了,一味地任性使气,一点委屈也受不得,更别提忍一时之辱而后通盘谋划了。如今做下无数蠢事,落到今日这份田地,竟也没有半分长进。
想着不由又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等你爹来了,她就是再如何看不上我们也得做些表面功夫。以她如今的身家,在京城给家里置一套宅子还不容易?等我和你爹安置好了,你爹再从那姓段的那里讨点生意做,家道兴旺起来,你也算是有了娘家可以回,就不必再像如今这般做小伏低过日子了。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
见她若有所思,柳兰蕙又语重心长道:“你恨她,娘心里知道。可人的目光得放长远了,正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她如今得势,咱们就不能想着与她硬碰硬,得学会借她的势为己所用。”
话到此处,柳兰蕙又给她鼓了一把劲儿,“她毕竟是个外室,就算将来生了儿子,姓段的也未必会将她扶正,最多不过是当个妾室罢了。你不一样,宝儿,再怎么说,你也是个黄花大闺女,男人嘴上不说,心里面都在意着呢。一旦圆了房,就是再冷的人也会变的。再说,你看清和待沈昭华,不也没亲热到哪里去?只要你先生了儿子,你姐夫又与清和交好,往后抬了平妻也是有可能的。”
冉宝儿果然被她鼓动得心思活泛起来,可一想到谢琅冷冰冰的眼神,不由又泄了气,“可是……”
“事在人为。”
柳兰蕙捏了捏她的手,目光幽幽地望向对面的生药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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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不循回到山西会馆,下人便禀报说夫人去了惟初草堂,留口信教他晚上自己用饭,不必等了。
段不循问人几时出去的,下人答说他前脚走,夫人后脚就出门了。他算一算时辰,觉得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便想着去迎一迎她。
哪知刚跨出门一步,迎面便见人下了马车,手里捧着几尺新布,一脸喜孜孜的神情。
见到他就弯起眼睛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几步到跟前,将布往他手里一塞,“验完货了?码头上热不热?”
“嗯,验完了,不热。”
她今日的神情里透着一股和往日不一样的娇,段不循察觉出来,不由深看了她一眼,伸臂揽上人的腰,与她一起步上楼梯。
“怎么忽然想到去草堂了,也不等我一起。”
进屋后,段不循倒了一盏茶递给她,一边瞅着她喝,一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