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捱到九月,暑气沉降,一早一晚才有了凉爽之意。静临如今已经怀孕三个多月,腰身还是纤纤一把,看着与往常没什么两样。她身体底子好,这胎虽是头胎,胎象却稳定,除了偶尔腿酸之外,并无其他症状。
嘴巴却是怪得很,平常爱吃的清蒸黄花鱼、醪糟蛋汤、酥酪这些,如今是一闻到就想吐,连提都提不得;倒是从前不爱吃的扁食、糕饼、油炸鬼儿之类,如今都成了心头好,隔三岔五就要人买来吃。
除了口味大变之外,还有一桩就是嘴急。有次段不循偶然提及陕西榆钱,说那时候生意刚起步,不防着了小人的道,竟赔了个底朝天,正是穷困潦倒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大好的春光落在身上,人却肚囊腰包皆空,只觉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正走到乡间小路,日高人渴,前后却没有人家可以讨一碗水喝,焦灼之际,抬头忽见一树碧莹莹的榆钱挂在头顶,片片圆润肥厚,浅绿中泛着嫩黄,厚厚累累地簇了满枝。伸手捋了一把,尽数塞到口中,嚼起来竟觉清甜无比,满口都是春日之味,一身的疲乏饥渴顿消,往后就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榆钱了。
谁知“清甜无比”这四个字竟勾出了静临的馋虫,当即嚷嚷着要吃榆钱,一时吃不到便百爪挠心般地难受,真个是坐立不安。
这个节气哪里去找榆钱,可她吃不到这口又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别的,段不循实在没办法,只得命厨房用萝卜泥和菠菜汁和面,做成榆钱形状蒸了,用两个盘子盛着拿过来。他自己就着眼前的一盘吃得十分享受,大赞当年的榆钱就是这个口感,静临看了一会儿果然觉得馋了,这才将这阵食欲给压制过去,往后段不循却是再不敢随便在她跟前提买不到的吃食了。
静临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如今生意上的事不要她操心,日常起居也有一大群人伺候,她实在闲得无趣,就一本接一本地看闲书,初时只是看些游记小品消遣,后来不知怎地,竟就迷上了陆梦龙那厮写的话本,边看边取笑人家陈词滥调、狗屁不通,自己却看得手不释卷,并十分乐于在其中寻找熟人的痕迹,比如说段不循,再比如说孟沅君。
她每看一本便要拷问段不循一番,搞得段不循不胜其苦,再见陆梦龙便没个好脸色,三番两次警告人家,“莫要再将我写到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书里!”
陆梦龙只是嘿嘿一乐,回头依旧我行我素,以至于每一本里书都有个阴险狡诈寻花问柳五毒俱全的配角,或是姓段,或是姓隋,或是祖籍山西,看得静临乐不可支,常常要段不循去催陆梦龙的进度。
没本子看的日子便有些无趣,好在这宅子建在西山脚下,有一处占地十几亩的大园子,搬进来以后,段不循又教人移载了现成的花木,每天在里面逛逛也算是能舒展一番筋骨。再不然就是歪在榻上,一边让段不循给她捏腿,一边听他说经商去过的地方,讲五花八门的风土人情。
见她听得入神,段不循便笑道:“莫急,等孩子满了一生日,咱们一家三口便可以动身,临清,济南,襄阳,泉州,成都,张掖……江南塞北,天涯海角,各有各的风光,你想去的地方,咱们都走一遍。”
静临急得踢他,“反正现在也是不让我见人,不如现在就动身,在外边将孩子生了,带回来就说是和旁人生的,管你叫段叔。”
这样的话她近来常说,心情好了是段叔,心情不好了就是段大哥、段大爷,段不循开始时还听得直抽气,听多了就只是笑呵呵地任她过嘴瘾,心里却是知道她这是意难平,还是觉得委屈,由此便愈发地对她好,想要加倍补偿她这份失落。
静临有孕之事旁人不知,有两个人却是知情的,一个是翠柳,段不循已经叫人给她送了信,只是不知她和信哪个先到成都;另外一个就是银儿。
银儿知道静临心里不痛快,劝慰道:“他那遭遇的确是寻常人没经历过的,想的做的和咱们不一样,也是情有可原。他想的也并非毫无道理,就说柳金龙那档子事……事明明是咱们做的,柳家人还不是将账算到了他的头上,想必他也是顾虑到这个,这才如此安排的。”
静临听后默然无语,半晌才叹息道:“也许吧,自打跟他住到一处,我竟然就将这天大的事给忘到了脑后,或许是我太过于依赖他,反倒忘记了他也是个血肉之躯,也有担心忧虑的时候吧。”
银儿瞅着廊下来回穿梭的下人,不由笑道:“你这阵势,就算是王府的贵人待产也不过如此了。他那点担心忧虑都在你和这个孩子身上,想来也是头胎的缘故,是以格外紧张些,往后若是有了第二个、第三个,他未必会这样如临大敌,你也就不必藏着躲着了。”
静临点点头,拈了一块芡实山药糕吃了一小口,心里也觉得宽松了些。
他的确是用心良苦,这宅子里里外外伺候的下人都是外地人,除了日常洒扫、浆洗衣裳、生火做饭的之外,身边贴身伺候的还有玉钿和金钏两个,是从山西会馆带过来的,都是信得过之人,做事也伶俐。
专管饮食的婆子有两人,一个是徽州人,做得一手好徽菜,另一个叫赵嫂子的是嘉兴人,最擅调理孕妇饮食,从前是在宫里当差的,见过的事多了,嘴巴素来是极严的。
此外还有两个接生婆子、两名擅妇人病的府医,都是随着静临一起入住到此处的,不到生产不允许他们出府。如今也不怎么用得到他们,他们日常除了请安问候之外再无旁的事,每月白拿着丰厚的月钱,比在外边忙活一年赚的都多。
园子和外院由冯时带着一干护卫把守,看得密不透风,苍蝇也飞不进来一只,日常用度都有专人送进来,出去采买的也都是信得过的人。
静临想到这些不由又觉得好笑,她是生孩子,又不是密谋造反,这些事他也真做得出。等到孩儿生出来,她就不信他真能由着孩子叫他段叔。
她都想好了,若是谢清和愿意,就叫孩子认他做义父,届时且看段不循作何反应。
静临想着便忍不住翘起嘴角乐出声来,段不循还以为她又在话本子里看到了什么好笑的,因就问道:“他又写什么不经之谈了,与我说说。”
见人摇头而笑,又将人抱到腿上,皱眉道:“你怎么干吃不长肉呢?”
“谁说的,我都觉得自己腰粗得不行”,静临撩起褙子,捏了腰上一圈软肉给他看,“你摸摸,从前哪就这样了,这还不叫长肉么?”
她本就生得白,这些日子又生怕自己肚皮生纹,是以日日都要用银儿送的药油擦身,因此便将一身皮子养得愈发白里透红。小腹微微凸起,阳光下泛着粉润的色泽。
段不循的眼睛被这粉红的软玉一晃,竟然没敢去碰,伸手便将她掀起的衣裳给拉了下来,“快别着凉了。”
静临忽然发觉他眼神躲闪,不由双手捧上他的脸去亲,他过了一会儿便受不了了,她却不愿意放过他,在他耳畔呵气如兰,“你摸摸嘛,这里,还有这里,是不是都变大了。”
段不循被她撩拨得难受,捏着她的脸求饶,“姑奶奶,你别折磨我了。”
静临在他怀里吃吃地笑,眸光如波,睃着他小声道:“银儿说过了头三个月就可以了。”
“我知道。”他轻声道,随即在人的额头、鼻尖和嘴巴上都亲了一口,又抱紧了些,道:“头一次生,还是稳妥些吧。”
“那……你不难受么?”静临瞧他脸颊和耳廓都憋出了一层浅红,伸手去安慰他,“我帮你好不好?”
段不循眸光落在她嫣红的两瓣唇上,“你不是不愿意么?”
她呆了一瞬,随即也红了脸推他,“谁说这个了……”
下一刻身子便腾空而起,被他抱着走向了卧房,“可是你说的。”
赵嫂子午后过来送芡实糕,见金钏和玉钿两个都在廊下远远坐着,就知是不方便,因就将东西递给了玉钿,“夫人昨天说这糕做得太干,我调整了方子又蒸了一锅,觉着还是差点意思。待会夫人醒了,求姑娘过来告诉我一声。”
玉钿笑着应了,等到里面传出人说话的动静,方才进去将糕送到了外间。
赵嫂子来回话时发现静临说话声儿有些哑,以为她是着凉了,便说晚上给她炖一盏银儿雪梨羹来吃。静临说不用,还是想吃山药芡实糕,不想吃别的。
段不循轻咳了一声,“吃一盏润喉也好,不要总吃一样东西。”
赵嫂子道:“夫人,您觉着这次的糕如何?”
静临尝过一口笑道:“一直都很好吃,我上次就是随口一说,也不一定是糕的味道变了,兴许是我自己的口味变了,你别放在心上。”
“夫人哪里的话”,赵嫂子笑道,“双身子的人舌头灵着呢,这糕的用料的确是和先头不一样。开始时是用新鲜的淮山药做的,后来厨房里就只剩下了普通的山药,茯苓和芡实也和上次那一批不同。我问采买的人要了,他们倒也是用心,可惜不大会挑,因此糕的口感就不够细腻。”
说着又看了段不循一眼,“我过来就是想向夫人讨个主意,若是您放心,我明日便与采买的人一道出去,也省得言语上说不明白。”
一番话说得段不循眉头微蹙,刚要开口却被静临瞪了一眼。
静临笑道:“有什么不行的,明日你便去吧,整好教教他们怎么挑,也省得往后再劳动你。”
赵嫂子又看向段不循,段不循在静临的目光笼罩下到底没说什么,只是皱着眉喝了口茶。
第二日上午,陆梦龙带着花昭在孟沅君的秋水琴苑蹭吃喝,绯儿挑帘子进来,说是赵嫂子来了。陆梦龙隔着水精帘看到一位身材微胖的中年妇人,瞧着是仆妇打扮,便没有放在心上。回头却见花昭正在摆弄条案上籽玉葫芦摆件,急忙低声呵斥,“别动人家的东西。”
自打水生和玉官故去后,周家班子就散了,花昭一直跟在陆梦龙身边。陆梦龙花大价钱给她请了名师,有心将她调教成不输水生的一代名伶,又亲自给她讲解戏文,可惜这孩子资质一般,脾气又大,时常不服管教,说她一句她还给你三句,一连气走了好几位老师,就连陆梦龙自己也被她气个倒仰。
久而久之,陆梦龙也看出她不是那块梨园材料,因此便不再难为她,只当是为了还水生的债,日日好吃好喝地养着她,只等着再大些就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如今她年纪尚小,陆梦龙只当她是个小妹子,日常也不大避讳她,她乐意跟在他身边,他便走到哪都带着她。
花昭被他叱了一句,心里头老大不高兴,本来已经将玉葫芦撂下了,闻言却又拿起来置于掌心,斜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东西原先不是摆在你书房的么?那会儿我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也没见你说一句。怎么,这东西到了她这就成了纸糊的了?我偏不放下。”
陆梦龙起身过来,她便作势要将那东西砸了,陆梦龙怕孟沅君听见,也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只得低声与她讲道理,“既是送了人,就是人家的东西,哪有未经主人允许随便动的道理?快放下,否则你沅君姐姐会生气的。”
花昭听到这句“沅君姐姐”不禁翻了个白眼,撇嘴道:“不,我喜欢这个,你回头也送我一个一模一样的,否则我就把这个扔到窗外去。”
“好好好!”陆梦龙赶紧答应,压低了声音道:“快放下,老实坐着吃你的果子。”
花昭见他答应得这么痛快,眼珠一转,又笑嘻嘻地道:“不成,我改主意了,我要比这个成色更好的羊脂玉葫芦。”
陆梦龙嘴上妥协心里却犯了难,这个籽玉葫芦还是用半册话本子在段不循那换回来的,如今又要羊脂玉的,他那夫人不知又要借机讨多少话本子。她看得倒快,他写起来可是要了老命,怕是要将心血都熬干了也不够用的。
外间,孟沅君将人引到西稍间,教绯儿将门关了在外守着,方才皱眉道:“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出来?”
赵嫂子不由苦笑,“您是没见着那阵仗,一群精壮汉子日夜把守着,我就是有心也无力。这次若不是寻了个说得过去的由头,恐怕是真要等临盆后才出来了。”
孟沅君一惊:“冉氏果真有了?”
当初赵嫂子应了段不循这份差事时就悄悄知会过她,虽未明说,孟沅君心里也猜到七八分,到底还存了两三分侥幸。如今猜测坐实,她心里悬着的石头彻底落了地,人却被砸得痛楚难言。
从前与他在一起时,她也动过这个念头,为此还偷偷服用过坐胎药。可惜那人是个精明彻骨之人,对这事在意得很,从不肯轻易松口。
沉默半晌,孟沅君终于开口道:“他待她如何?”
赵嫂子闻言顿时笑了笑,心道那可真是放在手心怕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就没见过那么疼娘子的丈夫。觑着孟沅君脸色,却只道:“我瞧着也就那样,他是不缺银钱的人,好吃好喝养着就是了。这般大费周章不教消息外传,也是为了那肚子里的孩子。头一胎嘛,他又是三十来岁的人了,重视些也是有的。”
“这胎是男是女,你知道么?”
“……两位府医都说,十有八九是个男孩。”
孟沅君的心凉了个透,十只尖锐的指甲攥入掌心,将皮肉都刺破了,竟也不觉得有多疼。末了淡淡道:“胎象稳固么?”
赵嫂子心里顿时一惊,瞧着她凝了寒霜的一张艳丽面孔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