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兴师动众道虚惊,灯前镜里见卿卿
第二日一大早,赵嫂子果然端来一碟新鲜的芡实山药糕,静临刚吃了一口就觉得松软可口,直夸是比以前的强了许多,因就心情大悦,笑眯眯地教金钏给赏钱。
赵嫂子面带惶恐,连连推辞不受,“这都是应该的,夫人如此客气,真是折煞我了。”
再要给,就见人额上出了一层薄汗,脸色也有些微红,便知人家是真心不肯要,于是便也不为难她,教金钏收了荷包,转而赠送了些鲜果与她吃。
段不循见她一口接一口地吃那糕,自己跟着尝了一个,只觉寡淡无味,不由摇头笑道:“你如今的口味是愈发刁钻,只怕再过几个月就要吃土嚼蜡了。”
说着教人将点心收了,“再好吃也要适可而止。”
“府医都说了,这个吃多少都不碍事的。”
“那也不行,大米白面吃多了尚且积食,何况是这个。”
他果真是一张乌鸦嘴,静临这些日子都好好的,偏偏在这日晚饭前难受了,开始只觉得轻微的烧心反酸,喝了几口水后便觉得反胃,干呕了一阵后腹部开始隐隐作痛。
两位府医轮流诊脉,都说静临的症状乃是脾胃不和导致的积食再加上孕期反应所致,并无大碍,只消喝几副调理脾胃的汤剂即可。
段不循教人照着方子速去煎药,亲眼瞅着静临喝下了,又要府医逐一查看这几天的吃食,尤其是那盘子芡实山药糕。府医再三确认,饮食没有任何不妥,他那铁青的脸色方才缓和了些。
一碗药下肚,段不循数着更漏过了半个时辰,见人看起来还是恹恹的,全然不像平时脸色红润的模样,立即就要冯遇去惟初草堂请程一过来。
静临急得拉他的袖子,埋怨道:“都这么晚了,一点小毛病何必折腾人家?我已经好多了,只是还有点恶心而已。”
瞅着那两个府医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心里一时不忍,又劝道:“世上哪有一吃就见效的灵丹妙药,这才多久,你急什么?快别绷着你那张脸,我看了更难受。”
段不循嘴巴动了动,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却是比哭还难看,握住静临的手,“那你躺一会儿。”
第二日一大早,他到底是将程惟初给请来了。银儿跟着一道,和她师父先后给静临把了脉,又问了饮食、看了舌苔。
银儿也说没事,回眸看她师父,程一含笑点头,转头打趣段不循道:“尊夫人没事,你倒是急出病来了。我看该给你开一副平心静气的方子,免得你一惊一乍地折腾人。”
赵嫂子昨晚一夜都没睡好,早上又见请了新的郎中来,心里愈发后怕。她与沅君是同乡,早年也是为她调养身体才得以结识,因脾性颇为相投,这么多年就一直没断了联系。
自沅君到京城后,因着这份乡谊,二人来往就更密了。沅君日日都要服用养颜的药物,饮食上更是精细得不行,赵嫂子在这一方面的确是行家里手,做事尽心尽力,沅君也不吝银钱,雇佣二人都很满意,一来二去,也就生出一些情谊。
赵嫂子自是知晓她与段不循之间的纠葛,是以一朝得聘,即刻便着人告知了沅君,沅君便央她盯着这边,有什么动静及时告诉她。
她昨日去也是为了还这个愿,并不想真的生出旁的事端来。当沅君阴沉着脸问出那句“胎象稳固么”,她看着她那副神情,当时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赵嫂子在宫里、王府里都做过活,对内宅那些阴私事门清,沅君出身烟花地,自然也懂得一些。若是她真起了这个心思……赵嫂子想到这不由打了个激灵,转念又安慰自己,人嘛,论迹不论心,沅君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平心而论,冉氏夫人是个十分好脾气的人,段大官人也并不难伺候。这一对夫妇出手阔绰不说,惯常待人也是客客气气的,不像有些人家仗着几分权势就不把下人当人看。赵嫂子心里挺喜欢这家主顾,昨日见那阵仗着实是吓坏了,虽然是与她无关,到底还是暗暗害怕了一回,心里告诫自己再不要做一些不该做的事,老老实实赚这一份银子就是了。
孟沅君心里确实盼着冉静临这孩子能流了,昨日当着赵嫂子的面,差点就将心里的话说出了口。忍了又忍,到底觉得孩子无辜,做那种事太损阴德,赵嫂子也未必肯答应,因此便作罢了。
晚间在床上确实辗转难眠,思来想去,到底意难平。
绯儿一心为主,忿忿道:“小姐心善,可也不能就这么成全了那对狗男女。”
孟沅君苦笑,“不成全又能如何?郎心如铁,我却做不出心狠手辣之事。”
“不过是生个孩子,他这样遮遮掩掩的,到底是在防谁?哼!想来是缺德事做多了,自个心里也有鬼,这才不敢声张的。”
孟沅君心中微动,便听绯儿继续道:“小姐以为他这是在防谁?不如就将这消息帮他透出去,也好给他找点麻烦,省得他们太过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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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临调养了几日,身体渐渐恢复了正常。经了这有惊无险的一遭,胃口竟离奇地又变了,不再爱吃那些干巴巴的点心,转而爱吃酸辣爽口的,说是因为嘴巴里没味道。食量也开始突飞猛进,肚皮的规模肉眼可见地与日俱增。
段不循着实高兴了几天,将人抱在怀里亲了又亲,不时捏捏脸蛋、掐掐屁股,夸奖说“真厉害,如今看着就跟一头刚下生的小猪似的。”
静临气得不行,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再这么吃下去,见到吃的依旧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尤其爱吃淋了辣油和香醋的羊肉面,一口气要吃两碗,撑得肚皮难受,嘴巴却还是馋的。
段不循见她这样子又开始担心,暗地吩咐赵嫂子和金钏玉钿她们几个,上饭菜时要磨蹭一些,碗碟要小一些,底下多铺些青菜……总之不要让夫人吃太多。
十一月的一个晚上,夜凉如水,窗外偶有寒虫鸣叫。
静临饭后犯困,早早就上了床,谁知头一沾枕头竟精神了,躺了足有半个时辰依旧了无困意。
她如今怀胎已有七个月,身子从未有过的笨重,翻身、起身都要人帮忙,睡觉也尽量平躺,不敢侧卧。
睡着了也就罢了,睡不着的时候一直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就有些煎熬。
尤其是枕边人呼吸悠长、睡眠正酣时,这煎熬就会演变成出离的嫉妒和愤怒,怎么想怎么生气。
段不循睡得正香,脸上忽然落了一个脆生生的巴掌,惊得立即坐起身来,睁着依旧朦胧的睡眼,有些惊恐地望向静临。
却见静临一脸关切,“做噩梦了么,怎么自己打自己,疼不疼?”
段不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含糊道:“没事,不疼。”躺下轻轻将她搂在怀里,“快睡吧。”
静临幽幽道:“睡不着。”
段不循打了一半的鼾戛然而止,“怎么了,又难受了?”
“你还记得送名安和翠柳那日么?”
“好端端的怎么问起这个来了,想翠柳了?”
“你在林子里做的什么面,当时闻着就很香。”
段不循困意上头,随口安抚道:“不过是清汤面,想吃明早就给你做。”
静临拐了他一胳膊肘,见他不动弹,忽地支起半个身子,皱眉道:“为什么不是现在?”
“你晚上吃太多了”,段不循实在是困得不行,“乖,快睡吧,吃太多肚皮会生纹,孩子太大了也不好生……”
“哼!”
静临响亮地哼了一声,瞅着他满脸疑惑,忍不住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呜呜呜……孩子孩子就知道孩子!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一碗素面而已,你都不舍得给我吃,还嫌弃我肚皮生纹……呜呜呜……”
段不循哭笑不得,一时睡意全无,“这不是你与我说的么,还教我在你馋虫上脑时提醒你,怎么这会儿又翻脸不认账了?”
静临委屈得不行,“我就想吃一碗素面而已,你哪来这么多借口,你就是心里没有我了!”
段不循发觉与她讲不通道理,忽然捧着她的脸惊讶道,“你别动,让我看看。”
静临止住哭,眼泪汪汪地瞅着他,“我、我怎么了?”
“你这睫毛何时变得这么浓密了?我记得从前似乎不是这样。”
“……真的么,你拿镜子来给我瞧瞧。”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段不循语气笃定,起身点燃了条案上的灯,拿来铜镜与她一起照,“看看你,旁人都是有孕后气色不佳,不如平日好颜色,怎么你就例外,眉眼更俏了,皮肤更好了,连睫毛都比从前更浓密了。真个是……灯前镜里见卿卿,眼波明,黛眉轻,教人神魂颠倒,不能自抑。”
“……哪有你说的那样”,她在镜中瞪了他一眼,继续打量自己,忽然偏头道:“你前些日子不还说我像小猪么?”
“是么?”段不循笑着亲了她一口,“这可就是你有所不知了,猪者,仁义礼智信五德俱全之兽也,是以古人常以猪来喻君子美人,要不怎么说珠圆玉润、朱颜绿鬓呢?我那是在夸你,不过是用了拟古的说法罢了。”
“哦”,静临也有些困了,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随着他躺下后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朱颜绿鬓怎么写的来着?”
“想那些作甚”,段不循给她掖了被子,语气循循善诱,听着教人犯困,“看你不就知道什么是朱颜绿鬓了么,美人儿,快睡吧,睡好了,明早起来气色更好。”
“唔,你说得对。”
静临含糊地应了一声,终于睡着了。
第114章 冉冉高松惜姓段,泠泠古曲入凡俗
段不循早起果然亲自下厨给她做了一碗素面,她昨晚被这一碗面馋得直哭,这时却又不想吃了,只闻了闻就嫌弃地推开,“清汤寡水的,你自个吃吧。”教厨房上了鸡丝粥和海米蛋羹,就着酱腌菜吃了一碗,再要吃段不循就不让了,“留些肚子,你待会不还要吃点心么?”
随后从书房里拿了两本册子递过来,静临一看就乐了,只见一本上写着“瓜田李下之醋葫芦传”,另一本叫“美侠惩恶传”。随手翻看了几页,果然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的作品,字里行间一股挥之不去的陆梦龙味儿。
段不循见她只翻了翻就撂下了,奇道:“这是看够了?这两本可是用一把南洋紫玉葫芦换的。”
静临笑道:“那厮糊弄你呢,这两本和前几日看的‘好逑传’几乎一模一样,换了个人名和年代罢了,一样的陈腔滥调!”随手从几下拉出绣筐,照着昨日描好的样子绣一块四四方方的软绸布,“我心里一直好奇,刘阁老那样的柄国之臣,为何会如此倚重你们三个,他手底下难道就没有什么尚书、侍郎一类的大臣可用么?你与清和也就罢了,陆梦龙那厮有什么用,难道是刘阁老也爱看他写的话本子?”
段不循哑然失笑,“自然不是。”
“那他便是专司插科打诨讲笑话逗人开心的!宰相也是人,人嘛,就都爱听些好话,也不能日日都操劳公务,陆梦龙就好比那篾片相公、帮闲之流,不过帮的是宰相的闲罢了!我说的对么?”
“娘子所言甚是。”
段不循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梦龙帮闲,我帮钱,清和帮忙——彼此彼此罢了,不过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各取所需而已,娘子莫要因此就将梦龙瞧低了。”拿起一本被她撂到一旁的册子,“这小册子虽写得荒唐,流传却广,可见梦龙的确有他的本事在。”
静临瞅着他笑,“你倒是不肯轻易说他的坏话,可见你们果然是一丘之貉,臭味相投的臭男人!”
段不循轻笑,“老师看重我们三个,自然是因为我们有用,既有多年的师生之谊在,又一起做了许多事,早就牢牢地捆绑在一起,是比旁人用着放心。至于旁人……有句话你倒是说对了,他那人秉性刚硬苛刻,稍逊圆滑宽和,乃是一员一孤将,也的确没什么人可用。”
“那老头的确是又臭又硬!”静临想起唯一一次与他接触,当时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竟拉着银儿闯入了宰相府邸鸣冤,如今想来也是为当时的自己捏了一把冷汗,若不是段不循在,还不知会如何收场。
转念一想,那老头话虽说得难听,到底还是出手教训了曲炎,也没将自己和银儿如何;反观郑珏,看起来和善又好说话,实则却是一只笑面虎,这样的人要比刘阶可怕多了。
因就话锋一转,道:“这样的人是不招人喜欢,相处起来却也不难,比口蜜腹剑之辈强上许多。”
段不循知她是想到了郑珏,一笑不答。
走过去将人抱在怀里,“这是在绣帕子?”
“什么帕子”,静临好笑地抢白他,“这是小孩子的肚兜儿!我看外头卖的花样都是榴花虎头之类,怪没意思的,就想着绣个不一样的,你看这小树如何?”
原来绣的是一棵树,段不循方才还以为是一株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