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所言甚是!”谢琅朗声答道,“国事之弊在于成法循例,绝非一两阉人而已。国初太祖皇帝严禁阉竖干政,只可惜自成祖起屡屡自食其言,以至愈演愈烈,如今二十四司竟有取百官而代之势,实令天下读书人齿冷。老师若能在此时一举澄清宇内,实为本朝首善之举,或可谋个中兴之治也未可知。”
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正中刘阶下怀,令他面色缓和了不少,不想却招来段不循一声响亮的嗤笑。
“国事之弊在于成法循例”,段不循重复这句话,深深看向谢琅,“此话不假,清和志向远大,有意恢复太祖之制,实令在下佩服。只是在下有一点不明,还望清和不吝赐教。太祖严禁阉竖干政,于宫内立铁牌以警后世。然,最初破此禁者正是太祖本人,至宣宗时则成立内书房,教导阉人读书识字,以至如今手握批红之权已有百年矣。期间不乏励精图治之君,鞠躬尽瘁之相,敢问清和,为何这宦官干政的弊政屡禁不止?”
“这自然是因为……”
谢琅说到此处忽然缄口,察觉他看向自己的目光灼灼中带着一丝沉痛,唇不由抿成一线。
段不循转向刘阶,笑道:“老师方才说,要掘地三尺挖到那些人的老巢去,不循拙见,以为根本无需如此。阉人的老巢不是一直都在大明门内么?真要掘地三尺,挖到的恐怕就是龙脉了。
“不循!”方才一直没有出声的陆梦龙闻听此言不由背脊发凉,急得出声提醒。
他这话实在是大逆不道,即便是关起门来说也令人心惊胆颤。
段不循扬起声调“诶”了一声,神色却像是在说家长里短,笑着继续道:“清和以为争的是制度的优劣,不循却以为,争来争去,不过是为了权力而已。”
此话一出,不仅是陆梦龙,就连谢琅也急切地用眼神示意他住口。段不循素来圆滑,从未如此当面顶撞过刘阶,今日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竟然直接点破了刘阶的意图。
段不循瞥了谢琅一眼,目光注视着刘阶,“权力之争一旦开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若没有充足的把握,岂不是白白断送了今日这份基业。”
无论刘阶作何反应,今日这话他必须说,不仅要说,还要说透了。如此也算是全了一份师生之情和朋友之谊。
刘阶早知他心中的想法,这样听他如此直白地讲出来,心中依旧惊怒交加,瞅着他竟是半天没有做声,末了却大方地承认了,“那又如何?”他沉声反道,“若想成就一番大业,必先扫除障碍不可,自古以来莫不如此。权力尚且不能握在手中,谈何恢复祖制?争权与成事这二者本就是一体,不过是有先有后而已。不循,你还是太年轻了。”
“是么?”
段不循似是无所顾忌,竟与刘阶针锋相对,“老师,大明只有一个张太岳。强如太岳者,想要大权独揽,尚要依附冯宝,二者相互配合,最终方能将鞭法施行。老师的目的若真是成事,要做的应该是继续推行鞭法,革新财税制度,完成太岳未竟的事业。而不是与郑珏斗法,最终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世人皆知,刘阶仰慕张太岳,自入阁后更是隐隐以太岳第二自诩,只是因一份自卑或者说是自知之明在,始终不曾宣之于口。
自卑也罢,自知之明也罢,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其他人,心里都清楚一个真相:大明只有一个张太岳,刘阶与其相差甚远。
正因如此,在刘阶面前,张太岳这个名字几成禁区。
段不循竟然敢提,还明目张胆地说他不如张太岳,这无异于是在明晃晃地打他的脸。
刘阶看着他,只觉僵硬感缓慢地侵占了自己的全身,自面部蔓延到后脑勺,再到脊梁骨。为了缓和这股僵硬感他的手用力攥住太师椅扶手上的豹头,胸膛在忍与发作之间来回起伏。
胶着之际,忽然闻听门外起了喧哗,紧接着便有一人不顾侍卫阻拦强行闯入,看清脸却是段不循带来的那个跟班,冯遇。
冯遇不管不顾地闯进来,抱拳与刘阶道了声“小人得罪”,回身附耳与段不循说了句什么,就见段不循面色瞬间大变,竟是一言不发,起身就要往外走。
陆梦龙不知怎么回事,急忙跟着站起身来,使劲拉了他一把,“不循!”
段不循脚步陡然滞住,像是大梦方醒,回头朝着刘阶一拱手,沉声道:“老师,我家中出了急事,来不及细说,失陪了!”
说罢也不待刘阶答应,径自带着冯遇疾步出门而去。
陆梦龙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看向刘阶铁青的脸色,打圆场道:“这人今天是怎么了,自来了就处处反常,莫不是真应了民间的说法,因为动了祖坟,冲撞到什么了?”
刘阶的手将那怒睛圆睁豹子头重重一攥,只一下便松开开,面上竟浮现出一丝宽和的微笑,一摆手道:“且由他去吧!清和,就照着我方才说的草拟一封折子,明日送到这里。”
转头看向陆梦龙,“你着手编纂的那部《内官要典》进度如何了?”
陆梦龙仍在为他这陡变的态度感到惊疑不定,闻言也不由得在心中飞快盘算起答话来。
《内官要典》这本书乃是陆梦龙与一群江南士子托名“庄生”而作,内容不过是将本朝当权宦官的发迹史与恶行按年代编纂到一处,杂以真假难辨、曲折离奇的民间传言,末尾加以议论,矛头直指郑珏。
此书行文简白易读,叙事具有传奇性,议论又具有煽动性。可以想见,此书一旦问世,不仅会在官员和士人中间引起轩然大波,更会在普通百姓之间广为流传,影响必定极广。
虽然是托名而作,可明眼人谁猜不出此书幕后推手就是刘阶,而刘阶身边,长于与书商和士子打交道之人,唯有他陆梦龙一个。
真到那时,只怕他就与清和一样,成为众矢之的了。
陆梦龙心中犹豫,口中的答话也模棱两可,只道:“大致是差不多了,只是涉及隆万年间那几个大珰之事,若按现在这么写,恐怕会掀起一股翻案的风潮,到时不知会有多少人会卷入其中,事情的走向就难以预料了,因此还需仔细斟酌。”
刘阶闻言,面上不由浮起一丝怒容。陆梦龙打太极的功夫比段不循还差得多,如今段不循不打太极,改成在他面前直言不讳了,他陆梦龙竟然还在推三阻四。
因就疾言厉色道:“还斟酌什么?不过是三教九流看的话本子而已。”说着用指关节重重地扣了两下黄花梨木的桌案,一锤定音道:“最迟下月初,我要看到样稿。”
陆梦龙心中一沉,到底没有与他拍案叫板的胆子,只得颔首称是。再看谢琅,这人却是看着门口的方向若有所思。
第116章 童子骑鱼归南海,奔马逐日落西山
刘府大门外,段不循一上马车,车便飞驰起来。
报信的人在车中语无伦次道:“……下午的时候,忽然有人在大门口叫门,自称是天宝阁的人,说是您有急事往家里递信儿,一定要面见夫人才肯说。冯护卫没见过这人,自然是将人给拦下盘问,可这人却在门口大呼小叫起来,说什么柳金龙之事已经败露,他的堂叔柳文彦如今发达了,成了司礼监的人,为了给侄儿报仇竟然将咱们家的祖坟给挖了。
还说您一大早出去就是为了这个,事情已经闹得不可收拾,您得罪了司礼监的人,又犯了人命官司,就是刘阁老如今也保不住您了,此刻您已枷锁上身,跪在顺天府尹衙门受审呢,因此便遣人回来知会家里一声。”
“你出来时夫人如何了?”
段不循早听得不耐烦,直接问道。
报信人听到这个愈发结巴:“夫、夫人那会儿正在园子里,听到那人高喊‘柳金龙’就已经站不住脚,到前院来听了个七七八八,愈发动了胎气,就、就提前发作了……”
“还用你说!”段不循怒喝道,“我问的是你出来时她怎么样了?”
“这个……这个……小人确实不知,只是刚一出门,正见到程先生和银儿姑娘匆匆赶到,小人想着,既然程先生都来了,应该、应该是没事的吧……”
程惟初去了?
若是生产顺利,冯时好端端的请他做什么!
段不循心中焦灼,再也坐不住,急令车夫停下,自己一跃下了马车,三两下解下一只马身上的套索,直接翻身上去,吆喝了一声,朝着西山脚下狂奔而去。
此时金乌西坠,西天上燃烧着一片灿烂的云霞,延绵的太行余脉在晚霞下方蜿蜒成一条黑魆魆的卧龙。卧龙仰着头呈衔日之姿,那轮血红的日头刚刚坠到它触须之上。
段不循不住用双腿狠夹马腹,想在日头彻底坠入山谷之前赶到家中。
这一路乘马车要走大半个时辰,段不循骑着马只用了一半的时间,远远地看到西山脚下府邸的轮廓时,他心里忽然对这临时置办的宅子有了一种类似于对家的情感,勒马扬蹄于大门口时,竟然就有了近乡情怯之意。
抬眸看向西方,就在这一刻,那轮将落不落的日头忽地一下坠入了山谷之中。
冯时从门里疾步出来,“……夫人生了,是个死胎。”
段不循的世界有一瞬间的漆黑。
他闭了闭眼睛,随后睁开来沉声道:“夫人如何了?”
“夫人她……”冯时顿时犹豫,看着段不循阴郁至极的脸色,一咬牙道:“夫人产后大出血,现在血还没有止住,程先生已经在里面了。”
段不循和静临平日居住的院子在这所宅子的第二进。正房共有五间,居中的明间留作堂屋会客,东稍间是日常起居的卧房,东次间则是供他们二人一起读书看账的书房。西面两间暂时空着,里面已经收拾妥当,留作产房和将来育婴之用。
为图吉利,静林学金钏剪了童子骑鲤鱼的窗花,由段不循亲手贴在黄花梨木菱格窗的外头,看起来过年似的喜气洋洋。
这孩子本该在过年时降生于世。
他们俩人还曾打赌,赌孩儿是小生日还是大生日。
段不循驻足在产房门口,闻到那童子骑鲤鱼的红色剪纸上血淋淋的腥气。产房里面静得吓人,没有婴儿的啼哭声,也没有大人的呻吟声,只有细碎的脚步声,拧巾帕的水声,和程惟初时不时向银儿要银针和药材的吩咐声。
门吱呀一声从里向外推开,赵嫂子和两个接生婆一起走出来,看到段不循时齐齐吓了一跳。一个接生婆手中端着个木盆,盆中的水已然红透;另一个拦在他身前,劝道:“官人留步,产房污秽,是不祥之地,男人进不得的。”
赵嫂子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上前让他看一眼襁褓中那无声无息的孩子,不待她开口,段不循骨节分明的大手已经探了过来,将襁褓一角轻轻揭开,向内看了一眼。
“大官人……”赵嫂子不忍,出言提醒了一句。
“先抱下去吧。”段不循淡淡道。
“……是。”
他迈步进入产房之中,面无表情,眉目森然,那两个接生婆见状只能退后,谁都不敢拦他。
银儿一见他进来却是当即滚下泪珠来,俯身在静临耳边道:“静临,你醒醒啊!他回来了!”
产房内的一切都红艳刺目,段不循的目光有瞬间的失焦,他努力在这片铺天盖地的红影中搜索那人的身影,最终在那张大红织金石榴百子图产被之下,看到了那人苍白如纸的一张小脸。
她的眼睛半睁半闭,从他的角度便能看到一点令人惊心动魄的眼白。嘴半开半阖,呻吟声微弱到几乎听不清楚。
她不应该是这样的。
早上出门时,她面上还带着健康的粉红色泽,眼睛黑亮,机灵里透着狡黠。
段不循几乎要认不得她了。
“静临。”
他嘴巴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却和她的一样微弱。
他想将她一把抱在自己的怀中,却看见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矮了下去。
段不循跪在静临床边,将她一只冰凉的小手放到自己掌心之中,想用力攥紧了,将自己的热度传递给她,又害怕自己的力道过大,伤害了她仅剩的最后一丝生命力。
程一抿着唇不做声,手中银针飞快地落到静临的面上、身上,段不循下意识地想要制止,她那么爱美的人,怎么受得了身上多了这许多密密麻麻的针孔。她却安静得像一只纸人,任由银针穿破她平日引以为傲的白嫩皮肉,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程一额上沁出汗来,朝银儿伸出一只手掌。银儿将卷包里最粗的一根银针递到他手上,程一拈着这根针,眉头紧锁成一团疙瘩,看了段不循一眼,最终朝着静林头上的穴位刺了下去。
“嗯……”
静临终于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