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喂她喝参汤!”
侍立一旁的玉钿早将一碗熬得浓浓的参汤递了过来,银儿颤手接过,舀了一匙放到她嘴边,她却无论如何都不吞咽,那参汤便被唇舌拒在门外,蜿蜒流淌到颈下。
“我来。”
段不循夺过银儿手中的汤碗,却是自己含了一大口,俯身贴上静临的唇,缓缓向她口中渡。
银儿头一次见到男女之间这样亲密的举动,却是不觉羞赧,只觉胸膛里汪着一池酸水般,沤得人难受,忍不住哽咽出声。程一叹了一口气,手抬到半空中,将将碰到她的头顶又落了下去,只将银针递还给她,轻声道:“她不会死了。”
“你说什么?”
段不循问,他麻木的心忽然有了知觉,钝痛渐渐变得明晰、锐利,缓缓侵占了他的五识五感,令他一时听不清,道不出,只能看到她昏迷中痛苦的神情。
夜里,外间。
段不循目光空洞地看向窗外,被庭前枯树的暗影一刺,眼下的皮肤不由骤然一缩,回眸看向程一,压抑着嗓音问道:“怎会如此?”
程一知他问的是孩子,叹了口气,指着几上一盘还未吃完的芝麻牛皮糖道:“这东西里面有毒。”
“有毒?”
段不循脸色忽地狞厉起来,“她每日入口之物都是经两个府医看过的,这东西虽是从外面买回来的,也用银针试过,我自己也吃过,怎么会有毒?”
程一连连摇头,“银针只能试出砒霜,试不出别的毒。更何况这毒本就不常见,别说府上那两位郎中,就是我也只见过一回。这毒对母体和普通成人没有作用,只作用于腹中胎儿,却又不会教胎儿直接死亡,而是会令其发育畸形。这样的孩子,生下来也能养活几天,最多却也活不过三岁。”
话到此处顿了顿,面露不忍,继续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胎死腹中也就罢了,若是养活到它会笑会说话了,又眼睁睁地看着它死去,如何不教人肝肠寸断,想来这便是那下毒之人的阴险之处了。”
静临从昏迷中醒来时是在第二日晌午,一睁眼就对上段不循一双赤红的眼。
“你回来了?”她身体极度虚弱,出口的声音也极轻,看着他却又努力地扯起嘴角,伸出手想去抚摸他的脸庞。
段不循立即将自己的脸贴在她手上,她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脸庞,接着便苦笑着叹了口气,“我真傻,一听到那人的话就急了,心里劝自己别信,身子却撑不住了。”
感受到手心的湿意,她又用指头擦了擦他的眼角,“不循,咱们的孩子没了,对么?”
他点不下这个头,她心里却明镜似的,闭了闭眼,平静道:“抱过来,给我看一眼吧。”
“静临,”段不循喉结滚动,极艰难地开了口,“对不起,我怕你承受不住,已经教人将孩子埋了。”
“不,你不会的。”
她抽回手,紧闭的双眼流淌出两行泪,痛苦地摇头,语气却坚定地重复,“你不会。我受得住,抱来让我看一眼。”
“静临!”段不循哽咽了,“咱们的孩子,他……他和正常人不大一样。”
“我知道!”
静临忽然提高了嗓音,流泪道:“生出来时我就听见了,不循,你让我看一眼吧。”
赵嫂子将那小襁褓抱过来,静临艰难地坐起来一点,身子靠在段不循怀里,伸出两只手臂,要将孩子接过来。
“夫人……您就看一眼吧!”
赵嫂子不肯将孩子给她,只掀起遮脸的一角教她看。
静临目光过去,见到一团青黑的肉,那肉上模糊地生了眼睛、鼻子和嘴,位置却是与正常人的不一样。
“我……”静临的唇哆嗦起来,“是我、是我做的孽太多了……”
段不循一把将人搂住,挥手教赵嫂子赶紧退下。
她在他怀里痛哭失声,哭得他与她一起肝肠寸断。
末了,段不循咬着牙道:“不是你,是我!是我段不循这一辈子做下的孽太多,这才招来了如此报应!静临,始终是我对不住你!”
第117章 蹊跷药治蹊跷病,良善人结良善缘
因为牵涉柳金龙这桩离奇命案,静临难产之事便闹得沸沸扬扬,段不循之前所有的煞费苦心都付之东流。冉宝儿知道后竟然高兴得半宿没睡着,一大早起来特意在衣柜里找出一件水红色的褙子来穿,下边配了条同样艳丽的大红色裙子,唇上点了玫瑰色的口脂,整个人透着一股喜气洋洋的得意劲儿。
她之前还不忿,以为就连老天爷都偏袒那贱人,如今看来,却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那贱人既倒了大霉,想来也该轮到自己时来运转了。冉宝儿想到此处便将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嘴角缓缓向上勾起,又在铜镜前左右看了看自己的模样,随后方才步伐轻盈地去给谢夫人请安。
谢琅今日休沐在家,见到冉宝儿这副打扮眉头就是一皱,在谢夫人屋里倒没说什么,出来便沉声叱道:“你打扮成这副样子给谁看?还不快去换了!”
“清和……”
冉宝儿被他骂得一愣。
他是不待见她,可他到底是个脾性温和之人,从未如此当面训斥过她。如今他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他竟然如此下她的脸面,还是当着沈昭华的面!冉宝儿的眼圈顿时红了,看着倒是与她这一身打扮很相宜,定定地看着谢琅不动,眼神无声地诉说委屈。
谢琅今日不知怎么了,见她这副样子竟是愈发恼怒,当即厉声喝道:“还不快滚下去!”
冉宝儿眼见着他一张清隽如玉的面孔阴沉下来,心里不由一惊,这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垂下头犹豫折要不要再说点什么,沈昭华却几步跟上来,在谢琅身边站定后冷冷道:“官人的话你没听见么?”
冉宝儿蓦地抬头瞅了她一眼,只见她眼中依旧是那种居高临下的淡漠,仿佛是看着个上不得台面的奴婢,心里简直恨得要命,一忍再忍,只觉得现在还不到时候,便紧咬着牙,没说什么,一扭身回屋去了。
谢郎心头的一股郁气稍微去了点,偏头与沈昭华道:“段大哥家出了那样的事,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去看看。我近日公务缠身,不方便过去,烦请你替我走一趟吧。”
沈昭华笑笑,“我也正有此意,只是怕你想多了,这才迟迟没有动身的。”
谢琅一怔,对上她坦荡的笑容,心里一时滋味复杂,轻声说了句,“多谢你,昭华。”
沈昭华为他这一句说得眼热,直到坐进马车里依旧回味他这话里流露出的一丝温柔。她不是个钻牛角尖的女人,不愿意去想他的温柔到底是冲着自己,还是冲着自己对冉静临的善意。自己与他相识毕竟晚了一步,可往后的日子还长着,总有一日,他们之间的情分会胜过旁人。
静临难产之后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期间也有不少人递了帖子要来拜访,都被段不循一一挡下了。如今她终于能下地,扶着金钏和玉钿的手去花园里走走了,段不循便不再日日留在家中陪她。又是一年终了,生意上的事有一大堆需要他亲自过问。
昭华入府时静临还在园子里散步,吩咐下人先将客人引到暖阁去,刚往回走了几步,迎面却见昭华往园子这边来了。
沈昭华穿着身宝蓝色的褙子,外边套着一件浅蓝色对襟袄子,头上簪带了整套鎏银嵌水晶头面。明明是极衬肤色的打扮,脸色看起来依旧有些发黄。
一见到静临便笑开,快步上前替了金钏,将人扶住仔细打量了半晌,方才道:“我也是才听说的,临来之前,清和与我都担心你的身子,不知你如今恢复得如何了,如今见了面,竟觉得你的气色比我还要好些,我这颗心也就落了地。”
静临听她提起谢琅不由有些尴尬,沈昭华却落落大方,一边走一边又仔细问了她近日的起居饮食,临进门前又道:“我知道你这里定是什么都有的,也不缺人参灵芝之类的补品,就特意托娘家人寻了些咱们歙县的土产来,供你没事的时候润润嘴巴罢了,还望你别嫌弃。”
静临笑着谢了,进屋让座后又吩咐人上茶水点心,之后看着她的脸色道:“昭华,你怎么看起来气色不大好?”
沈昭华苦笑着扶上额头,“也不知是怎么了,近来常常头痛,夜间也睡不安稳。喝了几日的酸枣仁茯苓茶,不知是不是时日尚短,还没见到效果。”
“可看过郎中了?”
沈昭华摇摇头,“前些日子只是隐隐疼痛,一阵儿也就过去了,我就没放在心上。可能是入冬风大的缘故,这几天竟疼得厉害了,发作起来太阳穴处一个劲儿的跳。”
说着将手移开,教静临看。
静临看了不免低呼一声,“呀!可不是么,我都看见了!”
“我婆母也有这个毛病,发作起来比我重得多,倒是在一个郎中那寻到了副灵验方子,吃上就好。我估摸着自己十有八九跟她是一样的毛病,回去我也照着那方子煎一副来吃,想来应该也没什么大事。”
“人的体质不同,适合她的未必适合你,”静临担忧道:“还是仔细些的好。”
沈昭华笑着应了,又说了几句话就流露出想走的意思,“你身子才好,日常还得多休养,我就不多叨扰了。”
到门口却又踅回脚步,“静临,有件事不知你是否听段大哥说过。据我所知,段大哥与清和之间似乎因为什么出现了分歧,朝堂的事我也不懂,只是听我父亲偶尔提及。他老人家也劝过清和,可你知道清和的性子,看着温和实则最是执拗不过,一旦认定了什么就轻易不肯改变主意。我父亲忧心忡忡,我也跟着瞎担心。想来除了段大哥之外,也没人能劝得动他了。回头你帮我递个话,烦请段大哥有空到我家里坐坐,可有些日子没见他过府了。”
“我倒是没听他说过。”静临道:“年底事多,他这些天日日早出晚归,不过都在京城,也不至于见个面的功夫都没有。你放心,等他回来我就与他说了。”
沈昭华谢过后就要她留步,正往外走,棉布帘子从外掀开,却是又来了一位熟人。
静临一见银儿就笑起来,拉着沈昭华道:“银儿,这位便是谢大人的娘子沈夫人。”又指着银儿道:“她就是我妹妹王银儿,如今跟着程先生学医。”
沈昭华一见银儿就挪不开目光,不为别的,只为她这张脸生得与自家夫君实在是太像了。谢夫人倒是语焉不详地提起过,谢琅身下还有一位早夭的四小姐,可言语间又好像是四小姐还活着,沈昭华向雅红打听过,雅红也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到底没说明白怎么回事。
沈昭华想到这里不由心中一动,直接问道:“王姑娘如今几岁了?”
银儿笑容微敛,“和静临一样,过了年就二十了。”
倒是与四小姐差了一岁。
沈昭华暗自遗憾,回神方才歉然笑道:“瞧我,一见姑娘生的面善,竟就顾不得礼数了,还望姑娘莫要怪罪。”
银儿笑笑,“沈夫人哪里的话。”
静临笑着拉住沈昭华,“赶上她来了还走什么,这可是程先生的高足,平常请都请不到的。”
银儿微红着脸瞪了静临一眼,问过沈昭华的症状,又仔细看了面色、舌苔这些,方才搭了脉,凝神感受她的脉息。只是这一搭,神情立即就变得凝重起来,沈昭华见状也不由跟着紧张,换上另外一只腕子递上去,银儿又仔仔细细地把了一回之后方才出声道,“沈夫人不是生病了,而是中毒了。”
“中毒?”
“中毒?”
沈昭华几乎与静临同时出声,对视一眼,两人的脸色都变得非常难看。静临是感同身受,心有戚戚,沈昭华却是想的更多。如果真是中毒的话,那么婆母想必也是,既然如此,这毒又是从何而来呢?
“王姑娘,你确定吗?”
银儿点点头,笃定道:“没有十足十的把握,我是不敢说这样的话的。”
静临看沈昭华脸色不好,心里便也忽然想到什么,不由开口问道:“昭华心里是不是有什么猜测?”
沈昭华面色变得耐人寻味,“我只盼着这个猜测是假的,否则我定然不会放过她。”说着看向银儿,“王姑娘,能劳烦您随我走一趟寒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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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昭华一大早带着两个丫头和礼物乘着马车出门儿去,冉宝儿心中便有猜测,知道是去看冉静临了,给谢夫人按额头的时候免不了念叨了几句,谢夫人闻言果然不悦,“好好的官家夫人,竟然上门去探望一介商贾的外室,她也不嫌丢人!”
去年正月十五乌义坊起火时,谢夫人就看出沈昭华是个有主意的,当时便有些犹豫,不知这门亲事该不该结。她过门之后更是真性流露,日常呼奴使婢,处处都端着官家小姐的架子,俨然是府里的当家主母,凡事都是自作主张,一点不把谢夫人放在眼里。
谢夫人悔之晚矣,有心治治她,无奈府中下人大多是沈昭华的陪房,谢琅又对后宅之事不上心,她能做的就只有对冉宝儿再好些,希望借此杀一杀沈昭华的威风,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