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宝儿挣扎不动了,低声笑起来,随后竟魔障了一般冲着柳兰蕙放声大笑,“反正活着也没意思,不如一起死了干净!”
“好孩子,天无绝人之路!上次我们不也是被那贱人赶出了门吗?还不是好好活到了现在!福祸相倚,娘从前是怎么教你的,你都忘了么?动不动就寻死觅活有什么出息,只能教亲者痛仇者快!”
柳兰蕙说着竟照着她的脸不轻不重地打了一巴掌,“你才多大,就这么死了甘心么?”
冉宝儿挨了母亲的一个耳光,止住了笑,神志也清醒了些,方才哭着道:“可是、可是我们该怎么办呢?”
柳兰蕙瞅着女儿这个模样只觉心如刀绞,她的宝儿从前在闺中多么天真活泼,如今也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呢,即便行差踏错,又何至于受到这样的折辱!
她心里恨极了,只能用掌心给她擦眼泪,将人扶起,劝慰道:“不哭,有娘在呢,咱们先找一个住处再说。”
母女俩相互扶持着在寒风里又走了几步,想着去旁边一家面馆吃一碗热汤面,正探头探脑往里瞧,忽然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差点与她们撞个满怀。
站定了仔细去看,只惊讶道:“你们怎么……”
“爹!”冉宝儿惊喜地叫出声来,一头扎到冉常怀里呜呜痛哭。
冉常疼爱幼女,见状忙用外袍将孩子裹住,看向柳兰蕙手里包袱,皱眉问道:“你们这是到哪去,姑爷没跟着么?”
冉宝儿已经委屈成了泪人,呜呜咽咽语无伦次地说起到北京后的经历,惹得面馆中的食客纷纷侧目。柳兰蕙急忙劝住,擦了擦眼角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老爷,咱们到客栈去慢慢儿说。”
到客栈后,冉宝儿问父亲带了多少盘缠,冉常说已经按照她们在信里嘱咐的,将能卖的都卖了,这些银两虽不够在北京城买一所像样的宅院,赁一个容身之地还是够用的。
冉宝儿心下稍安,神智也恢复如常,三言两语就将这些日子的遭遇与父亲说了个清楚。
末了又恨恨道:“姐姐自甘下流,不明不白地给人家生了孩子,谁知却是个死胎。哼!她自己没本事,保不住自己的孩子,却又撺掇了沈昭华来害我!可怜我的孩儿,他在我腹中还不满一月……”
冉宝儿说到这里不由又捂住脸呜咽起来。
冉常被她哭得难受,不禁也眼泛泪花,咬牙切齿道:“这个贱人,和她那上不得台面的亲娘一样下作!我——”
他气愤难平,想说几句豪言壮语安慰小女,忽然想到那凶神恶煞的冯象山,心里对那素未谋面的段女婿怕得要命,话到嘴边又急忙住了口,一时沉吟无语。
柳兰蕙自是知道他的性情,也不指望他能拿主意,接口道:“我养了她一场,可毕竟不是她的亲生母亲,这孩子就算是白养了。老爷到底是她的亲生父亲,她不会不管老爷的。如今我们在京城无依无靠,不靠她还能靠哪个?那姓段的对她不错,只要她开了口,他给咱们置办一处宅子还不容易?租赁不是长久之计,这点银子也会坐吃山空,好歹安了家,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不待冉常答话,冉宝儿却急着摇头。冉常畏惧段不循,心里也是不情愿,看闺女如此便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冉宝儿擦了擦眼泪,“姐姐那人狼心狗肺,真要投奔她,我们一家三口入了段府岂不是任人宰割?”
柳兰蕙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宝儿!娘知道你不愿意看她脸色过日子,你以为娘就愿意?形势比人强,这不是没办法么?再说了,和实惠相比,脸色算什么?忍常人不能忍,方才能得常人不可得。”
“又来!”冉宝儿不耐地皱起眉头,“母亲误会我了,去是可以去,只是不能贸然登门。娘方才有句话说得不对,咱们在京城可不算是无依无靠,不是还有您母家的人么?女儿倒觉得,投奔姐姐之前,须得找个明白人好好合计一番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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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临难产那日,那个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报信人在大门口嚷嚷一阵就想溜,冯时岂能如他的意,当即就将人扣住关押起来,两天后又将那卖芝麻牛皮糖的货郎也擒住,稍微用了些手段,这俩人就将什么都招了。
柳祥没料到这俩人如此不中用,他早就见识过段不循的手段,眼见着这俩人也是平地消失,顿时吓得半死,连夜收拾了些金银细软,跑到乡下去避了一个多月。直到伍民来信儿,信誓旦旦说已经没事了,他这才战战兢兢地又重新回到宛平。
柳祥一回府就给伍民递帖子,邀他来家吃酒。
见到伍民,柳祥本就提起的心更是怦怦乱跳,“伍老爷,您的脸……”
伍民的脸已经肿成了猪头,本就是豚腮沼口王八眼,肿起来更没个人样。他闻言嗤了一声,撇着嘴斜了柳祥一眼,“所以我才告诉你,已经没事了。懂了么?”
“这个……”柳祥觉得他实在是有点惨不忍睹,“小人不大懂,还请伍老爷解惑。”
伍民夹了一筷子韭黄炒鸡蛋吃,又有滋有味地呷了一口小烧,舒服得嘶了一声,方才咧嘴笑道:“他失了个儿子,娘们儿也差点大出血死了,可那又怎么样?不过是打我一顿罢了。”说到此处不由嘿嘿直乐,将给自己的酒杯斟满了,又给柳祥也斟了一杯。
柳翔诚惶诚恐的与他一碰杯,“若不是有伍老爷在,小人如何能为犬子报仇?”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接着跪在伍民面前,口称“多谢伍老爷的大恩大德”,一口气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伍民心安理得地受了他的跪,待到人站起身来方才笑着摇头,“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不过是告诉了你他那小娘们儿怀孕了而已。毒是你下的,信儿是你报的,这事儿可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指着自己脸上的青肿,“我这是代你受过,白白挨了他一顿毒打。”
柳祥连声称是,又是一顿道歉和恭维,将伍民哄得眉开眼笑。觑着人脸色,又道:“伍老爷神通广大,到底与他情分不浅,可是小人却不一样。我与他如今已结下了血海深仇,虽是一报还一报,只怕他心有不甘,终有一日会对我下毒手。
不怕伍老爷您笑话,小人如今真是夜不安眠,只怕那厮会不管不顾,直接带着人杀到我府上。您也看到了,我可还是有一大家子人呢。”
伍民笑着看了他一眼,“柳老弟,你莫要套我的话。明白告诉你,段不循的确不敢杀我,可我也不想真要了他的命。你的担心虽然不无道理,却也不必如此,只要你跟在我的身旁,他绝不敢杀你,你大可将心放到肚子里。”
柳祥虽然没有套出话来,到底还是安心了不少,撂下酒杯又想跪地磕头,这次却被伍民拉住,“行啦!都是自己人,今天是那小崽子的七七,这么好的日子,咱们可得一醉方休!”
“好!一醉方休!”
二人正喝得尽兴,下人进来禀报,说是蕙姑奶奶一家来了,说是教谢家给赶出来了。
柳祥略一沉吟,与伍民道:“毕竟沾亲带故的,我不去不好。且容我去将他们打发了,回来再陪您老人家继续,您宽坐。”
伍民却道:“我差点忘了这茬,原来你与那姓冉的小娘们儿还沾着亲呢,她倒是生得好,不知她妹妹什么模样。”
柳祥的屁股又落回座去,吩咐下人道:“没听见伍老爷的话么,还不将人带过来?”
是夜,伍民宿在柳宅前院的倒座房中,柳兰蕙母女被安置在紧邻倒座房的一间厢房里。冉常住的倒是远,随便在下人居住的后罩房里凑合了一宿,与妻女隔着整整两进院子。
冬季昼短夜长,这夜注定是个漫漫长夜。
月上中天时,段不循方才披着一身霜回到府中,见静临还没睡,不由心疼埋怨:“不是说了别等我?”
脱了大氅,往掌心呵了口气,搓了搓,捧住她的脸,笑道:“凉不凉?”
静临心里惦记着沈昭华的话,想好好问问他,抬眸却看出他面上异常,不由惊讶道:“你嘴角怎么了?”说着就要拉他到灯火明处仔细看。
“没事,早上吃饭时咬到了腮而已。”
“又骗我!”静临拍掉他的手,气道:“你什么都不与我说!”
段不循挥手教下人都出去,身子一矮,在她身前半蹲下去,视线与她齐平。
笑了笑,道:“别生气了,静临,是有人为你打抱不平。”
静临一怔,随即理会得他说的是谁,心中一时滋味复杂,小声骂了句“活该!”手却不由抚上他脸上的伤处,又问“疼吗?你怎么不躲呢?”
段不循一直看着她的表情,看着看着嘴角的笑容便落了下去,忽地一把将人抱住,将自己的头埋到她柔软的怀抱中。
“他打得好,我不想躲。”
静临的身子有些僵硬。从来都是她自己这样无助地扑到他怀抱里,依靠着他宽厚的胸膛,便觉得世上再无可怕之事。心里依赖他,就像是依赖儿时幻想出来的父亲。
如今他却像孩子一样将头埋在自己的怀抱里,静临心里忽然便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母亲对孩子的温情,心中酸软,手轻轻抚上他的头,喃喃唤道:“不循,不循。”
段不循似是深吸了两口气,之后抬起头来,凝视着她,缓缓道:“从前我一直以为,这世上只有我才能配得上你,以为凭借我的本事能护你的周全。”
他说到这里顿住,又垂下头去,哑声道:“是我太自负了。”
“这不怪你。”静临双手托住他的脸,柔声道:“我们不是说好了么,都不要埋怨对方,就让这件事过去吧。”
“过不去”,段不循苦笑一声,半晌方才下了决心一般,沉声道:“静临,我的确有事瞒着你。”
静临缓缓抽回自己的手,便见他神色复杂,眸中的情绪在昏暗的烛火下变幻不定,最终定格成一股悲凉之意。
“若我告诉你,你眼前的我并不是你以为的我,你可相信?”
“你……”静临有些无措地看着他,一时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心里隐隐觉得他接下来要说的,一定是个惊天动地、耸人听闻的大秘密。
“我其实不叫段不循。”
第120章 小年逢喜事,风雪归故人
今冬雪迟,拖到腊月里才姗然而落,不下则已,一下便铺天盖地,没完没了。
二十三这日一大早就开始下雪,雪花片片如柳絮大小,舞得天地间一片铅灰。
万籁俱寂,唯有车轮碾过厚雪的咯吱声。
马车里,车帘掀开了一角,静临依偎在段不循怀中,借这一角的雪光看手中的大红烫金请帖。雪花旋进车内,落在请贴上,在上面染出深深浅浅的红斑。
“我在徽州时虽也见过雪,却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好像是能将一切都遮盖了似的。那时候看话本子里提到北方的雪时,总是忍不住好奇,想天地一白到底是什么样的场景。”
“如今总算见到了,感觉如何?”
“比起雪后放晴,我更喜欢现在这样,纷扰又安静,人在其中,觉得很安宁、自在。”
“雪总有停的时候,天会放晴,气候会变暖,无论冬日的雪下得多厚,一旦开化了,雪下的东西便会无所遁形。”段不循将人抱紧了些,下颏的青茬磨蹭她光滑的额发,“不怕么?”
“自然是怕的”,静临回眸看他,忽然双臂揽住他的脖子,神情娇媚而明艳,“可是比起担惊受怕,我更受不得委屈、窝囊。人生苦短,能这样痛痛快快地活一回,我觉得很快活。”
段不循定定地看着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不”,她娇声道,凑上他的唇亲了一下,“我们都一样,这一辈子问得最多的就是一句‘凭什么’。凭什么约束我们,凭什么磋磨我们,凭什么瞧不起我们?想要的就去争,想过的日子就去过,哪怕万劫不复也定要如此。万物皆有价,如果痛快的代价就是万劫不复,我也照样愿意买它,买定离手,无怨无悔。”
“我的静临真是……”段不循想说她这小女子的豪情实在胜过无数男儿,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只轻叹一声,缓缓道:“静临,得你这句话,我便不想再问凭什么了。”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一人可抚心中无数意难平。
他轻吻她明亮的眼眸,翘起的鼻尖,微微张开的唇。她很快回应他,手与他十指相扣。
马车停在伍民府邸前院。
今天是小年,也是伍民的好日子,虽不是明媒正娶,到底也是做新郎,是以他打扮得十分鲜亮。穿着一身儿簇新的大红色圆领道袍,头上戴着一顶乌油油的玄锦六合帽,帽顶攒着个鹌鹑蛋大的西洋珠,雪中看着很是寒凉。
冉宝儿落后半步,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旁。穿着身大红缠枝莲纹的褙子,外面也没披一件御寒的袄子,脸色冻得发青,嘴角的笑容十分僵硬,面上厚厚的一层粉被风一吹像是要裂开。
见马车停住,伍民走过来牵她的手,她眼里流露出厌恶,很快又换上了顺从的表情。
下人将车帘打起,段不循当先下来,目光在冉宝儿面上一扫而过,回头去搀车里的人。
冉宝儿被他这一眼看得几乎无地自容,他转过身去,她又贪看他高大挺拔的身姿,一时竟觉得这人招女人喜爱处更胜谢琅,衬得身旁矮小肥胖的伍民愈发不堪入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