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女人都爱他这样的”,伍民冷笑一声,压低声音恶狠狠道:“可你也得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
冉宝儿的手都要被他攥折了,却是不敢收回,只能生生受着。目光落在才下马车的静临身上,眼睛骤然一缩,手上的疼也忘记了。
她头上并未簪戴,发却乌油油地黑亮光洁,面上亦粉黛不施,皮肤天生白滑细腻。经了一场大病,她不见憔悴不说,气色反倒好得令人生气,原来不过是小有风情,如今看着竟是明艳照人,身上也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令人看了移不开目光。
到底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段不循腰缠万贯,想必是流水样的补品日日不要钱似的往她口中送,所以她才能恢复得这样快罢了。
伍民再不好,终究是不缺银子的,自己将来过得未必比她差。冉宝儿死死盯着静临,一面在心中如此宽慰自己。
静临手里抱着一只掐丝暖炉,身上披着件雪白的狐狸毛领披风,下车后也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冉宝儿,那目光与段不循如出一辙。
冉宝儿心中恨极,却是朝着来人一福身,柔声道了句:“姐姐,姐夫。”
伍民面上的伤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此时端着的是副一笑泯恩仇的神色,听冉宝儿这么一说,当即哈哈大笑,拍着段不循的肩膀道:“不循,想不到我们兄弟如今竟成了连襟儿。”
“姐姐。”冉宝儿落后两步,靠静临近了些,“父亲许久不见姐姐,心中想念的紧,这些日子天天念叨你呢。”
“是么。”静临淡淡道,她早已知道冉常来京的消息,心中倒是无波无澜,只当是来了个无关紧要之人。
一行人走到正屋门口,伍民将段不循肩膀一揽,“这边请,咱们先喝着,教让她们姐俩去和爹娘说几句体己话。”冉宝儿则引着静临往西稍间去。
段不循脚步却停住,接着转变了方向。
伍民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新姑爷还没见过泰山大人,倒是应该先去拜见一番。”
西稍间内,冉长与柳兰蕙已经端坐在上首等着人了。
冉常心中不安,屁股便坐得不踏实,他还记得冯象山那凶神恶煞的模样,段不循手底下的人就有那样的能耐,那段不循本人该是什么样的形容?这伍民生的如此丑陋,性子也凶恶,却与他是干兄弟……冉常想到这里简直如坐针毡,还是柳兰蕙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勉强没有跳起来避走。
柳兰蕙心里也没表面上那么平静。冉宝儿被伍民糟蹋了,她这个做娘的如何能好受,可为今之计也只能让孩子将错就错。好在伍民是个有钱的主,虽然不拿正眼看他们,却愿意花银子养着他们一家三口,这就不算太坏。往好处想,往后不用再指望着冉静临过日子了,既是不指望她,也就不必再畏惧她和那姓段的。
这对公婆各怀心事,齐齐盯着门口不错眼珠地看,每个人面上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待到静临真的迈步进来了,竟都一瞬间默住,半天没做声。
静临朝着冉常淡淡看过去,也是一声没吭。
冉常几年不见这个大女儿,印象中她还是出嫁前那副沉静寡言唯唯诺诺的模样,乍一见差点没认出来。尤其是她这目光,冷冷淡淡的,看着他这个做父亲的像是看陌生人一般。她从前看人可不这样……冉常想到此处,思及宝儿与自己控诉的种种,不由攒出一肚子火来。
刚要出言训斥几句,却见她身后紧跟进来一个穿着鹤氅的年轻男子,睥睨之间带着一股傲然之气,生得十分英挺,身材在北方男子中也算是极高大的。进来先是扫了一圈四周,随后将窗边一把圈椅搬到避风处,又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掸了雪,内里冲外垫在圈椅上,扶着静临在上面坐定。
之后才与冉常道,“静临大病初愈,身子还没好利索,站不得,更生不得气。”
说罢淡淡一笑,与他微微颔首,俯身在静临耳边说了句什么,神情竟然十分温柔,之后转身而出,大步往厅堂而去。
冉常一口气憋在喉咙里,犹豫再三,终于开口道:“你如今这样子倒是与从前一点都不像了。”
“是么?”静临瞅着他轻笑,“父亲倒是与从前一样,分毫未变。”
冉常被她噎得一顿,末了叹气道:“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那官人又硬气,我就是想管也管不了你了。”说到这儿哽咽住,再开口竟带了哭腔,“我来了这么些日子,你也不来个信问候几句,可见你心里是没我这个父亲了。这也就罢了,你妹妹从小与你一起长大,你如何能那般害她?花二娘上不得台面,你母亲亲手将你养大,教养你比亲生女儿还要上心!你就算看在她的份上,也不该如此行事!”
静临摇摇头,也许真是难产一场伤了元气,她听了这话只觉得累,并不想再费力气反驳。
柳兰蕙不停拭泪,“老爷,别说了……”
冉宝儿也轻声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如今我们姐妹也都算有了个好归宿,父亲就莫要再说这些旧事了。”说着看向静临,“姐姐,一笔写不出两个冉字,姐夫与我夫君又是旧识,往后我们一家人合该相互扶持,亲亲热热地过日子。”
静临瞅着她只笑不语。
她也不以为忤,扬声吩咐下人上茶水点心。
“不用了。”静临淡淡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这里的东西,我是万万不敢碰的。”
冉宝儿不料她说话这样不留情面,不由尴尬笑笑,“瞧你说的,每样我都替你试过还不成么?”说着看向门口,心里奇怪下人怎么动作这么慢。
厅堂内。
段不循、柳祥和伍民分宾主落座,热菜冷盘上了一大桌子,酒香肴美,灯明室温。
柳祥躲了段不循这么久,此刻与他同席而坐,回想金满楼那一遭依旧觉得胆战心惊。伍民瞅着他俩笑道:“经历这么多事,你们俩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看向段不循,“如今我与柳老弟已是莫逆之交,不循,你如何待我,往后就该如何待他。”
他将这句话说得极重,柳祥哈着的腰杆都被他这句话说得直了不少。他知不知道段不循的把柄不要紧,重要的是段不循以为他知道,这就足够保住他的性命了。
果然,段不循闻言立即锐利地看向他,柳祥觉得他的眼神格外阴鸷,像是鹰隼看着猎物,不由心惊肉跳,当即不敢托大,立即站起身来,斟了满满一杯酒,又将腰哈下,“千错万错都是小人的错,今日且借伍老爷的酒向大官人赔罪,从前的事就一笔勾销,往后大官人若有能用得到小人之处,小人必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说罢连干三杯,又重新斟满,敬向段不循,“大官人,请!”
伍民也站起身,笑道:“来,算哥哥一个!不循,男子汉大丈夫莫要斤斤计较,干了这杯酒,既往不咎,往后咱们就是亲兄弟!”
段不循坐着不动,既不端酒杯,也不说话,只淡笑着看向他们两个。
伍民不由挑眉,“怎么,你打也打了,杀也杀了,这事还没过去么?”
“不够。”
段不循道,“敬我的酒,三杯怎么够?”
伍民脸上的笑容僵住,转头与柳祥道:“听到没,段老爷说你喝的还不够。”
柳祥点头如捣蒜,“小人明白、明白。大官人既开了金口,小人今天就舍命陪君子,大官人什么时候点了头,小人什么时候撂杯!”
说罢又连喝三杯。
看段不循没有松口的意思,又倒了一杯,忍着喉咙的辛辣一饮而尽后,脚便有些发软,眼神也变得迷离起来。
伍民看着段不循笑,“不循现在可满意了?”
段不循摇摇头,微抬下颏,“用壶。”
伍民想说什么,却被柳祥拉了一把,赔笑道:“大官人怎么说、小人就怎么做。”说着端起酒壶,“大官人看好了!”
柳祥咕咚咕咚喝完一壶酒,待撂下时看人就有些重影,舌头也跟着发硬,“大、大官人,您、您可还满意?”
段不循笑笑,看着伍民道:“既是莫逆,你怎么不陪他一个?”
伍民咬着牙,太阳穴和腮帮子各鼓出一个肉球,“……行!老弟要哥哥喝,哥哥就喝给你看!”弯腰从桌下拎起酒坛子,拔出塞口扔在地上,“谁教哥哥没你有本事!”
段不循笑着瞅他连喝带撒地干了一坛子酒,人往椅背上一靠,丝毫没有端杯的意思。
伍民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渍,阴沉道:“来吧?”
“夫人管得严,酒忌了。”段不循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脸色几变,将杯子往前一推,昂首道:“倒茶。”
伍民面红耳赤,忽地喷出一口浊气,“好好好!你要喝茶,哥哥就给你倒茶!”
见段不循终于端起了杯,伍民面上方才重新现出一个笑模样,“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从前我们是兄弟三人,”将柳祥肩膀一搂,“往后就是四人!来,干了!”
段不循嘴角一勾,便听门外有人朗声大笑,紧接着门便被人踹开,冯象山裹着一身寒气走进来,头发、眉毛和虬髯已被雪染白,黑塔如今变成了一座雪塔。
雪塔抖落几下外袍,扯着柳祥的脖领子将人往地上一掼,粗重的胳膊搭在伍民脖子上,嘎声道:“伍民,你倒是会替老子做主,也不问问老子答应了么!”
第121章 金盆软水濯玉手,翠盏薄壁锁咽喉
伍民心里一沉,想抽身出去,肩膀被他沉重的胳膊压着,不由自主就坐了下去。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妙,面上却不肯流露出惊慌之意,只拧起眉毛道:“你们俩这是何意?”
“何意?”冯象山嘿嘿一乐,斗大的拳头照着他的胖脸来了一下子,“妈的,老子不在这些日子你倒兴风作浪了!若不是不循念着旧情,老子早就想弄死你!”
伍民被他这一下打得眼冒金星,差点背过气去,人往后倒,又被他一把薅住脖领子,左右开弓打了十几个大巴掌。
伍民的脸都被打麻了,嘴巴一咕哝,“呸”地吐出一口血沫子,舌头舔了一圈,满口牙都松了。
“段不循!”他嘶声道:“你告诉他,这顿打我已经挨过了!”
“去你妈的!”
话音未落脸上又落下一拳,冯象山将他拎起来,照着胸口猛踹了一脚,他便与柳祥倒在了一处。
这一脚踢中了他的心窝,他半天没缓过来,死狗似的在地上倒气,暗忖这样下去怕是会被冯象山打死,待到能说话了,便忙不迭用漏风嗓子喊,“段、段不循!你、你快教他住手!”
段不循喝了口茶,轻笑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伍民拄着柳祥的肚子,费力地撑起半个身子,“今天、我若是死在这儿,不出半个月,你的老底就会漏出来!到时候,你,你们俩,还有那小娘们儿,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是么?”段不循啧啧一声,“你还留了这么一手呢,怪不得。”垂眸看着他,忽然好奇道:“你这样的人,也有人为你卖命么,说来听听。”
伍民哼了一声,“莫要套我的话!你只管知道,最多半月,若是我不能活着见到那人,他便会将你的事说出去!段不循,到那个时候,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的地位、你的银子、你那些人模狗样的朋友,甚至是你那小娘们儿,统统都会离你而去!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着办!”
“你说的那人是他么?”段不循朝着柳祥一努嘴,“我将你们俩都杀了不就好了?”
柳祥冷不防被冯象山摔到地上,膝盖骨直接撞上地面坚硬的青砖,疼狠了,便一时说不出话来,蜷缩在地上不动。刚缓过来些,见事情陡转直下,心里吓得要命,更是不敢吱声,只躺着装死。
这会儿听段不循这么说,顿时吓得肝胆俱裂,大叫道:“不是我!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段不循笑出声来,“不是你啊,那就是柳文彦柳公公?”
伍民恨恨地看了柳祥一眼,咬着牙道:“少废话,有种你就杀了我,端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原来你一直以为的是我不敢。”段不循把玩着手里的酒盏,这翡翠的小物被他的大手衬得分外玲珑,只要他稍一用力,它就粉身碎骨,再无复原的可能了。
“不然呢?”伍民嗤笑一声,“别告诉我你是念着旧情,所以不想杀我。段不循……哦,不!顺子!”他蓦地放声大笑,“这名字听着真像是狗啊!顺子,你还记得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么?你不过是少爷的一条狗而已,打你你得忍着,骂你你得受着,就连你姐姐被人家玩死你也得笑着说一句少爷英明!哈哈哈!即便穿上了人皮,你也永远都是一条狗!低三下四、任人践踏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