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到,那段不循沉得住气,刘阁老倒是按捺不住了,明里暗里动作得勤,颇有硬碰硬一回的架势。郑珏只怕他韬光养晦,他却要以卵击石,可不是正中下怀么?
说起来,若不是这小矿监忽然起意的挟私报复,刘阶还不能大动干戈。这么一想,柳文彦也算是一个功臣。
郑珏想到此处便笑道:“跪着干什么?回头教人看到了,少不得说咱家苛待你们。”
孙宝昌一骨碌爬起来,“干爹最是宽和,谁敢这么说,儿子头一个不答应!”说着又小心翼翼试探道:“这柳文彦也是个有心之人,一心想跟在干爹身边尽孝,这不是年跟前了么,他想着能不能见干爹一面,说是有个宝贝,非得当面献给干爹不可。”
-
年关一近,家家户户都少不得人情往来,生意人尤其如此。
这些日子以来,段不循的银子水样地往外流,看得静临咋舌咧嘴,直说肉疼。段不循翻册子,她便拿着个算盘噼里啪啦地在旁边扒拉,说要算算礼物的收支能否相抵。
段不循好笑地捏她的鼻子,“吝啬的小蛮子,收礼的时候有你烦的。”
他这话没说多久,果然送礼的人就一波一波地往府上涌,送什么的都有,值钱的有大额的银票、成封的金锭子银锞子,几尺高的红珊瑚,成斛的夜明珠、西洋珠,小叶紫檀木打造的大件家具,羊脂玉鸡血石象牙等材料雕刻的各色摆件,整箱的首饰头面,成匹的云锦蜀锦,到年份的野山参、灵芝、何首乌等等。
不怎么值钱的也有,每样也都难得,譬如成篓的南果子,成坛的醩鲥鱼,成扇的腊猪肉,一吊吊金华火腿,一罐罐五花八门的酱腌菜……静临看着这些东西着实快活了几日,每天数着银票,摆弄着珠宝,不时尝尝没见过的各地土产,合计着分给哪些朋友,还要忙着指挥人登记造册,将东西分门别类入库……忙得不亦乐乎。
不出五天,眼看着东西没完没了地往里抬,辟出的几间库房转眼就填满了,账册也写了一大摞,她的耐心便一点点耗尽,到二十九这日索性什么都不管了,赖在床上伸腰蹬腿,自己不起来,也不让段不循起来。
“这几天累得我腰酸背痛,你帮我揉揉。”
段不循坐起身来帮她捏肩按腰,她不吃劲儿,稍微用些力就喊疼,又一身痒痒肉,太轻了就咯咯直笑,笑完了还恼,骂段不循粗手笨脚,什么都不会。
段不循伺候了她一早上,眼见着是将人捏舒坦了,听她开始笑嘻嘻地找茬,手便不轻不重地打了下她的屁股,低声道:“是不是也改到你伺候我了?”
自静临孕后,他们俩人还一次正经八百的都没有过,孕期里怕伤着孩子,产后则是怕伤着她。如今也三个多月了,眼见她一日好似一日,段不循的心早就蠢蠢欲动,一大早被她拱来拱去,又要亲又要揉,此刻已是忍无可忍。
静临闻言却飞快地爬起来,拽着被子斜眼瞅他,模样像是防贼,“不行!”
段不循手伸到被子下去拽她的桃红亮纱裤,浓眉一挑:“你不行我不行?”
“去你的!”
她脸一红,猫似的踢了他一脚,敏捷地下了地,披着衣服一头钻进净房,进去后却又探出一颗蓬乱的脑袋与他眨眼,娇声道:“明天晚上才是辞旧迎新呢,你急什么!”
段不循心痒难耐,紧跟上去几步,到门口便被人推了出来,“下流胚子,你要跟进来喝姑奶奶的洗澡水?”
她一日有百般模样,咬唇飞眼的是她,娇声骂人的也是她,柔情似水的是她,胡搅蛮缠的还是她。
段不循被她气得想笑,低声骂了一句,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回身到桌前连灌了三碗凉茶。
俩人昨夜说好了,二十九这日什么都不做,段不循不许外出,静临也不往前院去看那些礼品,谁来了只管教下人答对。
偷得浮生半日闲,又逢晴雪之日,俩人牵着手上了西山。登山的石阶落了厚厚一层雪,日头上来便化了表面一层,脚踩上去结成冰,一不留神就会滑倒。
段不循见静临走得辛苦,索性将人背到身上,一口气爬到半山腰。这里有一座年久失修的亭子,匾额上的字迹已经难以辨认,两侧的对联却依稀可见,只见上联写的是“今朝尘尽光生”,下联写的是“照破山河万朵”。
静临念了一遍,只觉朗朗上口,字里行间似有光明之意,却是不大懂具体的含义。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段不循仰头看着楹联,一时胸臆震动,朗声诵道。“此乃宋时一位禅师的悟道诗,法华七喻中有一喻,便是以髻中明珠喻第一义谛。”
见静临不解,他笑笑又道:“佛家的第一义谛就是空,大抵相当于儒家的’仁‘,老庄的’道‘。我于这些玄而又玄之事上素无天分,只将这话理解成做人的平常道理,大致就是破除迷思后,终于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罢。”
“我也这么觉得!”
静临笑眯眯道,回身抱住他的腰,下颏垫在他胸口,仰着头又道:“我就爱你这样的俗人!”
段不循大笑,亦将人揽住,“请俗人娘子为此联赐横批。”
静临看到上空一片晴蓝,四野尽被素裹,玉宇澄清无尘埃,想了想便笑道:“就叫’宁做我‘如何?”
“宁做我……”段不循逐字道,“我与我周旋之久,宁做我……好横批!”
回府已是傍晚,下人立即过来禀报,说是郑公公白日里遣人送了东西来,他们不知如何处理,只得先收着,暂时搁在倒座房里。
静临随着段不循过去看,只见地上满满当当摆了几十抬的东西,人已无处落脚,随便打开外面的几个看了,却都是给女子补身的名贵药材。
静临心里颇忌惮郑珏,见了这些东西毫无欢喜,只觉不安。
段不循挥退下人,捏捏她的脸,安慰道:“礼尚往来而已,每年都是如此。今年不过是换了东西,想巴结你罢了。”
“少来!”静临撅起嘴,“那样位高权重之人巴结我一个小女子做什么?”
“你可不是一般的小女子!”他瞅着她蓦地笑起来,一把将人打横抱在怀里,“你是我的姑奶奶,巴结你就对了!”
静临顿时忘了郑珏这起子事,“仔细人看见!”挣扎着要下来。
他亲了她一口,将她抱得稳稳当当,“在我自己的宅子里抱我自己的娘子,看到又如何?”
静临还想着等到明晚再辞旧迎新,到底被他提前一宿过了大年。
除夕这日,二人一早起来将下人们唤到前院集结,挨个发了沉甸甸的荷包,除了老苍头之外,又给每人都放了长假,教他们午后即可散去还家,十六日午前回来即可。
下人自然千恩万谢,干起活来都比往日麻利了不少,赵嫂子知道静临吃不惯饺子,临走前给她包了花生和核桃两样馅的汤圆,都冻在灶房外的筐子里。
这些人一走,府里就只剩下了段不循和静临两人。静临是个不会做饭的,脑袋里的主意却多,段不循便由着她指挥,照她的意思炒了一桌子稀奇古怪的菜。
静临酒量不浅,段不循更在她之上。眼见着她眼睛发直了犹自逞强说“我还能喝”,他便笑着夺了她的杯,不让她再喝了。
“让我喝嘛!”静临撒起娇来,“反正是在家,又没有旁的事要做,我还想知道大醉一场是什么滋味呢!”
“怎么没有事做呢?”他一本正经地将她拉到自己怀里,“酒饮微醺,这样就最好,大醉你未必受得住。”
“谁说的?”她不服道:“你能受得住我就能!”
“唔,是么,我的小蛮子可真厉害。”
段不循这一下午果然忙得不可开交,从书房、宴息忙到厅堂、净房,待忙到卧房时,天已经黑透了。
静临的酒早就醒了,人却累得发昏,气得使劲掐他胳膊,“段不循!你这样我、我还怎么守岁!”
段不循笑着将她往怀里一搂,“急什么?先睡会儿,晚上我叫你不就行了。”
沉沉一梦睡过去,至三更时分,俩人一起被冻醒。烧火的下人不在,地龙到半夜就凉透了,外面又不知何时刮起了冒烟雪,卧房内便凉如冰窖。
段不循给她掖好被子,自己下床去找银丝炭,半天没找到,回身却见她也穿好衣裳下地了。
“别找了,炭都在前院呢。”
“我过去拿。”
“别,你听外边儿的风多大。”她拉住他的衣袖,“前几日不是有人送了好几捆蜡来么?我记得话本子里说西晋的石崇为了和王恺斗富,竟然拿蜡烛当柴烧!——我们。”她说到这里明显顿住,像是觉得不太好,语气里却又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我们也试试好不好?”
蒙昧的夜色中她双眸晶亮,像是破土而出的春芽上顶着的露珠,欣欣然盈满生机。
“好。”
段不循点头道,随着她到隔壁取回蜡来。俩人将床铺扯到地上,坐在上面烧蜡——带着孩童般天真而恶劣的欢喜劲儿,将那名贵的虫白蜡、蜜蜡一捆捆地扔到火洞之中。
屋子很快就暖了起来。
他们索性将余下的蜡都点亮了,将所有的灯都添了油,屋里顿时亮如白昼,墙壁上投射出二人紧紧依偎的影。
天快要亮起来的时候,外面的风雪声也渐渐地息了。
静临将头靠在段不循的肩上,有些恋恋不舍道:“日子过得真快啊,又是新的一年了。”
段不循亲了亲她的额头,“这个年过得快活么?”
她闻言立即眉开眼笑,“当然啦!这是我过得最痛快、最好玩的一个年了。”说着抬起头来,兴致勃勃地看向他,“明天——不对,是今天,今天我们干什么去?你上午要去刘府对么?那我们就下午去草堂拜会银儿和程先生罢,翠柳捎来的信我还没给银儿看呢……”
说完初一她又说了初二、初三,若不是段不循出言打断,直到十五她都安排好了。
“静临!”段不循不忍心再听下去,不得不出言打断她的话,“我今天……不能陪你。”
她愣了一下,瞅着他的神情忽然扑哧一乐,“没事,我不生气!我也有的忙,玉颜堂开张后我还没去看过呢。”
“静临。”
段不循叹了口气,又唤了她一声,面色在通亮的烛火下却显得晦暗不明,眉目说不清是喜是悲。静临便不再说话了,只定定地看着他。
段不循受不得她这样的目光,一把将人揽到怀里,心一横,终于出口道:“你得出去避一避。”
第123章 拼将一死酬知己,却道明月不传情
昌启三年是农历丙寅年,刘阶属虎,正逢本命。
刘夫人早就请人给他算过,他五行属金,命格中自带西方肃杀之气,本命年就是双虎相逢,乃是大凶之兆,须得避太岁、躲灾星,慎而又慎方能化解。
刘阶年轻落魄时曾在国子监门口算过一卦,那算卦人像模像样地看他的面相、手相,又要他抽签、掷大钱,每样都要单独收取银钱,最终得出的结论却是一句似是而非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刘阶当时笑着问他,“我若非要强求呢?”
算卦人怪看了他一眼,摇头晃脑道:“天意如此,你若非要逆天而行,轻则竹篮打水一场空,重则家破人亡、不得善终啊!”
刘阶当即掏出十两纹银放在掌心,又问他:“先生可能帮我破一破?”
算卦的见到钱眼睛立即亮了,只是还装模作样地皱着眉,为难道:“也不是不行……”
说着就要过来接他手中的小银饼子,刘阶冷笑一声迅速收回手,从此对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嗤之以鼻。
不名一文时尚且如此,更何况如今已位极人臣,下人捧来红色中衣、腰带,大红内里的衫帽,他执意不肯穿戴,拗不过刘夫人苦口劝说,最终只得挑了一枚化解太岁的宝相花吊坠佩戴在身上应景。
最近大雪下得连绵,整个腊月都是灰沉沉的,直到二十九日方才放晴。昨天后半夜却又刮起了大风雪,声音山呼海啸的像是要将房子都刮倒了一般,今天早上已是风止雪停,晴空万里。
刘夫人忧心忡忡,说天象异常,恐怕不是吉兆。刘阶早起站在廊下看庭中松柏,只见大雪之下翠色依旧,不由想起去年阉党为他量身定制的那副春联:阶上松柏留日月,堂中梅杏焕新年,横批乃是乾元一振。
刘阶想到此处精神也不由跟着一振,笑着反驳道:“妇人之见!我倒觉得这是大吉之兆!”
年前,陆梦龙编纂的《内官要典》终于定稿,经刘阶亲自删改后付梓印刷,果然一经问世就成了京城各大书铺的畅销书,销量仅次于历年八股文选。文渊阁的几个年轻吏员私下嘀咕,说这书如今在国子监和六部科房里是人手一本,无论是清流还是阉党都在明里暗里地议论书中的内容。
势造得好,朝堂的仗就打得漂亮。
众清流群情激奋之际,谢清和一本奏上,自然就如点燃了爆竹引信一般,接二连三地爆出更多的弹劾。
这些天刘阶冷眼观瞧,除了刑部尚书耿中为首的中间派外,站在自己这头的占绝大多数。高和的旧部也有归顺了阉党的,到底在乎读书人的身份,又畏惧言官弹劾,不敢在朝堂上公然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