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民!”
冯象山额上青筋暴出,目眦欲裂,手已按在佩刀的把上。
“让他说!”
段不循沉声道。
伍民止住笑,偏头冲着惊恐的柳祥道:“祥老弟,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有他的什么把柄么?现在你知道了吧,他不是段不循,他是段不循的奴才顺子啊!你看他如今这人五人六的模样,能看出来他曾经是一条狗么?”
“不错。”段不循站起身来,负手走到他身前,“正是因为忍无可忍,不想再做狗,我们才拼死杀出一条血路!伍民,当年你也是条血性男儿,怎么如今——”
“我不是!”伍民双目赤红,忽地嚎啕大哭,“我一直都是狗!从前我是段家的狗奴才,如今我是你的狗奴才!你、你们、还有你!”他指着段不循、冯象山、柳祥,“你们没有一个人瞧得起我!就连妓院的婊子都瞧不起我!凭什么!”
“凭什么?”段不循呼出一口气,眸光沉沉,“伍民,没有人生来就比别人低贱。旁人瞧不起你,是因为你做了教人瞧不起的事。”
“你住口!”伍民捂着胸喷出一口血来,满口牙变得血红,“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你么?就因为你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一样的奴才,凭什么你摇身一变成了段大官人!顺子,你从前不是最恨段随么?他不上进,替他抄书挨罚的是你;他玩女人,替他受家法挨打的还是你!多可笑啊,那女人竟然是你的姐姐——你不是恨他么?如今你成了他,你也吆五喝六地磋磨人了,你还恨么?我看你是快活得很呢!”
“伍民!”冯象山实在按捺不住,刀已抽出半截,“他从来都没变,欺男霸女磋磨人的是你!”
“你也是条狗!”伍民咧着嘴轻蔑地朝他呸了一口,“冯象山,你还不如我呢!他怕我,所以得好吃好喝地养着我,你呢,你从前是段府的奴才,如今倒成了奴才的奴才!哈哈哈!亏你还这样为他卖命!”
“我杀了你!”
冯象山的刀刃横在他脖子上,为他肥厚的颈纹添了一圈血色。
“你杀!”
伍民嘶吼道,“你的主子还没发话,你敢杀我么?”
“伍民”,段不循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为什么弃儒从商么?”他说着看向室外纷扬的大雪,像是又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候,“那可真是个艰难的决定。我们一起出生入死,为了这份情义,我不能不管你。若是经商还好,我可以给你银子;一旦做了官,我就算看得再紧,你也一样能分得我的权力。权力这东西能作的孽太多了!伍民,那场杀戮里不是没有无辜,我不想再作孽了,所以我这么多年一直用银子养着你!”
段不循收回视线,目光重新落到伍民的脸上,语气中最后一丝感慨也消失殆尽,只剩冷厉,“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打我女人和孩子的主意!你害了我孩儿的一条性命,害得我的女人差点大出血而死!我若是还能留你,我就不配为人!”
他说着捏碎手中的茶盏,用最薄最利的那一片,迅疾地割开了伍民的咽喉。
“你——”
伍民喉咙里咕哝出奇怪的声音,眼睛向外鼓着,似是难以置信。
段不循扔掉那碎片,用桌上洁白的锦帕慢条斯理地擦手,傲然道:“如今的我岂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扳倒的?真相大白又如何,你以为我怕么?伍民,你还是太愚蠢了。”
伍民脖子一歪,彻底断了气。
柳祥在一旁已抖如筛糠,想要站起来逃走,浑身都是软的,裤子一热,尿了一地。
段不循厌恶地移开视线,冯象山会意,直接给了他一个痛快。
-
西稍间内。
冉宝儿唤下人上茶水点心,下人许久不来,她心里纳罕,不住朝门口看,却是始终没见半个人影,只闻外面风声呼啸,雪似是愈发大了。
忽然,门向内推开,冉宝儿以为是下人,当即尖声叱道:“怎么才——”
哪想来人却是段不循,她的半截话只好又咽了回去,换了个柔媚腔调,“姐夫,你们这么快就喝好了?伍民呢?”
“有热水么,我要净手。”
段不循看了静临一眼,与她微一点头,朝冉宝儿淡淡道。
冉宝儿一愣,随即笑道:“姐夫请随我来。”
入得净房,她殷勤为段不循倒水,手捧着巾帕侍立一旁,看着他润白而骨节分明的大手浸泡在铜盆清澈的温水里,一颗心不由跟着那水一起荡漾。
“姐夫”,她柔声道,看着段不循甩手却不递上巾帕,而是伸出手去,“宝儿服侍您擦手。”
段不循直起身来,垂眸冷冷瞅着她,“你不怕我手上的血染了你的手么?”
冉宝儿被他这一眼看得浑身发毛,一时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手却僵硬在半空中,整个人愣在原地。
待到追回西稍间,便见段不循已披上鹤氅,刚洗过的手牵着冉静临的,另一只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撂在冉常身旁的几上。
静临瞧着冉宝儿一步步走来,蓦地莞尔一笑,“妹妹方才有句话说得对,一笔写不出两个冉字,我们一家人血脉相连,有牢连坐,有难同当。这里是一千两银子,够你们下半辈子用的了。北京城的风水不好,不适合你们居住,你们最好能往南走,走到我再也见不到你们的地方。咱们后会无期。”
冉宝儿脸色煞白,看了同样神色惊惶的母亲一眼,不由又往前追了几步,牙关发颤道:“站住!你、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头也不回地走到室外呼啸的大风雪中,寒风裹着雪霰从洞开的门扉灌进来,冉宝儿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眯起,“你们——”
她揉了揉眼睛,忽地住了口。
柳兰蕙和冉常小跑过来,见到大雪中一个眼熟的魁梧背影,双双倒抽了一口凉气。
冯象山身后还跟着两个高大的男子,却是不知什么时候进入这院子里的。
伍民和柳祥迟迟没有出来送人,冉宝儿的心里忽然升腾起不祥的预感。飞快地往厅堂方向跑了几步,将要到门口时,脚步又陡地止住,战战兢兢地不敢进去了。
“宝儿!”
柳兰蕙叫了她一声,推冉常,“老爷,你去看看!”
冉常早吓得面无血色,忙不迭摇头,“你去!”回身到屋里拿起银票,见果真是一千两,急忙折好了收到袖中。
柳兰蕙气得害怕也顾不上了,几步拦在冉宝儿前,将头往厅堂里一探——人一个激灵,下一刻便转身捂住冉宝儿的眼睛,哆嗦道:“走!快走!”
冉宝儿沉默地被母亲拽着,几步路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停下来大口呼吸,冰凉的雪粒在口中融化的一霎,她终于明白段不循那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杀了伍民和柳祥。
用他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
那手方才与她只有咫尺之遥,她竟然还幻想被那手抚摸的滋味。
“走!”冉宝儿只觉毛发悚然,浑身发抖,“娘!咱们快走!她不是教咱们往南走么,咱们……咱们回家去,再也不出来了……”
“怎么回事啊?”
冉常探头探脑迎出来,目光不住在妻女面上搜寻答案。
“姑爷醉了。”
柳兰蕙咬牙道,“你快去看看吧!”
母女俩回屋收拾细软,刚铺好包袱皮,便听门外传来一声杀猪似的嚎叫,冉常屁滚尿流地跑回来,扶着门框气喘吁吁,“报、报官!报官!”
“糊涂!”
柳兰蕙气得一把将他拽进来,咬牙道:“刚才那小蹄子说的话你没听懂么?报官?官差来了你说得清么?就算说得清,她今日脸不红心不跳地就敢将人给……给杀了,你知道她还犯了什么大罪?若是连坐全家,你这个老帮菜也跑不了!”
“我、我……”冉常傻了,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柳兰蕙任他哭,想了想,心一横,又扭身往厅堂去,伍民身上可是还有些值钱的物件,光手上的翡翠扳指就不止一个,不拿白不拿!
待到再回屋里,冉宝儿已经收拾好细软,正穿外面的衣裳。
柳兰蕙见她动作忽然顿住,急得出声催促,“快点呀,你干什么呢?”
冉宝儿刚才就觉得不自在,这会儿忽然想起为什么来了,手往脖子上一拽,一枚圆形玉佩脱落在掌心,这东西便是那晚事后伍民给她的,是上好的羊脂玉佩。
如今那人已经成了死鬼,冉宝儿觉得晦气,扬手就将东西砸了。
柳兰蕙制止不及,心疼地去捡,“这东西值不少银子,你砸它做什么!”
话到最后声音却是弱了下去,拾起那两半玉佩当间的一个小纸条,展开来仔细看。
“……山西府平阳段家……奴变……”
那字太小,如核舟微雕一般,她眼睛花,不借助西洋镜根本看不清楚,因就唤女儿,“宝儿你来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冉宝儿狐疑地将那小纸条接过来,到门口处借天光仔细分辨,越看脸色越是煞白,再抬头时竟已面无人色,眸中却迸射出一股令人心惊的寒意,“娘!”她神色木然道,“咱们不回家了。”
“啊?”
冉常闻言止住哭,“不回家去哪啊?”
柳兰蕙也讶然看向她,便见她眼神兴奋地望过来,“去山西平阳找我表哥!”
第122章 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大雪从腊月二十三直下到年跟前,至二十九这日早上方才停住。
雪后初晴也是一番北国胜景,郑珏这些日子心情一直不错,他又素来是个风雅之人,兴致一来就带着千里镜登上了假山最高处,远眺蓝天晴日下一片银芒,眼睛立即被晃得眯成一条线,接连打了好几个大喷嚏。
少监孙宝昌赶紧为他披上银狐皮披风,哈着腰道:“这上面风大,干爹小心着凉。”
郑珏笑道:“老喽!年轻时恨不能日日穿着单衣戏耍,如今是稍不注意就要着凉!”说着摇摇头,扶着人的手慢悠悠地往下走。
孙宝昌觑他兴致不减,堆笑道:“干爹春秋正盛,看着比寻常人三四十还要精神些,哪里就老了。”
郑珏笑呵呵地听着他吹捧,不时驻足观赏园中腊梅矮松,偶尔吟上几句诗,便有人赶紧拿出随身的墨囊笔誊记在纸上。
一行人走至廊下,忽听一个噶腔嘎调的声音道:“春到人间景异常,无边花柳竞芬芳。香车宝马闲来往,引却东风入醉乡。酾剩酒,卧斜阳,满拼三万六千场。而今白发三千丈,还记得年来三宝太监下西洋。”
郑珏驻足抬眸,只见檐下立棍上一只红嘴绿羽的鹦哥,正一边在阳光下梳理羽毛,一边模仿人声说话。说的不是别的,正是时人罗懋登所著《三宝太监西洋记》的开场词。
“话说永乐年间有一位大珰……”
郑珏笑容微敛,转头看向孙宝昌。
孙宝昌心里七上八下地打起鼓来,不晓得自己这马屁是否拍在了马蹄子上,只得硬着头皮道:“……这也是底下人的一片心意,若是旁的也就罢了,这小东西实在伶俐,又会说话解闷儿,干爹操劳了一年,儿子看着心疼,就想着留下来哄您老人家开怀一乐。”
说着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儿子自作主张,还请干爹恕罪。”
郑珏朝着那鹦哥伸出一只手去,这小东西倒是不怕生,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竟然自己走上了他的掌心,“交年换新岁,长保身荣贵。交年换新岁,长保身荣贵。”
“诶呦,你会的倒是挺多。”郑珏不由莞尔。
孙宝昌一听这话有缝,赶紧递话进来,“干爹有所不知,这小东西的主人也算不简单,乃是隆万十年南直隶秋闱的解元郎,如今在山西平阳做矿监。”
郑珏闻听山西平阳四个字不由心中一动,语气却依旧漫不经心,只道:“是么,好好的举人,怎么就想不开做了咱们这行当?”
“瞧您这话说的,”孙宝昌抬起头来,堆笑道:“汉时出了一个卫子夫,便教天下百姓都说‘生男莫喜,生女莫悲,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到唐时出了个杨贵妃‘,’又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可见事情的好坏并非总是一成不变,端看人如何做。今日大明朝有干爹这样的人在,咱们这些人谁不觉得与有荣焉?莫说举人,就是进士、庶吉士还不是抢着巴结干爹?依儿子看,这柳文彦也算是弃暗投明,走了一条对路。”
郑珏一哂,挑眉追问:“柳文彦?”
“是了,就是上次发现段家祖坟下有铜矿的那个柳文彦。”
“原来是他啊!”郑珏这下全想起来了,当时底下人把这事报上来,说是私人恩怨。他没管,吩咐说由着他们去打,且看刘阶那边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