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女子呆呆地看着自己种下的那株鲜花,欢呼雀跃起来,“你看!你看!”
季楠思由衷夸道:“真不错!”
女子笑着笑着流下了两道清泪,抬起沾满泥土的手就要去揩泪,被制止了。
季楠思从怀中取出干净的手巾,替她擦着泪,又擦了擦她脸边的泥渍。
她今晚怎么突然管上了宫中的闲事?怪只怪这人从第一眼起就给她一种很奇妙的亲切感,和她的母亲很像。
那人止住了泪,拉起季楠思在院内晃悠,一边兴奋地说着自己心中的想法。
“院墙下边,全种花。”
“那一处,种竹子。”
“这一圈,围石子路。”
“怎么样?”她忐忑地投来问询的目光。
“很好。”季楠思笑着指向院子的正中央,“再在那中间安一座小池塘如何?”
那晚的最后,她还是被寻来的宫婢们给接了回去,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再次回到宴会厅前还遇到了一位衣着华丽,贵气逼人的男子。
季楠思猜想这位是宫中的皇子,当即垂下眼睫简单行过一礼后就步入厅内,并未作过多停留。
她坐回自己的席座,回想起方才的经历,恍若隔世。
母亲看出了端倪,悄声问她发生了何事,还不待她回答,外边传来了通传声。
原来她方才在殿外见到的那人是太子殿下,他特地命人送来了见面礼。
如此张扬的行径,似乎是在向所有到场赴宴的宾客们表明,太子殿下对国公小姐起了别样的心思。
自那之后,那几位问东问西的娘娘们彻底消停,徒留席首的继后不时意味深长地朝季楠思看来几眼。
……
季楠思收回思绪,再次环顾了一遍小院,这里现在布置得如同那名女子当时描述的一样。
她当时自称‘本宫’,又似乎与皇甫临渊有着特殊的关系,怎么想都极有可能是他的生母,前西丹皇后。
可是……
“据臣女所知,先皇后娘娘在殿下十二岁时就已经薨逝了?”
那是八年前的事情了,而她与那名女子的相遇,是在三年前。
皇甫临渊眉眼微动,“是。”
“可这院子的主人,似乎……”
“是孤的母后。”
季楠思怔住,没成想自己会听闻皇室的秘辛。
“母后当年犯了疯症,父皇决不允许一个疯了的女人待在后位上,也不允许世人知道孤有一个疯了的母亲,便谎称她暴毙而亡,实则将她软禁在了这座院子中。”
皇甫临渊指向那些竹子的后边,“那后边藏着一道暗门,通向母后的软禁之所。”
“母后自被囚禁以来,疯症发作得日渐频繁。孤被禁止来探望母后,每每听到她的消息,都心如刀绞。”
“那晚的接风宴正好是母后的生辰,孤趁着父皇一心接待护国公,撤走了所有看守母后的人,暗暗在身后跟着。说来可笑,孤身为她的儿子,却只能为她争来那一晚的安宁、自由。”
“那晚之后,父皇严厉地责罚了孤,还加强了这座小院的警戒。孤只能偶尔听闻母后的近况……好在她每日醉心于经营这座小院,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好。”
“直到母后真正薨逝的前几日,孤才得以再次见到她。那时的母后已经恢复了清明,竟然认得出孤了……她同我说起浑浑噩噩中遇到的那名女郎,也就是你。”
皇甫临渊认真地看向季楠思,“楠思,母后她要孤向你带句话……谢谢你,引导她争来了余生的安宁。”
若是没有那晚的相遇,他的母后不会在余下的日子里过上还算惬意的生活,平静地迎接死亡,而不是在疯癫的状态下不明不白地死去。
付雨柔的那句话回响在季楠思的耳边――“殿下是因为你们初见时发生的某件事才对你念念不忘。”
她一直以为她与皇甫临渊的初见是在宴会厅外的那一面,原来在更早之前他就躲在暗处,将一切都收入眼底。
他是因为她那晚不经意的弄巧成拙,才对她念念不忘。
在季楠思的眼中,皇甫临渊是个冷情冷性之人。现在想来实则不然,他大抵将仅存的所有温情都留给了已经逝去的先皇后……
“殿下,如若您是因为先皇后娘娘才执着于将臣女迎入东宫,那大可不必。那晚臣女只是觉得先皇后娘娘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才会出手相帮……”
“不是的!”皇甫临渊反驳着,“最开始孤确实是因为母后的缘故才想与你亲近,可与你愈加接触,孤对你愈加放不下……”
事到如今,他还要说这种话吗?
若是他也想起了前世对她所做的种种,还会大义凛然地说出这种话吗?
季楠思的心底升起了烦躁,不想再听下去,转开话茬,“难不成陛下是因为臣女撞见过还活着的先皇后娘娘,才对臣女起了杀心?”
皇甫临渊一噎,别开脸,不自然道:“有一部分原因。”
一部分原因?
也对,要不是皇甫临渊告知,她压根就不会知道那晚撞见的那位宫妃就是先皇后娘娘,陛下要杀她的主因断然不是这个。
那是为何?皇甫临渊显然知道真正的原因,却不愿意告知,对于她之前的猜测也都答得模棱两可。
季楠思不想再继续留在此处与他周旋,冷冷道:“多说无益,臣女先回去了。”
“楠思……”皇甫临渊急急叫住她,“你定要听进孤之前的话,你手上的把柄对孤造成不了任何威胁,孤豢养私兵也是父皇的授意。”
“此事乃朝堂机密,你决不能向任何人透露,父皇若是得知了,必定会对你用极端的手段。”
一说起这事,季楠思的烦躁更甚。
她原本还自诩掌握了东宫的把柄,现下一切回到原点,她之前威胁皇甫临渊的行径在他的眼中说不准还成了笑话。
如若没有他的提醒,她或许之后真的会贸然将此事捅到御前,惹来杀身之祸……
院外由远及近的响动声骤然止住了他们的对话。
没一会儿,冯祥眼观鼻鼻观心地立于拱门外。
“太子殿下,陛下命老奴来请您和国公小姐回去。”他的身后跟着几名同样低着头的内监,皆是在御前伺候的。
他们在此耽误了太久,已然惊动了陛下。
季楠思握起拳,心头隐隐狂跳。
之前她并不知道陛下对自己有杀心,现下知道了这件事,只觉得陛下那副惯常挂着和蔼笑意的脸,替换成了一只面目可憎的老狐狸。
陛下本就不愿看到她嫁入东宫,秋猎时顺水推舟允了她的那个恩典,心中大抵痛快至极吧?
季楠思快速平复好自己的心绪,率先朝外走去,停在了冯祥的面前。
“有劳冯内监带路。”
冯祥微微颔首,“陛下说了,今晚之事还请您莫要放在心上,也切莫声张,陛下会亲自责罚太子殿下。”
季楠思垂下眼睫掩饰眸中闪过的不屑,“陛下的意思……臣女明白。”
陛下特意让别声张,这是生怕她与皇甫临渊之间的传闻更甚,到时候太子正妃之位真的非她不可。
冯祥抬手示意向身侧,“您明白就好,请随老奴回去吧。”
皇甫临渊眼睁睁看着季楠思随冯祥回去,没再出言阻拦。
待人走远,齐焰从某处飞了出来。
“殿下,查到永安侯世子的下落了。”
皇甫临渊睨了过去,“说。”
齐焰凑近了些,低语了几句。
皇甫临渊闻言诧异地瞥过一眼,用眼神询问事情的真实性。
他眼见着齐焰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勾起唇角,语气愉悦,“随孤回尚合殿!”
这种好消息,定要速速告诉楠思才行。
*
冬至宴已然进行到一半,季楠思姗姗来迟,引来一众探究的目光。
先前太子侧妃领着国公小姐去隔壁春暖阁换衣裳,却只有太子侧妃自个儿回来,还说国公小姐想独自透透气……
宫宴才刚刚开始,透什么气?再加上太子殿下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属实耐人寻味。
三皇子远远看见季楠思,朗声道:“季小姐若再晚点回来,我还以为你一路走到东宫透气去了!”
这话说得冒昧,暗暗指代的意思很是明确。季楠思莫不是与太子殿下到东宫幽会去了吧?
季梁愤然将酒樽重重按在了桌案上,沉声道:“殿下慎言!”
一向端庄稳重的慕菀也暗暗瞪了过去,苏远洲和容初也当下黑了面色。
季楠辞则是有事需得稍晚些赴宴,此时并不在场。
“临风!”上首的贵妃娘娘发话了,蹙着秀眉直视向儿子。
三皇子皇甫临风这才吊儿郎当地举起桌上的酒樽,“瞧我这张嘴。”他含笑看向季楠思,“请季小姐原谅我方才的失言。”
季楠思迎上他的视线,恍惚中觉得他这副待人接物的样子倒是和苏淮卿有几分相似。
三皇子起了玩心,挑了挑眉,“你盯着我作甚?莫不是看上我了?”
季楠思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
呸呸呸,一点也不像!
“临风!”贵妃娘娘的语气中含着蓄势待发的怒意。
三皇子却并未受到威胁,仍旧玩味地看向季楠思,“如何?如果你看不上皇兄的话,不若考虑考虑嫁给我?”
周围不少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三皇子殿下居然直接向国公小姐求娶上了?
“临……”贵妃娘娘正要发作,被陛下抬手止住话。
“依朕看,老三性子顽劣,而老季的女儿向来贤名在外,若是老三能娶得如此贤妻,倒也是桩美事。”
周围安静了下来,针落可闻。
他们万万没想到,陛下竟然会参与三皇子如此荒唐的胡闹,言下之意,还是在赞成国公小姐嫁予三皇子殿下……
季楠思紧攥起衣袖,动了动唇,正要作答。
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季楠思听到这个脚步声,似有所觉,心头猛然一跳,下意识转过身去。
“淮卿……”她低喃出声,眼底瞬间染上了喜色。
她抬步迎了上去,被他漠然错身而过。
苏淮卿身着梅花暗纹箭袖衫,长发高高束于脑后。
他神色冷峻,目不斜视地走向席首。
他虽全然没有理会季楠思,此时突如其来的出现却也化解了方才那场针对她的闹剧。
季楠思再度感受到了前世那种疏离感……
不,今晚的苏淮卿,比前世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像是铁了心要与她撇清关系一般……密密麻麻的慌乱感爬上了季楠思的心头。
苏淮卿利落地跪在了地上,垂首作揖。
“在下苏淮卿,特来向陛下讨要您之前答应过的见面礼。”
第56章
之前秋猎的时候,苏淮卿和父亲刚到营地就被宫婢请去了皇家营帐面见陛下。
那时陛下曾以苏淮卿‘甚合眼缘’为由,许诺了一个恩典作为见面礼,若是苏淮卿在秋猎中能够拿到前三甲的名次,便可到御前讨要这份恩典。
而苏淮卿当时拿到了头甲,他将头甲的恩典让给了季楠思,刻意没有去提那份额外的恩典,留了一手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此时的他恭顺地跪在陛下面前,轻描淡写地求起那见面礼。
皇甫韶眉心微动,眼底含着几分兴味。
他自然记得自己曾经许诺过的事,也有意等着苏家那小子提起这事。
皇甫韶抬了抬手,沉声道:“起来说话吧。”
苏淮卿顺从地站了起来,身姿挺拔,目光从容。
尚合殿内众人的反应各异,大多带着探究、诧异的神情。
三皇子脸上仍旧挂着笑,看起来并没有因为苏淮卿搅了自己先前的求娶之事而感到不悦。
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淡定地品着酒酿没有搭话。
永安侯夫妇神色复杂地相视了一眼,护国公夫妇则是担忧地看向了自家女儿。
季楠思强压下心中涌出来的慌乱情绪,将注意力集中在苏淮卿与陛下的谈话上。
他消失了多日,此番突然现身做出这种举动,对她的态度也完全转变,定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她需得保持冷静,尽可能捕捉有用的信息,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端坐于席首的皇甫韶挂起了那副惯常和蔼亲切的笑,“朕记得曾经允过你的见面礼,你想求什么恩典,直说吧。”
苏淮卿动了动唇,正要回答。
“等等……”皇甫韶抬手打断,“先让朕来猜猜。”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季楠思一眼,“你莫不是方才在殿外将之前的对话都听全了,这会儿是来向朕求娶季家小丫头的?”
苏家这小子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听到有人求娶自己的心上人,便这般坐不住了!
皇甫韶自问自答地摆了摆手,“话先说在前面,朕之前允了人家小丫头自主决定婚事的恩典,不会违背她的意愿赐婚,你若所求是这事,可得先让人家小丫头点头同意。”
话被引到季楠思的身上,不少目光相继追寻而来。
季楠思微微抿唇。
陛下现在倒是说起这事儿了,方才他帮腔三皇子的时候怎么就不拿这说事?
不止是季楠思,尚合殿内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想得到这点。
殿内的氛围变得微妙起来,众人的视线流转在三皇子、国公小姐、永安侯世子之间,暗暗在心中猜测事情会如何发展。
陛下似乎有意将国公小姐许配给三皇子殿下,而从坊间的传闻来看,国公小姐似乎在太子殿下和永安侯世子之间摇摆不定。
偏偏这种时候太子殿下不在场……
季楠思凝视着前方那道长身玉立的背影,心中清楚他所求之事绝不是向陛下求娶于她。
他这人行事惯常随心所欲、我行我素,几乎从未在人前摆出过这副正经模样。
他究竟遇上了何事?
季楠思的心中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不安,暗暗攥紧衣袖。
众人都在等着苏淮卿的回答。
就在这时,殿门口的方向传来一道突兀的声音。
“宴席这么快就结束了?”
皇甫临渊阔步踏入殿内,看清里面的情况后脚下一顿。
他的到来再次引起一阵骚动。
不少人纷纷在心中叹道:这下人都到齐了,有好戏看了!
皇甫临渊的视线在殿内梭巡了一圈,粗略地将在场众人的神情收入眼底。
三皇子主动迎上前去,笑眯眯道:“皇兄你来得正好,恰赶上关键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