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淮卿任由她动作，不再躲避，也不再作声。
“你那晚为何会将自己搞成那副模样？”季楠思摩挲着那道疤痕。
上次在邻城时，他被醉仙楼的伙计带了回来，摔得满身泥泞，身上还发着高热。
季楠思当时就很疑惑，他的马术极佳，即使遇上了暴雨，也不至于摔成那副惨样。
除非……他在骑马的时候被什么事情给扰乱了心神。
苏淮卿仍是默不作声。
季楠思抬起头来，“你大抵清楚袁家兄弟的为人，不应该仅是因为担心我的安危才那般迫切地寻来。”
“你……那晚是有什么话急着和我说吗？”
没来由的，她想到了这个可能性。
苏淮卿的瞳孔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别开眼冷然道：“没有。”
就算当时有，现在也只能没有了……
苏淮卿抽回了手，语气愈加冷硬，提醒道：“你该回去了。”
他暗暗握住掌心，企图留下她指尖残存的温度。
周围实在太安静了，苏淮卿往后退了两步，生怕季楠思听到自己躁动不安的心跳声。
他既已经决定了要和她划清界限，就不该给她留下任何念想。
“苏淮卿……”
季楠思叹息着唤了一遍他的名字，只这三个字便饱含了难以名状的情愫。
她话语里的哀伤刺得苏淮卿的心脏骤然抽紧，下意识重新看向她。
她的头顶、肩上已然落了薄薄的一层白色。
季楠思方才匆忙从马车里追出来，来不及给自己披上挡风的外衣，整个人止不住地轻轻颤抖着。
她的眼尾泛着鲜明的红意，就这么站在飘落的雪花中静静地看来，薄唇紧抿。
这一幕落在苏淮卿的眼中，密密麻麻的心疼爬上了心尖。
他暗暗咬紧后槽牙，抬步朝她走去。
这次换季楠思往后退了两步，躲入了漫天飞雪中，抗拒着他的接近。
苏淮卿冷冷吐出两个字，“回去。”
其实外界带来的寒冷对于季楠思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他言行所带来的寒冷才是真正刺骨入髓的。
她并不是个爱哭的人，可是两辈子加起来已经数不清在苏淮卿的面前哭了多少次。
可此时此刻，她并不想在他的面前露怯。
季楠思将眼角的泪意给忍了回去，“在你启程去往临州前，我们像那时说的那样……‘保持现状’吧？”
苏淮卿领命成为临州的钦差，赈灾兹事体大，并不是立马就能动身的，尚且需要留在丹阳几日，与相关的官员接触，筹措赈灾事宜。
在此期间，季楠思愿意等着，等他给自己一个解释。
若是在从前，她坚信自己绝不会有这种程度的耐心，但是人心都是肉长的，况且眼前的苏淮卿曾经拿命护过她。
他突然从邻城消失，回来后完全变了态度，势必要与她割席决裂，定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
她愿意再等等，给他一个重新考虑的机会。
“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吧。”
季楠思并没有明确说出需要考虑的是什么事，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他可以有苦衷，但是她希望他能够仔细想清楚，那份苦衷值得令他就这么割舍掉她吗？
季楠思语重心长道：“到时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不会再多说什么。”
她已经主动了太多次，强求来的关系，能有什么好结果呢？
她是心悦他没错，但倘若他对他们之间的情谊只有那么点信心，那还不如早点断个清楚，以免徒增对方的烦恼。
况且……现在对于她来说，并不是能够毫无顾虑谈情说爱的时候。
国公府的隐患还没有解除，陛下也不知为何想取她的性命，皇甫临渊对她也还未死心。
她一堆麻烦事缠身，能够用在苏淮卿身上的精力真的不多。
季楠思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说不定，他和她主动割舍才是明智的选择……才不会受到她的牵连。
苏淮卿一直默默看着她，面上仍旧挂着漠然，眼底不时涌出来的情绪却暴露了他此刻动荡的心绪。
他抬步朝她走去。
这一次季楠思并没有躲，眼睁睁看着他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苏淮卿温柔地拂去了她头顶的雪，垂眸认真地看着她，缓缓启唇。
“好。”
听到他的这个回答，季楠思的心底松了口气。
其实……她方才虽然平静地说出了那些话，却在艰难抑制着心底的紧张感。
她很怕，怕他一口回绝，直接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判下死刑，连个重新考虑的机会都不给……
现在他松了口，至少证明，他还是没那么容易割舍掉她的。
有了这个认知，季楠思莞尔浅笑，语气轻松了不少，“既如此，不如……这几天你就先消停会儿，先别装作一副和我苦大仇深，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
她并不知道几天之后他会做出什么决定，也不敢去想。
但是……至少在那天到来前，他们能够像以往那样相处吧？
哪怕之后两人真的要形同陌路，她也想用这几天来好好告别。
苏淮卿别开眼，“有那么明显吗……”
季楠思歪过头逼他和自己对视，“你承认那模样是装出来的了？”
苏淮卿将脸别到了另一侧，嘟囔道：“我先送你回去……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来找我。”
这一次没了纷杂的欢呼声，季楠思听得很清楚，“所以刚才你一见到我时嘟囔的是这句话？”
之前季楠思坐在马车上透过车窗远远瞥见苏淮卿的时候，苏淮卿也瞥见了她。
他生怕她找来，立马挤入人群躲进了暗巷。
没成想她竟还是能够找来这么隐蔽的地方……
苏淮卿垂眸对上她含笑的眸子，心中一阵无奈。
他此次回丹阳做了许久的心里准备，说服自己对季楠思摆出一副冷脸。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便轻易让他破功。
他十分清楚几天之后自己的决定大抵不会改变，但却也贪恋起了她口中的‘保持现状’。
就在她的身边再多留几天吧……
几天之后，他不会再贪心，他会毫无遗憾地去到他该去的地方，在远方默默关注她。
如此，就够了。
苏淮卿温柔地拂去了季楠思肩上的雪，抬起双手摊开宽大的手掌挡在了她的头顶。
“穿得这么单薄就出来，回去又得生病了……”
他的话语中含着季楠思熟悉的关切，令得她心头流过阵阵暖流。
“我现在才不会那么容易生病。”季楠思辩驳道，“之前你劝我锻炼身体，从邻城回来后，我每日都有抽出时间来锻炼！”
他说过的话，她都有好好放在心上。
苏淮卿质疑道：“也才那么几天，能有什么效果？”
两人之间的氛围彻底缓和下来。
季楠思不服气道：“我今日若是真的生病了，那也得怪你！谁叫你要做出那副样子？我心中着急才不管不顾地找了过来！”
“是是是，都怪我。”苏淮卿当即讨饶。
“回去后我教你一套强健体魄的动作，你每日都练上一遍。这几日我先看着你练习，我去了临州后你也不能想着偷懒，一定要坚持锻炼。”
毕竟他往后不能时时在她身边护着了……
说起他即将启程前往临州，两人皆是顿了一下。
他们默契地转移话题，同时开口。
“对了，我有话想问你。”
“有件事我想问。”
两人相视一眼，看着对方笑了。
季楠思含笑道：“你先问吧。”
苏淮卿示意她一起转身，“咱们边走边说，别再站在路中央淋雪了。”
季楠思点了点头，转过身子。
就在这时，他们的前方有一辆马车逐渐靠近，车轮碾压在积雪上发出了沉闷的轱辘声。
马车停在了两人的边上。
这马车有些眼熟，尤其是辕座上的车夫，季楠思依稀想起这是停在宫门口等苏淮卿的那辆车。
所以，车厢里面是不是还坐着当时来接他的那名面纱女子，那位她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醉仙楼幕后东家……
季楠思正想着，一只纤纤细手捏开了车帘。
许知意探出了半个身子，看清前方的两人后，不悦地蹙起眉。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苏淮卿的身上，隐隐含着诘问的意思。
季楠思感受到了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心中不是滋味。
晚间在尚合殿，皇甫临渊曾说起苏淮卿这阵子与一名女子同吃同住。
他说的那名女子，明显就是眼前这位。
苏淮卿看懂了许知意眸中的诘问，淡淡道：“你来得正好，马车借我一下。”
许知意的眉心蹙得更深，“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特意派马车来送他，他看到她后直接就想赶她走，大有一副要用她的马车将季楠思送回去的样子。
他不是已经决心要与季楠思撇清关系了吗？方才在宫门前还好好的，才一会儿不见，他怎么就变了态度？
许知意碍于季楠思还在场，将话说得很隐晦，“你忘了之前答应我的事了？”
苏淮卿显然不想再和她在这里耗下去，“没忘，你先下车回去，其他事情之后再谈。”
他的态度很坚决，许知意愤懑地钻出了车厢。
她终于将视线落在了季楠思的身上，微微颔首，“季小姐，又见面了。”
季楠思回以颔首，上次邻城匆匆一别，她还未曾问起面纱女子的名讳。
她看向了苏淮卿，“淮卿，不介绍一下你的这位友人吗？”
‘友人’二字扎入了许知意的心里。
她又想起那晚苏淮卿一心想与她决裂，她不得已提前搬出了旧事才稳住他。
现如今苏淮卿明明也是怀着与季楠思决裂的想法回到丹阳……季楠思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竟让苏淮卿轻易变了态度？
他们不过是在边城相伴七年罢了……
许知意的面上不显，心间却涌上了强烈的不甘。
分明是她先遇见苏淮卿的！
若是当初她也能留在他的身边相伴着长大，他对她的态度会不会不一样？
肯定会不一样！甚至会比对季楠思更好！
没关系，来日方才，她与苏淮卿之间还能有很多个七年……而季楠思是护国公之女，与苏淮卿注定没有结果。
想通了这件事，许知意心中的不甘消散了不少，友善地看向季楠思，“是我疏忽了，之前竟忘了告知名讳。”
她施施然行礼，“我是许知意，是淮卿恩师的女儿。”
许知意？苏淮卿恩师的女儿？
季楠思眉眼微动。
她这说法，怎么和苏淮卿上次说的不同？
他不是在外游历的途中认识了作为醉仙楼幕后东家的许知意，然后通过花茶手艺而结缘的吗？
苏淮卿打断了她们之间的对话，似乎并不想让许知意向季楠思透露更多的信息。
“好了，先回去吧。”
许知意有了刚才的认知，对苏淮卿的态度也没那么在乎了。
“行，那你好好送季小姐回去，咱们的事情之后再聊。”
她款款下车，再度对季楠思施施然行了一礼，“季小姐，咱们之后有缘再见。”
说完她便转身往街道的一侧走去，醉仙楼就在那个方向。
季楠思还在凝着许知意的背影出神。
苏淮卿催促道：“快上车吧。”
季楠思点了点头，迈开腿。
一声悲伤的呜咽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他们循声垂下视线，只见方才给季楠思引路的那只狗子正乖巧地蹲坐在地上，瞪着湿漉漉的眸子，一会儿看看苏淮卿，一会儿看看季楠思。
季楠思眸中闪过了惊喜，“你还在呀！”
她友善地蹲下了身子，“你不回家去吗？”
狗子再度悲伤的呜咽了一声。
季楠思听明白了，歪头问道：“莫非……你想跟我回家？”
“汪！”狗子蹬起两条后腿，摇了摇尾巴。
苏淮卿也认出了大黄，在季楠思的身边蹲下，“方才好像是它带你找到我的？”
季楠思抬手试探着摸了摸大黄的狗脑袋，后者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尾巴摇得更欢快了。
“我记得没错的话，之前它还带着你来找过我吧？”
大黄似乎听懂了她的问题，抢着回答道：“汪！”
这狗子这般有灵性，季楠思爱怜不已，当下在心中做了决定。
她站起身，“好吧，你跟我回去吧！”
“汪汪汪！”大黄兴奋地叫唤了几声，猛然一跃，主动跳上了边上的马车。
季楠思震惊于它的弹跳力，“好家伙！”
苏淮卿捏着下巴在一旁评判道：“它身手很好，你养着之后当护卫犬挺不错的。”
季楠思瞥来一眼，重新迈步上马车，钻入车厢。
大黄乖巧地趴在角落里，欢快地吐着舌头摇着尾巴向她打招呼。
季楠思摸了摸它的脑袋。
狗子再度发出了之前那种委屈的呜咽声。
季楠思觉得自己与这狗子当真有缘分，她似乎能够轻易理解它想表达的意思。
“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了，你再也不需要在外边流浪了。”
“呜嗷……”
“唔，这么说来，该给你好好取个名字。”季楠思垂头沉思起来。
苏淮卿进来时正好看到一人一狗对话的场面，轻笑了一声，随口道：“就叫大黄吧。”
“汪！”
“……！”季楠思看了苏淮卿一眼，复又鄙夷地看了狗子一眼，“这么随便的名字，你真的喜欢？”
大黄摇了摇尾巴，“汪汪汪！”
“好吧。”季楠思无奈地笑了。
她看向苏淮卿，意有所指道：“你既然给大黄取了名字，便也算是它的半个主人，将来要对它负责。不能去了临州后便对它不管不顾、不闻不问了！”
第59章
大黄似乎听懂了季楠思的话，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看向苏淮卿。
它乖巧地吐着舌头，没再发出声音，但是身后不断摇晃的尾巴却显露出了它内心的不平静。
苏淮卿对上这双圆溜溜的眼睛，竟瞧出了几分期待的意味。
他曾经遇见过许多人，也能轻易与其中大部人打成一片，尔后又像从未相识般断绝来往，毫不拖泥带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