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苦涩地笑了,“我的生父生母……究竟是谁?”
*
月色顺着半开的窗户泄入一片静谧的室内,缓缓打在了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季楠思猛然从梦中惊醒,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心脏狂跳不止。
她赤着脚踩在地上,顾不上穿鞋,径直来到外间的桌案,翻出了藏在暗格里的小册子。
她一遍一遍翻阅着,却找不出任何端倪。
她重生前的记忆分为了两段,一段是生前的,一段是成为幽魂后的。
季楠思对于前半段记忆尚且能够回想起来,尽数写在了小册子上,可那后半段的却总是想不真切。
自从前阵子秋猎时想起了太子豢养私兵一事,她便很少再做幽魂时期的梦了。
可前几日从永安侯府回来后,季楠思每晚都会被噩梦所惊醒。
梦中的场景一开始很是模糊,每一晚都比上一晚更加清晰。
直到今晚,季楠思终于看清了整个梦境的全貌。
那场景太过真切,她眼睁睁看着皇甫临渊带着士兵们闯入了永安侯府。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所有士兵都杀红了眼,不管男女老少,见人就杀。
永安侯府的家仆们都是苏侯爷从边城带回来的老人,大都是季楠思眼熟的人。
彼时作为幽魂的她,摸不到任何实体。老管家赵叟死于刀下前,她曾竭力想要抱住那名挥刀士兵的手,可一切都只是徒劳。
她眼见着一个又一个曾经对她友善微笑的人,瞪着难以置信的双眸,刹那间便丢了性命。
季楠思想哭,却流不出泪来。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她几近癫狂。
齐焰押着容初来到了皇甫临渊的跟前。
容初拼命反抗着,眼风锐利如刀地扫了过去,“为什么?”
皇甫临渊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漠然比了个手势。
齐焰收到指令,手起刀落,就这么直接将容初的脖子给抹了去。
鲜血喷涌而出,容初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狠狠盯着皇甫临渊,带血的掌心颤巍巍地握向他的脚踝,却被齐焰一脚踢开。
她的身子如同破碎的布娃娃,蜷缩着呜咽出了好几口鲜血……
季楠思无助地跪在了她的身边,哀伤地嚎哭着,始终流不出一滴泪。
苏远洲姗姗来迟,见到这一幕,持刀就朝皇甫临渊砍去……
一刻钟后,齐焰踢了踢苏远洲浑身是血的身子。
“殿下,都解决了。”
皇甫临渊漠然看了一眼地上的苏远洲,视线最终落在了容初的身上,低喃出声。
“为什么?那你们为什么又要与孤的楠思扯上关系?”
第69章
季楠思颤着手从回忆中抽离,原本被她握在手里翻阅的小册子一个不稳掉在了桌案的边缘,撞落到地上,发出一阵不小的动静。
她身形不稳,双手撑住桌案,心神中还回荡着方才那些回忆所带来的悲痛余韵中。
原来……永安侯府上一世在她死后也被皇甫临渊给灭了门。
这么重要的事,她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
皇甫临渊最后看着苏伯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正是因为她与永安侯府的人牵扯上关系,皇甫临渊才执意要杀苏伯父和苏伯母吗?
原来前世不光是苏淮卿为了保护她而死,永安侯府的其他人也都受到了牵连,在一夜之间惨遭灭门……
“主子?”凝霜在外边敲门询问。
她寻常和含巧一起住在隔壁的侧屋,刚刚被季楠思房中的声响所吵醒,当即起榻过来察看情况。
“我没事……”季楠思捡起地上的小册子,重新放于暗格中藏好。
凝霜听主子的声音明显有异,仍不放心,还是推门走了进来。
“您怎么这副样子?”看清屋内的情况,她疾步凑了过去。
一凑近才发现,主子不仅衣衫不整,竟然连鞋也没穿!
凝霜复又疾步去里间取来季楠思的鞋子,扶着她坐在了椅子上,蹲下身子替她穿起鞋。
季楠思制止了她的动作,抬手将她扶起。
“凝霜……”
“我在呢。”凝霜满眼心疼。
她自幼随侍在季楠思的身边,就像看着妹妹从小长大一般。
她轻易便能感知到季楠思此时的不对劲,那股哀伤、绝望的氛围都快将她给淹没了。
凝霜定了定心神,勉强扯出个笑容,“您有什么吩咐,我都听着呢。”
自前几日主子穿着奇怪的纱裙回府后,她便再也没出门。除了清晨去中庭的小院照料花草外,其余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里,膳食都是命人送到房中。
夫人因为担心亲自来问过几次,都被主子三言两语给送走了。
今夜主子还做出如此古怪的行径,凝霜忧虑更甚,只希望自己能够尽力替她分担点什么……
“兄长这几日的近况如何?”季楠思问。
凝霜一顿,当下会意。
世子爷作为司农寺的少卿,需要负责临州赈灾粮的相应事宜,这几日没少和隔壁府的苏公子走动。
主子将自己关在房内,消息闭塞,并不知道三日前苏公子晕倒了的事。
她现在虽然问的是世子爷,实则或许也想侧面了解了解苏公子的近况。
凝霜看破不说破,答道:“世子爷最近因为公务每日早出晚归,前几日听闻苏公子晕倒,还宿在了永安侯府。”
“苏淮卿他晕倒了?”季楠思蹙起眉。
凝霜微微颔首。
她和含巧得了夫人的吩咐,不要告诉小姐这事。夫人大抵是从侯夫人那听闻了小姐和苏公子闹不愉快的事,才特意如此吩咐。
“我前两日在府门前碰到青帆,找他问过了,说是没有什么大碍,请主子放心。”
季楠思心下微松。
她这三日因为每晚的梦魇,白日里魂不守舍,成日坐在桌案上将小册子来来回回翻阅,补充细节,想尽快看清梦境的全貌。
今晚终于看清了,却是那样的惨况……
一想到苏伯父苏伯母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画面,季楠思的脸不由白了几分,手也握成了拳。
凝霜瞧见了,料想主子现在心思极重,不愿与旁人说。她暗暗叹了口气,劝道:“明天姚小姐会来府中拜访,不若您先回床上休息吧?”
“子璇?”季楠思诧异地松开了手,模模糊糊想起前两日自己好像确实接了姚子璇的拜帖。
可子璇之前不是说要趁兄长休沐的时候再来国公府拜访吗?这几日兄长因为公务忙得脚不沾地,子璇这个时候来……是单纯来找她的?
季楠思心生疑惑。
“主子?”凝霜又唤了声。
季楠思回过神来,“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想自己一个人再想点事情。”
她的心绪太乱,需要安静理理。
凝霜无奈地看了她一会儿,转身取来一件外衫披在季楠思的身后,“奴婢去给您备点温水再退下,您还是要早点休息。”
季楠思点了点头。
*
翌日清晨,季楠思才刚躺下没两个时辰就又醒了,天还蒙蒙亮。
她干脆直接起榻,换了身衣裳,推开房门的时候正好看见凝霜带着几名婢女们前来。
“您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凝霜的语气满是担忧,“时间还早,不若再回去睡会儿?”
季楠思侧身让开道,“总归睡不着,还是早点出去透透气。”
凝霜不置可否,示意婢女们进门。
婢女们鱼贯而入,恭敬地端着手中的洗漱用具,垂首立于一侧。
季楠思就着水盆净面,整个人清爽了许多。
洗漱完毕后,她看向凝霜,“我去小院里静静心,你不必跟来。”
“那早膳……”
“今日早膳我等父亲下朝回来后与他一起用。”季楠思想了想,又补了句,“父亲回来后你来小院知会我一声。”
“奴婢明白了。”
季楠思微微颔首,孤身走出门外,走向了小院的方向。
这几日她在房中完善小册子,又记起了一些之前忘记的细节。可不管怎么完善,她还是想不通父亲为何会接任临州刺史,而苏淮卿又为何会主动去揽临州钦差……
父亲前几天答应过会尽量告诉她真相,这两天父亲启程在即,她是时候催催他了。
另外,还有一个人也欠着她答案。
季楠思抿了抿唇,再抬头时已经走到了小院的拱门前。她顺手拿起院内常备的浇花壶,朝墙角的山茶花走去。
她自幼喜欢打理花草,喜欢在清新的花草香中一道整理纷杂的心绪。
不过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几日每次来,她都感觉山茶花似乎少了点。
院墙这一头季楠思还在浇水,院墙的那一头,听到脚步声慌乱翻回自家院子的苏淮卿背靠着墙根,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今日思思怎么来得这么早?差点就被她撞到了……
他摊开掌心,垂眸看向刚刚摘下的那朵白色的山茶花。
纯净无暇,身上没有任何污点。
就像她一样……
苏淮卿轻轻收拢掌心,小心翼翼握住那朵花。
他垂下了头,静静听着院墙另一边传来的动静,唇边勾起个苦涩又自嘲的笑。
像他这样的‘污秽之物’,真的可以染指这样的她吗?
季楠思顿住了动作,狐疑地看了眼院墙。
她出神地凝视了会儿,那里有着太多的回忆。
他曾经懒洋洋地坐在那上边打断皇甫临渊对她的施暴,也曾经暗暗躲在那偷看她与其他郎君的相看……
她也曾经鼓起勇气爬上院墙,抛却所有顾虑,纵身跃入了他的怀中。
不过是前阵子才发生的事情,怎么就有了一种时过境迁的感觉?
季楠思重新垂下了头,目光落在其中一株红色的山茶花上。
耀眼夺目,如一抹烈焰在俗世中燃烧。
就像他一样……
季楠思朝那朵花伸出指尖,在即将碰触到的那一刻,骤然止住动作。
她这样会给他和他的家人带去灾祸的人,不应该再试图靠近他。
同一片天空下,同一堵院墙的两侧……各怀心事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想着彼此,谁都没有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主子。”
“主子。”
凝霜和青帆听到隔壁院墙的唤声双双一怔。
苏公子在对面?
季小姐在对面?
他们纷纷看向了自己的主子,只见他们也正错愕地看着院墙的方向。
凝霜疾步走到了季楠思的身侧,压低了音量,“国公爷回来了。”
季楠思收回视线,“我们走吧。”
凝霜欲言又止地瞥了好几眼院墙的方向,“您……这……”
她终是什么也没再说,跟着季楠思出了拱门。
院墙的另一边,苏淮卿和青帆听到了隔壁两人离去的脚步声。
青帆这才出言道:“三皇子派人来传话,人现在在正厅候着。”
“三皇子?这么一大清早?”苏淮卿狐疑地皱起眉。
*
季楠思来到膳厅扑了个空,没见着父亲的踪影,只看到管家李守正站在桌旁吩咐婢女往食盒里装饭菜。
李守瞥见季楠思,笑道:“小姐,您今日怎么来膳厅用早膳了?”
“我父亲去哪了?”
李守如实答道:“老爷刚收了一封急函,还来不及用膳就直奔书房去了。”他指向桌子,“这不,我正让人装点早膳,好往书房送去,别让老爷给饿着。”
“我知道了。”季楠思默默坐到了桌边。
李守作了一揖,接着忙活自己的事。
凝霜盛来一碗粥,“需要奴婢去找老爷传个话吗?”
季楠思接过那碗粥,“不必。”
既然是急函,代表是要事。她还是暂时先别去打扰父亲了,等他空了再说吧。
凝霜将几个季楠思爱吃的菜摆得近了些,退到她的身侧,“姚小姐还有一个时辰才到,您不必着急,慢慢用膳。”
季楠思抿着粥点了点头。
一个时辰后,季楠思带着凝霜在府门前相迎。
姚府的马车远远驶来,这个场景何其相似,就连车头坐着的车夫和小厮、骑马跟在后边的护卫似乎都是上次来国公府的同一批人。
小厮?子璇出行带小厮作甚?
莫非……
季楠思正想到一半,车内走下了位公子,身形瘦削,带着点阴柔的美感,长相与姚子璇有六七分相似。
姚子温停在了季楠思的面前,“季小姐,又见面了。”
不远处的永安侯府前,苏淮卿顿住了打算直接离去的步子。
第70章
姚子温只淡淡问候了一声,没再说话。
季楠思对上他漠然的眸子,微微颔首道:“姚公子,你今日来……”
话说到一半就顿住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子璇的拜帖递得那么急……真正想到国公府来拜访的并不是她,而是她的兄长,姚子温。
之前的相看会上也有差不多的情况,姚子温表面上是与她相看,实际上是与她父亲一同待在正厅聊了许久。
那么这次他也是来找她父亲的?
姚子温接过她说了一半的话,“我听闻子璇往国公府递了帖子,想着送送她,也能和季小姐再见上一面。”
“见我?”季楠思狐疑道。
姚子温迎着季楠思的视线,微微侧过脸,瞥向身后的某处,似乎在暗示什么。
季楠思会意,他刚刚的话是说给旁人听的。
姚府马车周围的侍从们虽然都是姚府的人,但是姚子温并不信任,并不想让他们知道他来国公府是为了见护国公。
正好他上次借着与季楠思相看的名义来过国公府,这次完全可以再用季楠思打掩护。
之前有关国公小姐相看会的逸闻因为太子殿下的横叉一脚而不了了之。
国公小姐前几天还在与其他郎君相看,隔天就被太子殿下带去郊外踏青,还误打误撞解救了流民村的人。
这事发生之后,谁还会把国公小姐的那几次相看当真?
对于这阵子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丹阳内开始流传出一个百姓们普遍认同、喜闻乐见的版本。
国公小姐始终心悦着太子殿下,她之所以在秋猎说出那句“此生绝不入东宫”,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而这个苦衷八成与那臭名昭著的苏小侯爷有关,才会让她在醉仙楼说出那种心悦苏小侯爷的违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