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霜提前做了准备,雇车时从临近的商铺中采买了不少物件,其中包括了几件加厚氅衣。
此时她将氅衣裹在了季楠思的身后,忧心忡忡。
主子执意要赶路,目前还能靠多裹几件厚衣服硬撑,倘若天公不作美,大半夜再下雪……
她摇了摇头,给自己也加了一件外衣,并递了一件给鸢桃。
一语成谶,才过了小半个时辰,天上突然飘起细雪。
马车停了下来,老车夫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外响起。
“这雪要下大,不能再赶路了。我知道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我带你们去那躲躲?”
凝霜看向季楠思,等着她的决定。
季楠思伸手捏开车帘,果见外边飘着细密的飞雪,寒意袭上她的指节,刺骨入髓。
这种天气之下确实没办法再赶路。
“你去告诉老人家,劳烦他带我们避雪。”
“好。”凝霜应声钻出车厢。
不知过了多久,车轮停止滚动,季楠思在凝霜和鸢桃的搀扶中走出车厢。
甫一抬眸,她顿住了身子。
这里不是前段时间她和苏淮卿来过的那个流民村吗?当时他们是追着袁家兄弟来的,那之后她还带皇甫临渊来过。
皇甫临渊那时将村子里的阿婆带回丹阳,直接带上当日的朝会,揭露了过去几年执金吾和城门校尉的恶行……
听说在那之后有几个流民村的村民回了丹阳定居,看来这位老车夫就是其中一人……
村口的方向出现了好几个人影,应当是听到动静出来查看情况的。
季楠思模模糊糊瞥见为首那人的面容,心中一惊。
齐焰?他怎么在这?
他如果在这的话……难不成,皇甫临渊也在?
齐焰认出了早就摘掉了面纱的凝霜,阔步而来。
“凝霜?”他转眸看向季楠思,意识到了什么,抱拳垂首,“季小姐……您怎么出城了?”
……
一刻钟后,齐焰领着她们几人进入村子来到皇甫临渊的面前。
巧合的是,他们现在所处的这间民宅,与她和苏淮卿上次所住的是同一间。
民宅的小厅内,皇甫临渊和季楠思相对而坐,齐焰和凝霜鸢桃等人则退守在厅门外。
厅内的碳火很足,将严寒完全隔绝在了外边。
皇甫临渊沉默了良久,才憋着怒气道:“你为何会出城?”
季楠思低垂着眸子,淡淡道:“臣女的父亲在临州遇袭,臣女实在放心不下,定要亲眼确认一下他的安危。”
“护国公在临州遇袭?”皇甫临渊的语气听起来像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他不知道这事?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季楠思狐疑地瞅着他的面容,暗暗分辨其中真假。
第95章
临州突然传来噩耗,在除夕这样的时节皇甫临渊却不在宫中,再联想起付雨柔前阵子传来的示警……季楠思原以为父亲和苏淮卿的遇袭和东宫脱不了干系。
可这会儿坐在她跟前的皇甫临渊,疑惑的语气、不解挑眉的动作,任何一个细节中都看不出破绽。
他好像真的不知道她父亲和苏淮卿在临州遇袭一事……所以这事真的与他无关吗?
疑问的种子在季楠思的心中落下,她淡淡道:“事发第二日,父亲派快骑从临州出发,日夜兼程赶回丹阳传信。如此算来,大抵是十天前发生的事。”
“据我所知,快骑还去宫里报了信,殿下……您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
快骑是下午入的宫,那之后陛下仅派贴身内监到永安侯府说了几句宽慰话,赏赐了丰厚的年礼,并没有其他大动作。
皇甫临渊神色微变,“父皇下午将孤唤到御书房,仅是吩咐孤即刻启程前往临州……协助护国公镇压临州乱党,并未提起其他事。”
说到‘协助’二字,他的面色变得愈加古怪。
皇甫临渊明白,父皇明面上说的是协助,其实是在给他下最后通牒。
父皇曾经明言,季楠思和国公府之间只能留一个,并让他来做出选择。那日他没有给出明确答案,只恳请父皇给他时间再考虑考虑。
那时父皇骤然将这样的选择摆在他的面前,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想先不管不顾地见季楠思一面,看看她的面容、听听她的声音……
总归与她待在一起时,总能让他暂时忘却被父皇逼迫得喘不上气的那种感觉,得到一时慰藉。
可那晚鸢桃将季楠思的亲笔书信传回东宫,她拒绝了见面,言辞疏离。
皇甫临渊生怕自己一再相逼又会将她越推越远,只好作罢,将自己置身于公务当中。
后来父皇隔三差五地派贴身内监来东宫,明里暗里询问他的决定,他以公务繁忙为借口,一再拖延。
直到今日下午,父皇把他叫去御书房,意有所指地提起季楠思的腿伤恢复得不错……又提起让他去临州‘协助’护国公。
父皇的意思很明确了,这是要他当场做出选择,是护国公还是季楠思。
若是选择护国公,他大可留在丹阳,眼睁睁看着父皇的人动手取季楠思的性命。
若是选择季楠思,他需得即刻前往临州,明面上协助护国公镇压临州乱党,暗地里则要找出将国公府一举置于死地的方法。
这两个选择摆在面前,皇甫临渊别无他法,只能选择第二个。
至少第二个选择的主动权还是握在他自己的手里,他可以先到临州之后再另做打算。
前阵子秋猎之时,护国公曾与临州乱党私下接触。
皇甫临渊当时便怀疑季梁是否打算做出祸乱朝纲之事,后来经过多番查证,结合他与季楠思关于此事的对峙,再加上父皇可疑的态度……
他意识到这事并不是浮于表象那样简单,这其中应该暗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辛,且父皇并不想让他知道。
如今父皇执意要动国公府,且不给出任何缘由,更让皇甫临渊加深了之前的猜测。
倘若护国公当真意图祸乱朝纲,父皇大可言明此事,命他根据律法查办即可。
可父皇只强硬地命他亲手灭了国公府,暗有让他不折手段去做到这件事的意思。
皇甫临渊无法理解他的父皇为何会对国公府有这般狠厉的杀心。
护国公季梁为西丹四处征战几十年,一身功勋,且季家祖上代代英烈,为西丹如今的繁盛立下了牢不可撼的根基。
纵使这是父皇的意思,皇甫临渊目前为止也从未动过要灭掉国公府的想法,应下去临州一事也只是权宜之计。
现下他并不打算做出任何伤害护国公的事,只想到了临州后先尽可能拖延时间,想出可以同时保住季楠思和国公府的方法。
不过,护国公十日前就在临州遇袭了?今日下午父皇为何提也没提一句?
莫不是……护国公的遇袭就是出自父皇的手笔?
皇甫临渊不知不觉蹙起了眉心,思绪却骤然被季楠思的问话给打断。
“镇压临州乱党?”
季楠思不解地望来,“陛下听闻臣女的父亲遇袭,特意派您去临州,不是为了慰问,也不是为了调查幕后元凶,竟是让您去协助臣女的父亲镇压乱党?”
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举动让季楠思觉得很是奇怪。
皇甫临渊自然也知道这看上去极有猫腻,想着尽快揭过话茬,“先不说这么多了,待雪停之后,孤派人护送你回丹阳。”
季楠思眉眼一滞,垂首道:“臣女谢过殿下关心,但臣女此番定要亲眼确认父亲的安危……”
父亲他们离奇遇袭,再加上之前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当中,无论是袁家兄弟、还是附雅阁的姑娘们,亦或是她父亲母亲所说的先皇暗部,都与临州息息相关。
临州这个地方还是得走一遭的。
况且……苏淮卿还下落不明。
每每想到这点,季楠思的心里就不踏实。
不管苏淮卿是自己藏起来的、还是被别人藏起来的,亦或是他真的马失前蹄淹死在了水中……她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季楠思抬起脸,认真道:“臣女心意已决,绝不在此时回丹阳,望殿下成全。”
皇甫临渊凝视着她,缓缓开口,“孤可以答应你,但……你此行必须与孤同行。”
东宫的人在他出行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长途跋涉所需的所有物资皆充足备下。
他没忘了方才季楠思进门前,小脸被冻得煞白的模样,一看就是临时决定启程,轻装简行。
皇甫临渊还藏了个私心,倘若楠思答应与他同行,他们接下来就会在路上朝夕相处半个月,他说不准能借机在她的面前挽回不少情分。
周家那小子还没到国公府登门纳彩,最好的情况下,等他们从临州回到丹阳,楠思与周家那小子的婚事兴许直接不复存在了。
而且……父皇多次对楠思起杀心,她要是留在丹阳,就一直处在父皇的威胁之下,还是将她带在身边最为妥当。
皇甫临渊收回思绪,又道:“你与孤的目的地相同,孤的身边又一应俱全,不如就此结伴而行,孤也好亲自将你送到护国公的身边,让他放心。”
季楠思确实仓促动身,车夫是个上了年纪耳力不佳的老车夫,马车也是那种极为简陋、隔绝不了严寒的寻常马车。
她原本想抵达下一个城镇后,再让凝霜买辆好点的马车、雇个年轻点的车夫,另外置办些旅途中用得上的物件。
只是今晚天公不作美,突如其来的一场雪打了她个措手不及,让她变得很是狼狈。
对于皇甫临渊的提议,季楠思起初想拒绝,可转念一想,又犹豫了。
先不提若是她不应下这事,皇甫临渊会不会执意派人将她送回丹阳。
倘若她此行能与皇甫临渊一道,或许可以借机在路上对他试探一二,找出前世东宫那名伪造了她父亲通敌叛国信件的暗卫,尽快做出下一步计划……
皇甫临渊见季楠思有所动摇,补充道:“你放心,孤没忘记曾经说过的话,一路上定会对你以礼相待,绝不会再做出强迫你的事。”
季楠思狐疑地睨着他,这人的话在她那已经没有多少可信度了。
不过……他的提议对她还是挺有利的。
她腿伤在身,路上能少折腾最好。皇甫临渊身为东宫太子,享受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与他同行能够轻易保证一段相对舒适的行程。
兴许抵达临州之时,她的腿伤就已经恢复到不影响行动的程度了。
季楠思在心中拿定了主意,拱手过额,“臣女愿意与殿下同行,但……”
她垂下手,和他对上视线,“臣女有婚约在身,不便与殿下独处。”
皇甫临渊烦躁地摆了摆手,“孤准你随时将婢女带在身边,但是你必须与孤同乘一辆马车。”
他身为东宫太子,准许婢女与他同坐一辆马车,已是极大的让步。
季楠思忖了忖,又道:“臣女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你说。”
“殿下能将鸢桃……赐予臣女吗?”
鸢桃名义上就是国公府的婢女,但皇甫临渊和季楠思都清楚她真正的主子是谁。
皇甫临渊一愣,恍然想到刚刚伺候季楠思进门的其中一名婢女好像就是鸢桃。
他来了兴致,勾起唇,“孤原以为经历了上次那事,你会将那丫头赶出国公府,没成想你竟还向孤讨起她了?”
皇甫临渊在心中赞许:能得楠思如此相待,这个鸢桃的办事能力不错。
“那丫头本就是国公府的婢女,你何须向孤讨要?”他佯装不解。
季楠思不容他打马虎眼,开门见山道:“请您将鸢桃的软肋,转赠臣女。”
皇甫临渊哑然失笑,心中开始衡量。
用一名暗部换与楠思朝夕相处半个月?这笔买卖……还算值当。
“齐焰。”
齐焰踏入厅内,俯身抱拳,“属下在!”
“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属下这就去办。”齐焰应声离去。
同样听到厅内对话的,还有守在门外的鸢桃。
她在门边探出半个脑袋,暗暗瞅着季楠思恬静的侧脸,眸中隐含流彩。
季楠思似有所觉,转头看向她,顿了一瞬,尔后点了点头。
鸢桃郑重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从今往后,她就彻彻底底是主子的婢女了,不再是别人的眼线,无需再违心出卖主子的消息……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绪动荡,久久难以平复。
“这是在做什么……”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
看清来人,季楠思略微睁圆了眸子,喃喃唤道:“阿婆?”
阿婆单手提着个铜制水壶,用空着的那只手将跪在地上的鸢桃一把提溜起来,旁若无人地踱步入内,似乎完全没有把皇甫临渊的身份给放在心上。
她从桌上顾自翻了个茶碗出来,提起水壶将茶碗给满上。
空气中隐约有一阵辛辣刺鼻的气味飘散开来。
阿婆将倒好的姜茶推到了季楠思的面前,漠然道:“喝吧。”
季楠思的视线落在那碗姜茶上,心底涌过一阵暖流。
上次她和苏淮卿淋雨过后来村子里避雨,阿婆也是像现在这样,一声不响地送来姜茶,无声无息地关照着她。
阿婆扫过季楠思一眼,将水壶重重放在了桌上,瞥向皇甫临渊。
“你若想喝,自己倒。”
第96章
不管是前世,还是这一世,季楠思都鲜少见到有人对皇甫临渊这个态度。
在季楠思的印象中,上次她带着皇甫临渊回村子的时候,阿婆虽也淡漠,但还算得上对他客气有加。
后来阿婆被他带回丹阳,带上朝堂陈情,肯定也得知了他东宫太子的身份。
而现在的阿婆反而对皇甫临渊不再客气了……更奇怪的是,皇甫临渊看起来并未介意,顾自翻了个茶碗给自己倒起姜茶。
季楠思犹记,前阵子在国公府的中庭小院,苏淮卿只是冒出来插个话都被齐焰一顿呵斥不敬东宫,但阿婆现在的举动明明更加出格……
季楠思探究地将视线流转在阿婆和皇甫临渊之间,没来由觉得这两人好似亲近了不少……阿婆是因为压根不怕被责罚,才敢如此说话。
阿婆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瞥来一眼,淡淡道:“快喝,一会儿该凉了。”
季楠思胡乱点了点头,双手捧起那碗尚且还冒着热气的姜茶。
碗壁的温度熨帖着她的掌心,令她舒服地眯了眯眼。
她将碗送到嘴边轻抿起来,入口的辛辣感让她微微拧起眉,耳边传来了阿婆和皇甫临渊的对话。
“这次只是来躲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