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妙妙闭上了骤然泛红的眼眶,父亲的身影浮现在了眼前。
她的母亲在她幼时离世,她是家中独女,由父亲拉扯着长大。
从小到大,不管她闯出何等祸事,做出何种出格的举动,她的父亲都会全力替她收拾烂摊子。
只要是何妙妙想要的,不管是什么东西,她的父亲都会费尽心思为她寻来。
倘若刚刚在场的是她的父亲,是绝不会将腹痛难忍的她给丢在大街上的!
何妙妙头一次对自己贸然前来临州的决定产生了些微动摇。
她重新睁开眼,木讷地看着前方离去的几人……
皇甫临渊悄然走到季楠思的身侧,低声道:“现在,你看清他了吗?”
他并未言明口中的‘他’指的是谁,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皇甫临渊是在问季楠思,看清苏淮卿这个人了吗。
“孤从一开始就知道,你迫切想来临州,并不是为了护国公。”
他多次派人往临州打探消息,早已得知护国公安然无恙,也曾多番告知楠思,可她想尽快赶到临州的心情,只增不减。
皇甫临渊清楚季楠思浮于表面的那份迫切是因谁而起,每每细想,都恼怒不已,冲天的怒火让他有很多次都想直接带着楠思打道回丹阳。
可他最终没有那么做,因为他的暗部还从临州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殿下的人早就打探到他的下落了?”季楠思一边由凝霜扶着往前走,一边接着说道,“殿下知道他平安无事,也知道他这阵子都和何妙妙待在一起,所以……”
季楠思顿住步子,转头看向皇甫临渊,“殿下将这个消息瞒下,并让人持续打探他的动向,为的……就是让臣女亲眼看到刚刚的那一切?”
怪不得他昨日没来由命人加快了行程,怪不得他们一到这个城镇皇甫临渊就带着她去往那座茶馆。
这一切都是皇甫临渊掐着时间点,算好的。
为的,就是让她亲眼看到苏淮卿和何妙妙现在的‘郎情妾意’,让她看清苏淮卿这个人,对他彻底死心。
皇甫临渊垂眸凝视着季楠思,良久无言,算是默认了她的猜测。
季楠思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转回身子。
“楠思……”皇甫临渊嗫嚅了一下唇畔。
同行赶路的这段时日里,他轻易都能够察觉到萦绕在季楠思身上的那层淡淡的忧虑。
他原本还期待着楠思亲眼见到苏淮卿现状之后的反应,期待她对那人彻底死心,歇斯底里地埋怨,肝肠寸断地指责……
届时他再出现,成为她目前唯一的依靠,让她明白只有自己才是那个会永远站在她身边的人。
可楠思现在的反应,沉着冷漠,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这和他预想的不一样!
莫非……她是在埋怨他没能早点将苏淮卿的消息告诉她?
莫非……她都亲眼看到了这一切,却还是对苏淮卿这个人抱有念想?
想到这,皇甫临渊内心的烦躁如同一场狂风暴雨,席卷了所有的理智。
他阔步上前,想要同季楠思问清楚,伸手就朝她的肩头握去,却被一股不小的力道给推到了一边,踉跄了几步。
他稳住身形定睛一看,只见鸢桃坚定地堵在了他的跟前。
鸢桃的这个举动如同往烈火里添了一把柴,皇甫临渊怒视着她,嗓音森冷至极,“放肆!”
不远处的齐焰等人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飞身而来。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齐焰按住了腰间的佩剑,对着鸢桃朗声喝道:“你这么快就忘了自己的旧主子是谁了?”
鸢桃挺着娇小的身板,毫不示弱,“没忘。可我眼中,只有现在的主子。”
“你!”齐焰握紧了佩剑。
“够了。”季楠思出言制止了两人的争端,看向皇甫临渊,“殿下,臣女身子不适,可否先行回马车上休息?”
皇甫临渊紧抿着唇,眸光一转,看到她略微颤动着的右腿,终是不忍心再计较下去。
“齐焰,退下。”
“是……”齐焰愤懑地瞪了一眼鸢桃,满脸不甘地退到了一边。
这边才刚刚消停,苏淮卿的身影从前方的街角闪了出来。
季楠思抬眸望去,隔着帽纱看不真切他的面容。
还在愣神的何妙妙也远远看见了苏淮卿,连忙捂向肚子,做出一副摇摇欲坠样。
苏淮卿蹙起眉心,面上一急,疾步而来。
见他如此着急的举动,何妙妙的心里就像是灌满了蜜一样,立刻将刚刚才产生的动摇全都抛诸于脑后。
她的决定果然没有错,她的郎君还是非常在乎她的!
几息之后,何妙妙傻眼了。
她眼睁睁看着苏淮卿停在了季楠思的面前,从始至终都没有往自己这边投来一个眼神。
她难以置信地抬手捂住胸口,也顾不上再装腹痛了。
失落感和无力感汇聚成了一把钝刀,一遍遍剜着她的心口。
她唇畔颤抖,迟迟说不出话来。
而苏淮卿似乎并未关注到何妙妙幽怨的眼神,只是垂眸看向季楠思的右腿,犹疑道:“你的腿……”
季楠思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伤腿,幽幽道:“大夫请来了?”
苏淮卿单膝跪下,伸手想要探向她的右腿,却被躲开了。
“公子请自重。”
上方传来了季楠思冷丽的声线。
苏淮卿的手顿在了半空中,低声道:“姑娘的腿既然受了伤,又何必要出远门折腾自己……”
季楠思往后踱了两步,把疏离的作态做到了极致,冷冷盯着他的头顶,一个字也不想再答。
皇甫临渊原本还想过去赶人,看到季楠思抗拒的举动之后,不由勾起唇角,不仅自己不再上前,还抬手拦住了已经迈出步子的齐焰。
饶是一向性情温顺的凝霜,也看不惯自家主子被苏淮卿这般对待,冷冷开口。
“这位公子,既然你与我家主子是初次见面,不觉得今日的这番言行……着实不合礼数吗?”
凝霜难得黑脸,就差直接问出‘你这个不相关的人是不是管得太宽了?’这话了。
苏淮卿半截面具下的唇畔动了动,缓缓站了起来,俯身作揖赔礼,“是在下冒昧了。”
“郎君……”委屈的唤声略带着抽泣。
何妙妙不知何时来到了他们的身边,哀怨地质问道:“郎君这是在做什么?”
苏淮卿一顿,侧头看去,“抱歉……我没请到大夫。”
这座城镇唯一的医馆已经关门好几天了,听街坊说,最近整个临州大部分的大夫都被调派到南部协助赈灾事宜去了。
何妙妙眨巴了一下泪眼,弱弱道:“没关系,我已经不疼了。”
她的声音带了点祈求的意味,“我现在只想跟你早点回家……”回到他们两人过去一个月在城郊的那座小院。
何妙妙生怕苏淮卿拒绝,扯了扯他的衣袖,“你、你跟我回去……好吗?”
其实她的郎君今日确实反常,何妙妙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愿意去承认那个想法。
好像只要她不去想,她所惧怕的那件事情就不会是真的。
何妙妙眼巴巴地盯着苏淮卿,等着他的回答。
苏淮卿暗暗扫了一眼季楠思,咬紧牙关,沉默了良久,终是答道:“好。”
这个字如同天籁之音,轰入了何妙妙的耳中。
她喜出望外地瞪大了眸子,激动地伸手来挽苏淮卿的臂弯。
苏淮卿下意识躲开,率先动身。
何妙妙虽没能挽上她郎君的臂弯,但总归她的郎君已经答应了跟她回去。
她匆忙跟上已经走出好几步的苏淮卿。
才走出两步,她突然回过头来,刻意朝季楠思挑了挑眉,眸中恢复了最初的神采。
第100章
这条街上本就没什么行人,刚刚发生的争执显得动静极大。
街两边的店铺当中,零星几个店家驻足在店门旁,暗暗观察着这边的情况,待到苏淮卿和何妙妙两人双双离去,店家们才收回视线纷纷走回店内。
先前在茶馆内为季楠思指路的店掌柜也在其中,此时他的动作也慢人半拍,仍旧停留在店门口,远远张望着街上尚未离去的季楠思等人。
苏淮卿和何妙妙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季楠思的视线当中,从始至终,苏淮卿都没有再回过头。
季楠思唇畔微抿,凝视着前方出神。
凝霜一脸担忧地立于她的身侧,不时张合着唇畔,却没能说出一句话。
饶是自小伺候在主子身边的她,此时也摸不清主子心里的想法。
苏世子今日的举动太过离奇,先不说他为何做出一副不认得主子的作态……他与何家小姐牵扯在一起,最后还被何家小姐三言两语给带走的这个行为,当真令人气恼!
“或许现在在他的眼里,你还不如何府的那个嫡女。”
沉冷的声音自主仆两人的身后传来,听着隐隐含着几分幸灾乐祸。
皇甫临渊踱步来到季楠思的身侧,接着道:“倘若是孤,便绝不会让别的女子压在你的头上。”
他方才也看见了何妙妙离去前那个略带挑衅的眼神,只觉得可笑至极!
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也配在楠思的面前碍眼?
过去的十几年来,皇甫临渊在后宫见识过不少女子之间争风吃醋的大戏,其中不乏血腥的场面。
他早就对女子间的这种争宠手段感到厌烦,所以到如今东宫中也只有一位逼不得已而娶的侧妃。
太子正妃之位,他在三年前就留给了楠思,从未做过其他考虑。
对于这一点,皇甫临渊认为自己胜过苏淮卿百倍。
他勾了勾唇角,再度出声,“反观他,身边莺莺燕燕不断,之前便与一名女子同吃同住,如今又和何家嫡女亲近至此……当真逍遥快活!”
这最后的半句话当中充满了嘲弄,高昂的语调尽显了他的愉悦。
季楠思默默听着皇甫临渊的话,帽纱下的唇畔抿成了条直线。
……
一刻钟后,两人回到了之前的茶馆中歇息。
皇甫临渊让随行的御医来给季楠思看了看脚伤,并没有什么大碍,只叮嘱她尽量不要再剧烈活动亦或是久站。
他们休整了半个时辰后便再度启程,离日落还有一个时辰,这会儿加紧赶路,应该能在子时前抵达下一座城镇。
车轮轱辘滚动着,车外持续传来嘈杂的马蹄声。
车厢中,皇甫临渊端坐于内侧,视线一直停留在季楠思的身上。
凝霜坐在季楠思的外侧,扶着她的臂弯,见主子一直不说话,关切问道:“主子,不如您先靠着奴婢睡会儿吧?”
季楠思摇了摇头,“无妨。”
苏淮卿刚刚的言行很是怪异,轻易随何妙妙离去的举动更是令人费解,也不知这次又是因为什么苦衷。
不过……这些杂念放在这时候看来,都无关紧要。
季楠思这会儿在心中思虑的是另外的事。
她既已确认了苏淮卿平安无虞,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她父亲的事。
父亲接任临州刺史,又在苏淮卿下落不明之后接手了赈灾事宜,大抵忙得不可开交。
对于朝堂上的某些事情,许多精明的老人都明白,做多就是错多的道理。
通过这阵子的见闻,季楠思想得明白临州及其相关的人事物就是个烫手山芋,如今父亲将自己和临州绑在了一起,其中暗含的风险难以预计。
更何况国公府的灭门惨案危机还并未解除……
想到这,季楠思抿了抿唇,转头看向前世国公府灭门惨案的元凶。
“殿下,您还是不愿告诉臣女,陛下让您来临州协助臣女父亲镇压的那些乱党,是何身份吗?”
这个问题季楠思在赶来临州的途中曾问过几次,每次都被皇甫临渊轻易给揭过了,问不出有用的线索。
皇甫临渊因为她这骤然的发问怔了一瞬。
他原以为季楠思从苏淮卿二人离去之后就几乎不再说话,是因为在心中忧虑有关苏淮卿和何妙妙的事。
一想到她经历了刚刚那一切之后竟然还在牵挂着苏淮卿,他的心中就涌过一阵又一阵的烦躁。
可她的提问和他的猜测大相径庭。
皇甫临渊心中舒坦了不少,紧绷的脸色也松了几分,“父皇只让孤到了临州之后再与你父亲商议详情,并未提及太多。”
话是这么说,可他心知肚明,哪里有什么乱党?这只不过是父皇派他来临州的说辞罢了。
父皇真正的命令,是让他到了临州之后,想办法抓到能够灭掉国公府满门的把柄,哪怕不择手段也在所不惜。
“这样啊……”季楠思喃喃着垂下眼睫。
皇甫临渊的眸中几不可察地闪了闪。
这一路上他派人多番打听,护国公在临州将所有政务安排地井井有条,是他的到来解救了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临州百姓们。
虽然父皇命他灭了国公府,可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他并不想这么做。
皇甫临渊凝视着季楠思恬静的脸庞,烦躁的情绪再次上涌,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
“你有所不知,父皇在孤刚学会说话的时候,便对孤寄予厚望。”
他幼时在别人还在咿呀学语的年纪便能够流畅地与人对话,所表达出来的才智非同一般。
也正是如此,他的父皇龙心大悦,大手一挥将他封为太子,将他接到身边亲自教养。
西丹的其他皇子公主皆是由各宫妃嫔养育长大,独独皇甫临渊是由皇甫韶常年亲身教导。
季楠思疑惑于他为何要在此时提起这事,抬眸递去不解的眼神。
皇甫临渊顿了顿,又道:“孤在父皇的身边耳濡目染,熟知他御下治国的手段,对于其中某些……并不认同。”
这话说得有些大逆不道了,可他却当着季楠思的面说了出来,甚至没有避讳着凝霜。
凝霜自觉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季楠思的眼神愈加疑惑。
皇甫临渊认真地和她对上视线,无奈地勾了勾唇,“楠思,孤虽身为东宫太子,头顶上始终还有父皇……将来倘若当真发生了什么,你定要相信孤,那绝非出自孤的本意。”
他以为季楠思并不能从他没来由的话中听出他在指代什么,可他并不知道季楠思是重生之后的人。
他的这番说辞,在季楠思看来指向性非常明确,让她立马警醒。
季楠思的瞳仁颤了颤。
原来,陛下要让皇甫临渊镇压的那个乱党……指的是她的父亲吗?
所以……现在便是上辈子国公府惨案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