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内的最里侧,一汪泉水顺着岩壁上的缝隙流出,汇聚在天然形成的石池当中,水汽袅袅,如同轻烟缭绕在半空。
朦胧中有一缕银光从上方倾泻而下,为水雾附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美轮美奂,恍若仙境。
季楠思抬头望去,察觉到山洞的石壁上闪烁着点点荧光。
她的视线在上方找了一圈,最终在极高的某个角落发现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缺口。月光顺着缺口投入,将石壁上的夜光石照亮,使得洞内并不至于昏暗一片。
既然月亮都出来了,看来外边的雨已经停了。
季楠思一边想着,一边转身将木门给掩上。
她穿着的棉衣已然在刚刚的那场无妄之灾中被浸透,紧紧贴在她的身上,沉重而冰凉。
她环抱着双臂朝温泉池边走去,又一股带着热意的水汽扑来,让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季楠思不再耽搁,将身上的衣物一一褪去,伸手探向水池中,指尖感受到的温度正好合适。
她勾了勾唇角,没一会儿就将自己整个人都置身在了温泉当中,喟叹一声过后,半眯起了眸子。
她的思绪自然而然地放空,包裹在周身的温暖让她倍感熨帖,她的每一寸肌肤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缓与放松,一切纷纷扰扰都在这一刻尽数远去。
恍惚中,季楠思想到一件事。
苏淮卿方才也被雨水浇了个透彻,这会儿还在外边守着没能暖暖身子。
她睁开眼,叹了口气,往肩上舀了一捧水,打算再泡会儿就出去。
木门被人从外边敲击了几下,随后传来了苏淮卿的声音。
“衣裳我放在门口了,你从里边伸个手就能拿到。”
他的声音闷闷的,听起来极为不自在。
“思思……你待会儿出来的时候小心脚下,别摔着了。”
季楠思并未回应,只再舀了一捧水揉搓起秀发。
门外没再传来动静,大约是苏淮卿已经走开了。
季楠思将自己整个人收拾了一遍,又在温泉中泡了会儿便搭着池边起身。
脚下有些湿滑,她踩着之前褪下来的湿衣裳慢慢挪着步子来到木门边,伸手朝外探去,果然摸到了一叠绵软的布料,拿进门内才发现那是一团包裹起来的澡巾。
季楠思解开澡巾,看清包裹在其中的衣裳的全貌,犹豫了。
这套里衣明显是男款,应当是苏淮卿将自己的衣裳拿给她穿了。
如此情境之下,她还要穿他的衣裳,着实有些不合适……
不过,正是因为如此情境之下,他才不得已只能找来自己的衣裳吧?
季楠思终是决定不再纠结于此事,快速用澡巾将身子擦干,将宽大的里衣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她浑身干爽了不少,再加上刚才在池水中小憩了会儿,整个人的精神也舒坦了许多。
既然脑海内清明了,便是时候和苏淮卿谈谈正事了。
季楠思默默深吸了一口气,将木门推开了一条缝。
猝不及防的一幕让她的瞳孔颤了颤,手也僵在了门板上。
外边的石室点着烛火,比木门内的泉洞明亮了几分,让她能够轻易看清眼前的景象。
只见苏淮卿正垂眸往自己的身上套衣裳,流畅的线条隐隐裸露在外,存在感极强。
季楠思的指尖蜷了蜷,微微抿唇,气息顿时乱了几分。
她直勾勾地瞥向苏淮卿低垂着的眼睫,在心中暗骂。
这混蛋家伙……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她在里边待了那么久,他早不换衣裳,晚不换衣裳,偏偏等到她开门的时候换,还让她给正好撞见!
就这么巧合吗?
是!她之前是曾对他那身漂亮的腱子肉感到过好奇,还做出过逾越的举动,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那时他们之间的处境和现在能一样吗?
那时候她心心念念地想要嫁给他,觉得那些亲昵之举都是他们将来迟早会做的事,无伤大雅。
而现在的她另有婚约,今晚和他独处一室已是不合礼数!
季楠思眯起了眸子,调整好气息,踏出木门,重重将门掩上,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苏淮卿闻声抬眸,慌忙拢着衣裳。
“思思……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季楠思却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赤脚走了过去。
无论他是不是故意的,只要她不当一回事,就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默默踱步而出,脸上始终沉静,不起一丝波澜。
苏淮卿匆忙系好衣带,再抬眸时蹙了蹙眉心,“怎么赤着脚就出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她凑了过来。
季楠思伸手一挡,疏离道:“够了。”
她冷然睨着他,“我之所以跟你来此处,只是为了暖暖身子,顺便听听那些想知道的答案。”
他为何会在与她父亲勘查水患的时候落水,落水之后又为何要在何妙妙面前假装失忆?
他们所处的这个据点又是怎么回事,那些人为何要唤他少主?
这种种谜团……她的父亲又是否知情?
早在季楠思听到‘少主’、‘据点’几个字眼之时,一个拼凑出来的、十分荒唐的答案在她的心底呼之欲出。
根据母亲所言,她的姨母曾经诞下了先皇的遗腹子,也就是她的表哥。
表哥自出生以来一直被她的父亲藏于民间,而父亲启程离开丹阳前,曾经提起过一件事――在临州蛰伏着一群先皇暗部,伺机将她的表哥扶上帝位。
父亲此行临州便也抱了劝降先皇暗部的目的。
所以……那些将苏淮卿唤作‘少主’的人,就是先皇暗部吗?
苏淮卿,就是她的表哥吗?
想到这,季楠思的心中升起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如若他真是她的表哥,那他们两人之前发生过的那些事又算什么?
虽然在西丹不乏有表兄妹喜结连理的先例,可在季楠思的眼里,表哥是由姨母所出,而姨母又是与母亲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姊妹……
她总觉得这样的表哥更像是关系稍微疏远一点的兄长,是不能成为将来的夫君的。
季楠思的眉宇间凝重了几分,“你实话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苏淮卿在她的注视下伸手取来一旁的雪袄,绕到了她的身后,轻轻披上。
“不急,我会慢慢都告诉你。”
季楠思垂眸看着他替自己拢好雪袄的动作,没再制止。
小半刻钟后,季楠思坐到了床榻边,头上被盖了一条毛毯。
苏淮卿站在床边,动作轻柔地揉搓着毛毯,缓缓开口。
“我是在才记事的年纪,知道了自己并非爹娘亲生的这件事。”
季楠思的心头咯噔了一下,并未出言打断。
苏淮卿接着道:“除此之外,我还大约猜到自己的身世非常特殊、非常危险,将来会给身边的人带来无妄之灾。”
季楠思抿了抿唇,仍旧沉默。
“所以我很早以前就决定,这辈子绝不娶妻。”
季楠思暗暗收紧掌心,回想起她之前多次求嫁之后他的百般推拒,心中颇有感慨。
她头顶的毛毯不再有动静,应该是苏淮卿停住了动作。
季楠思等了一会儿,疑惑地回过头,撞入了一对饱含复杂情绪的眸子当中。
苏淮卿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笑得极为艰涩。
“可我为何偏偏……偏偏就是放不下一个人。”
他在刚记事的年纪就已决定不轻易与任何人事物产生牵绊,能少祸害一个是一个。
许是因为他生性凉薄,这事做起来并不难,他有生以来结交的各色友人在最后几乎都成了过客。
唯独与一人牵扯了近十年。
苏淮卿的凤眸中潋滟起微光,冷不丁讲起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少年,某天他在自家院中的桂花树上睡觉,隔壁突然冒出来个小姑娘,不断吵闹……”
“少年被吵烦了,无奈地睁开眼,却因为小姑娘笑得实在太好看,误将她认作了桂花精,一时失神,摔断了腿。”
季楠思听着他娓娓道来的这个熟悉的故事,两人之前在慈溪山上的一段对话回响在了她的耳边。
――“那时候你自己摔断了腿,还硬要怪到我头上,使唤了我好几个月。”
――“那事真得怪你。”
原来……那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真的该怪她。
苏淮卿之所以提起当年这事,是想告诉她,当年初见之时,他便对她起了心思吗?
季楠思的心中点起了阵阵涟漪。
“后来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随父母离开边城,少年的心中多有惆怅,但更多的是宽慰。”
苏淮卿轻轻扶着季楠思脑袋上的毛毯,引导着她将头转回前方,继续揉搓起来。
“如果当年小姑娘没有离开,再有三年……不,或许只需要一年,少年就会忍不住……向她表露自己的心意。”
季楠思怔住了,心跳漏了半拍,呆愣地看着前方。
她感觉有人从身后抱住了她,力道柔柔的,小心翼翼的,似是生怕被她推开。
苏淮卿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声音轻得几乎被夜色给偷走。
“我心悦你,是一见钟情,也是日久生情。”
苏淮卿回想着过去这段时日所发生的事,想到她当着他的面和别人定下婚约,想到她的决绝,想到她的冷脸相待,想到哪怕是现在……她也不愿与他多说几句话。
心中颤意不止,尾音也带上了忐忑。
“思思……我们成亲……好不好?”
第104章
这几个字仿若咒语般,瞬间让季楠思清醒了过来。
她用力挣开了身后之人的怀抱,将头上的毛毯一把扯下,重重扔在了地上。
季楠思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苏淮卿,缓缓启唇,“不好。”
重生以来她多番求嫁,每一次都被眼前这人不明不白地推拒。
现在倒好,他三言两语就想让她忘记那些嫌隙,还大言不惭地求娶?
早做什么去了?
“借口,都是借口!”
季楠思越说越激动,从塌边站起身,“为了不祸害他人?为了不祸害当年的那个小姑娘?这只不过是少年图省事的借口罢了!”
苏淮卿动了动唇想要反驳,却被季楠思抢过了话。
“你口中的少年就是个懦夫!害怕面对自己的身世,害怕自己的生活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在我看来,倘若少年真的喜欢那个小姑娘,便会为了她积极排除万难,勇敢地面对自己的身世,将不可能变成可能!”
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锋利的刀刃,一刀刀割在了苏淮卿的心上,鲜血淋漓。
思思说的没错。
一开始确实是这样的……
他自以为洒脱随性,自以为能够将心仪的姑娘拱手让人,自以为那是对她来说最好的归宿,却没能意识到那一切只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思思给过他太多次机会,可他却一次又一次地逃避,无形中践踏着她的心意,迟迟没能领悟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愚蠢至极!
到如今,思思彻底心寒,即将嫁予旁人,他却慌了。
可他凭什么慌?
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顿悟得太晚,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苏淮卿还想解释些什么,却在季楠思冰冷的注视中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的眼底没有丝毫温度,没有丝毫动摇,只有类似于冰冷与决绝的情绪。
现在无论他说什么,在思思听来都只剩下‘可笑’二字了吧?
苏淮卿眸中含起痛意。
他们曾经共度过的所有时光历历在目,不同的是,记忆中的那个小姑娘再也不愿向他绽开当初的笑颜了。
苏淮卿本能地后退了两步,“你别激动,我不会再靠近了,你先将自己裹好,切勿再着凉。”
刚刚季楠思激动之下将披在身上的雪袄给甩落到了床上,此时身上只穿着一件宽大的里衣,并不保暖。
虽然他们所处的这座山洞常年保持恒温,体感上冬暖夏凉,但毕竟之前才淋了雨,苏淮卿还是担心季楠思寒气未去,不做好保暖的话夜里会发高热。
他眼神示意季楠思看向被她丢在床上的雪袄,略带祈求地唤了一声,“思思……”
季楠思自然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伸手将雪袄拿起,重新披在了自己的身后,同时爬上床榻将赤着的双脚放入被窝中,身子立马回暖了不少。
目前的时局未定,她可不能在这时候再病了。
季楠思做完这一切,抬眸道:“别再说不相干的事了,你知道我真正想听什么。”
苏淮卿明白自己现在说什么解释都只能引起思思的厌烦,只得将那些想解释的话暂时搁置在一边,从最近发生的事情说起。
“我落水之事是个局,但并非一开始就是计划好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桌边倒了杯水。
“那日我和季叔遇袭,对方人手众多,情急之下,我们只能跳入湍流当中。”
苏淮卿走回床边,将水递了过去。
季楠思在他忐忑的注视中将水接过,期间不经意碰触到了苏淮卿的尾指,引得他指尖一僵。
她并未在意,垂首抿了一口水,是温热的。
苏淮卿收回手,暗暗摩挲了一下指尖,“我将季叔托到岸边之后体力不支,被冲到了水流的中央。”
他隐瞒了一件事,当时他之所以体力不支,是因为替季叔挡了一箭。
离开丹阳前他曾经在思思的面前承诺,此行绝对会护好季叔……
有些事情他虽然给不了思思承诺,但对于那些向她做出过的承诺,就算拼上性命也会全力做到。
季楠思默默听着,垂眸凝视着杯中的温水。
所以直到落水这一块都是真实发生的事,变数发生在落水后?
苏淮卿继续着刚才的话,“后来我任由水流冲走,一边凫在水面恢复体力,一边盘算起另一件事。”
说到这,他抬步走到石室的通道口,似乎在确认有没有人在偷听。
大致扫过几眼之后,他重新走回塌边,音量放低了不少。
“有件事你应当知情,之前在丹阳,鸿胪寺卿姚大人曾派姚公子来寻季叔。”
季楠思一顿,抬眸看向他,等着后文。
苏淮卿接着道:“另外……我和季叔抵达临州之后没多久,何妙妙找了过来。”
这两件事情被摆在一块提及,季楠思倏然握紧了杯子,电光石火间想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