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淮卿只觉得自己真是个十足的混账东西。
可思思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出现在临州？
是来……找失踪的他吗？
可他明明已经给季叔传信，拜托他偷偷给侯府报个平安。
如果他爹娘知道他平安无事，应当不会眼睁睁看着思思离开丹阳来临州……这其中是出了什么差错？亦或是思思来临州是因为别的事？
不管怎样，当时的他都来不及再细想。
眼下的这个局已经布了一个多月，今日正是收网的时候，他不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出差错，只能暂时在思思的面前做戏，装作没认出她。
……
密林当中，大雨倾盆而下，丝毫没有减弱的架势。
苏淮卿收回思绪，抬眸认真道：“抱歉，事出有因……”
他顿住了话茬，惊觉思思的眼神仍旧沉静，不带一丝波澜，似乎对他的这个答案并不感到意外，还隐隐含着失望的意味。
苏淮卿茫然地眨了眨眼，耳边突然缭绕起思思之前曾经质问过他的话。
――“苏淮卿，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只会依附你，需要你保护在怀里的包袱吗？”
他在那之后想明白了思思的意思。
思思是在责怪他总是多有隐瞒，擅自将她划入羽翼之下，自作主张地插手她的事……
再看思思现在的眼神，可不就是和当时同样的意思？
这个眼神是在无声地质问着他――这一次，也要把她当成一个什么都不需要知道，只配被他们护在怀中的包袱吗？
苏淮卿恍然意识到，这一次若是他还像以往那样逃避，闪烁其词，便会将思思彻底推开，再无回缓的余地。
想到那个后果，惶惶的情绪自他的心尖蔓延开来。
苏淮卿摊开掌心置于季楠思的额顶前，一边替她挡着雨，一边缓缓启唇。
“先找个地方避雨，我会慢慢将那些事都告诉你。”
话音刚落，周围的雨势逐渐减缓，雷鸣声隐去。
季楠思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明亮了几分，看起来不再是个无情的人偶。
她再和苏淮卿对上视线之时，只觉得自己内心那些类似于淡漠、听之任之的情绪被冲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类似于埋怨、委屈的情绪。
早这样不就好了？
从一开始就坦言一切不好吗？
非得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才肯说出一切吗？
季楠思在心中叹了口气，侧头躲过了苏淮卿挡在自己额前的手，淡淡道：“走吧。”
她这疏离的举动刺得苏淮卿的心中隐隐作痛。
他嗫嚅了几下唇畔，没再说什么，站起身朝季楠思伸出手，示意她搭着自己的掌心起身。
季楠思瞥了一眼他那根根如管玉的修长指节，别开脸，顾自扶着一旁的树干站了起来。
苏淮卿艰涩地扯了扯嘴角，“思思……”
“我有婚约在身，公子请自重。”
回答他的，是一道冷丽的、略带警告意味的声线。
季楠思说完这话便迈开了步子，朝前方走去。
苏淮卿紧咬着下唇，内心挣扎又无力，薄唇在夜色下变得苍白如纸。
被思思这般对待，他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默默看着她的背影。
季楠思略微趔趄地往前走了几步，复又回过头，“你不准备带路吗？”
雨水浸透了她身上的棉衣，让她刚刚踱出去的每一步都显得沉重了几分。
苏淮卿垂眸看向她的右腿，拿定了主意，阔步上前。
“你要做什么？”季楠思瞪大了眸子，防备地往后退了半步。
她的动作却没苏淮卿快，被他一手稳稳托住她的腿弯，另一只手环过她的后背。
霎时，她整个人腾空而起，被他给抱了起来。
季楠思握起拳重重捶向他的胸口，怒道：“放开我！”
苏淮卿将她往自己的怀里颠了一下，加紧了手上的力道，默不作声地抱着她抬步。
季楠思因为他无视自己的行为而彻底怒了，再度用力捶了一下他的胸口，却听到了一声闷哼。
她僵住了身子，狐疑地看着苏淮卿的胸口。
他这里受伤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季楠思终是没再乱动，负气地任由他抱着自己在雨中行进。
第102章
夜幕笼罩的密林中，雨水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水幕。
苏淮卿双手稳稳将季楠思托于怀中，才走出没几步，几道人影飞身停在了他们的跟前。
来人是几名身着夜行服的青年男子，并未蒙面。
季楠思瞥了一眼苏淮卿，发现他对他们的出现并没有敌意，大抵是认识这些人。
她垂下眼睫，默默等着他们的对话。
那几名男子齐刷刷地抱拳，俯身问候道：“少主。”
苏淮卿微微颔首，朝某个方向扫去一眼，示意他们望去。
几名男子纷纷望去，目之所及的地上躺着一名用藤条绑着的黑衣人。
其中一名男子上前一步，看着应该是这几人当中领头的。
“属下这就将人押回去细审。”
他犹豫地看了一眼苏淮卿怀中的季楠思，又道：“这位姑娘……您打算如何处置？”
苏淮卿淡淡道：“你带着人留下来善后，我先带她回据点。”
少主？据点？
季楠思默默听着这几个字眼，下意识攥了攥他胸口的衣襟。
苏淮卿似有所觉，臂弯微勾，将她往怀中护得更紧了些。
先前说话的那名男子瞳孔骤然一缩，颊边的线条也紧紧绷起，“万万不可！据点的位置是机密，不容外人踏足！”
苏淮卿无视了他的话，顾自迈开步子。
“少主！”男子不甘心，往前追了几步，见苏淮卿心意已决，只得作罢。
他松开了紧握的双拳，指挥着弟兄们将那昏过去的黑衣人扛起，细细清理起周围的痕迹。
*
苏淮卿抱着季楠思往密林的深处穿梭而入。
一路颠簸，季楠思不得已环住了他的脖颈。
两人良久无言，周围只剩雨水溅落声，伴随着脚踏泥泞声。
季楠思听着耳边那属于苏淮卿的喘息声，闷闷道：“还是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回应她的，是他臂弯的轻轻一颠，让她整个人往他怀里又送了几分。
“乖乖待着，就快到了。”
季楠思抿了抿唇。
随便吧，反正累的人又不是她。
一刻钟后，两人来到了绵延的山脉前。
苏淮卿轻车熟路地钻入一条蜿蜒隐蔽的小径内，两旁古木参天，藤蔓缠绕。
古木上方粗壮的枝干上，一名身穿蓑衣的男子藏于枝叶间，手里紧拉弓弦，蓄势待发。
苏淮卿抬头递了个眼神。
男子一顿，缓缓收回拉弦的动作，期间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季楠思的侧脸上，饱含疑虑。
苏淮卿才没管那么多，继续行进着。
前方出现了几块寻常的巨石。
苏淮卿停在其中一块巨石前，垂眸看向季楠思，“机关藏在巨石的后面，按下去就可开启暗门。”
季楠思诧异地抬起眸子，从他的眼神中看明白他这是想让她来开启机关。
他明明可以将她放下来之后自己动手……非要让她来动这个手吗？
季楠思现下一身湿漉漉的、疲惫不堪，不想再与他掰扯，伸手探向巨石的后方。
她摸到了某条特定的纹路，用力按下。
不远处的山体外壁，一扇石门缓缓开启，露出了一条幽深的通道。
通道内有人听到动静提着灯笼迎了出来。
“是少主回来了？”
女子的声音中含着藏不住的欣喜，不过在她看清外边的景象之后戛然而止。
许知意错愕地与季楠思对上视线，凛然扫视向苏淮卿，质问道：“她为何会在临州？你怎么把她给带回来了？”
苏淮卿抱着季楠思踱入石门，顾不得答话。
“苏淮卿！你站住！”许知意气恼地在后边追。
可她毕竟不会武，拼尽全力也没能追上。
他们你追我赶间来到了通道的尽头，一名白衣男子正候在那。
那人一头白发，看面容应该是四五十的年纪。
“苏、苏淮卿！你、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做？”许知意弯腰将手搭在膝盖上，一边平缓着气息，一边不忘气喘吁吁地诘问出声。
白发男子眉心微蹙，沉声道：“意儿，你怎能直呼少主的名讳？”
许知意的身子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尔后讪讪地抬手一指，“爹！你瞧瞧少主，他竟把外人给带回了据点！你难道不应该先说说他吗？”
白发男子顺势看向苏淮卿，却没有立刻去看他怀中的季楠思。
“少主，你回来了。”
苏淮卿微微颔首，“老师。”
“爹！”许知意见父亲居然这个态度，实在是不服气。
白发男子罔若未闻，含笑瞥了一眼季楠思，复又看回苏淮卿，“你冒雨将这姑娘带回来，一路辛苦，先将人放下，让下人带着进去各自收拾一番吧。”
说到后半句，他眼风扫向许知意，略带警告道：“其他的，之后再说。”
“不……”许知意接收到父亲的眼神，骤然止住翕动的唇畔，将刚刚蹦出来的一个音节给收了回去。
季楠思从始至终都窝在苏淮卿的怀里没出声，将一切尽收眼底。
老师？
之前许知意曾说过，她的父亲就是苏淮卿的恩师。
看来指的就是眼前的这位白头翁了。
她暗暗上下打量起白头翁，倏然和他对上视线，他当即回了个友好的浅笑。
季楠思活了两辈子，见过不少人，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将皮笑肉不笑做到这等地步。
这人唇角勾着笑，颊边挂着笑，眼底却没有半点笑意。
乍一看分明是张笑脸，却叫季楠思看出了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
就在她愣神之际，一张宽大的掌心向她的视线袭来，轻轻捂住了她的双眼。
苏淮卿调整着姿势，将季楠思的脑袋往自己胸膛的方向按了回来，似是不愿她再多看下去。
他看向眼前的恩师，凛声道：“将她带来据点，是我一意孤行。”
白头翁的眉梢一挑，眸中幽光烁烁，“既然这是少主的意思，我等自然无权过问。”
他像是看出了苏淮卿对他的戒备，轻笑了一声，抱起拳。
“我出去逛逛，今晚大约不会回来了。”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季楠思，“少主大可安心招待您的客人。”
“爹！”许知意抗议道。
白头翁随手抓来两套蓑衣，径直朝通道外走去，路过许知意的时候大手一捞，将她也给顺了出去。
许知意大惊失色，胡乱拍打着父亲的手臂，“我要留下！我不走！”
白头翁用空着的那只手随意地掏了掏耳朵，就当什么也没听见，就这么粗暴地把女儿给带了出去。
直到外边的石门再次传来一阵响动，苏淮卿才将季楠思放在了地上。
“走吧，先进去换身干爽的衣裳，将身体暖一暖再谈。”
季楠思点了点头，随着苏淮卿一起踏入敞开的大门。
视线刹那间开阔了不少，通道的尽头内有乾坤，是一座空间宽敞的大石室，顶部高挑，石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挂着一座烛台。
一名值班的守卫迎了过来，看到季楠思的时候顿了一瞬，并未多问，恭敬道：“少主，可有吩咐？”
苏淮卿摆了摆手，“无妨。”
守卫再度抱了抱拳，走回原位站岗。
季楠思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心中愈加好奇。
“我带你进去。”苏淮卿侧身递了只手过来。
季楠思瞥过一眼，顾自迈开步子，“走吧。”
苏淮卿的十指僵住了，失落感如同潮水般一波一波涌上他的心头。
他扯了扯嘴角，抬步走在了季楠思的前面带路，拐入了其中一条通道当中。
一路上，季楠思暗暗观察着周围的布局。
看来他们所处的这座据点完全隐匿在了山体当中，由各种通道将山体内的石室连在了一起。
此等规模的据点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建成的。
她暗暗凝视着苏淮卿的背影，心中若有所思。
没一会儿，两人来到了另一间石室。
“这里是我住的地方。”苏淮卿抬手指向角落处，“进去吧，我在外边守着。”
季楠思定睛望去，他所指的方向藏了个只堪一个人通行的石洞。
她走了过去，才踏入没几步，眼前又出现了道木门，门后隐隐冒着热气。
她将木门推开了条缝，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一股温润的水汽如轻纱般迎面扑来。
季楠思下意识嗅了嗅，闻到了水汽中淡淡的异香。
是温泉吗？
这座据点当中还藏了温泉？
“你大可泡久一点，我给你找套衣裳。”
苏淮卿的声音自她身后接着传来，“谈话的事不急，你定要将身上的寒气好好散散再出来。”
思思的身子弱，方才又淋了那么久的雨，再耽搁下去，怕是半夜就得烧起来。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季楠思只觉得贴在自己身上的棉衣如同一层寒冰，令得她不由有些瑟瑟发抖。
她环着双臂走了进去，将木门重新掩上。
苏淮卿收回视线，周围万籁俱寂，已经完全听不到外边的雨声。
他来到床边，动作僵硬地打开了床尾的木箱，伸手在其中翻找着，耳廓逐渐红成了一片。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有一种声音特别清晰――木门后边传来的哗啦水声。
苏淮卿几乎能够从每一声动静中猜想到季楠思在做什么。
她将湿衣裳一件一件褪去，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她用手在水面上划拉了几下，试了试水温。
她缓缓踏入了泉水中，没忍住喟叹了一声。
然后……舒服地闭上了眸子，静静地享受着来自泉水的疗愈。
苏淮卿猛然甩了甩脑袋，耳廓红得就要滴出血来。
他脱力地蹲在木箱前，垂下肩膀，耷拉着脑袋，心中一阵挫败，喃喃出声。
“苏淮卿，你可真是无药可救……”
第103章
季楠思环抱着双臂，缓缓步入扑面而来的水雾当中。
她环视着周围的情况，这个山洞并不算大，大约是客栈内寻常厢房的大小，头顶石壁的高度参差不齐，偶尔有水珠滴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