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楠思微微皱起眉。
“思思……”
她重新抬眸看去,疑惑地等着下文。
苏淮卿柔声道:“你昨夜在我耳边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季楠思面不改色,语调微沉,“你莫要误会。我与你好歹自幼相识,只是不愿看你就那般丢了性命,昨晚才那样做,顺势守到了现在。”
“我知道。”苏淮卿的语气很是平静。
“我只是想说……”他的面上挂起释怀的浅笑,“谢谢你。”
他含笑看着她,“快回去休息吧,我已经没事了。”
季楠思不由别开眼,“你再躺会儿,我去叫人来看你。”
一刻钟后,司马绯为苏淮卿诊完脉起身,御医紧跟着坐下搭脉。
几息后,他面露惊诧,感叹道:“短短一个晚上,这脉象就好转成这样?”
他双眸冒起精光,“敢问姑娘师承何人?在下竟不知西丹还有医术如此高明之人!”
昨夜他与司马绯也多次交流过医理,司马绯的独特见解都是他之前不曾设想过的方向,离经叛道却又自成一派,加之在苏大人身上所展现出来的成效,令他不得不信服!
司马绯是东桑人,还是东桑皇室的公主,不宜暴露身份。
季楠思上前接过话,“我这朋友常年隐世,难得出山。先生莫要再多问,可别问烦了,把我好不容易请来的人给吓跑了。”
御医闻言识趣地闭上嘴,没再多问。
司马绯顾自拿起药方,提笔改动了几处。
“您这是想对冲掉之前那几味猛药的毒性?”御医在边上问。
司马绯点点头,将改好的药方递给他,“接下来再按这个方子调理上半个月应该就差不多了。”
御医接过药方,一边看,一边赞道:“妙啊,妙啊!”
司马绯看向一直不说话的苏淮卿,狐疑道:“你没有别的想问的吗?”
一般来说,这种刚刚死里逃生的病人,心里多多少少都有惶恐的情绪,再加上还是面对完全不熟悉的大夫,大抵会揪着大夫问东问西一番。
可苏淮卿却没有。
他自见到司马绯起就十分安静,默默配合诊脉,从始至终没有问过一句话。
苏淮卿摇摇头,“多谢神医小姐。”
他上辈子见识过司马绯的医术,自然是信任她的。
司马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并未多想,对御医道:“既然这边已经没事了,烦请你领我去看看其他病人。”
御医连忙抬手朝帐帘的方向示意,“请您随我来。”
“先生还是留下来照看苏大人吧。”季楠思拦住了他们,“阿绯,我来给你引路。”
她不想再跟恢复了意识的苏淮卿独处了。
“好。”御医默默退回苏淮卿的床边。
苏淮卿则是动了动唇,目送着季楠思和司马绯离去。
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帐帘后边,苏淮卿仍良久凝视着那个方向,不知道内心在想什么。
*
司马绯用大半天时间将整个营帐内的病人都一一看过,又用剩下的小半天结合营内大夫的试药记录,琢磨出了一个药方。
御医看着刚写出来的药方,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出了难处。
营内重症患者是少数,不管是他之前用来吊命的猛药亦或是司马绯昨晚开的药,尚且还能拿得出来。
“这药方上其中两三味药放在寻常已是比较珍贵的药材,现在是非常时期……这药方又是供营内所有患者使用,并且要至少用十天,在短时间内恐怕极难筹备到足够的药量。”
御医为难道:“神医小姐可否将药方再改良改良?”
司马绯一口回绝,“没办法再改了。”
这疫症的本质是一种巫毒,源于巫族人养的一种毒虫,被咬的普通人必定会患病,并且变异出了传染性。
若想根治这个所谓的疫症,只能为所有已经染病的人都解毒。
季楠思这会儿也在场,接过话,“没关系,我来想办法。”
周氏镖局的业务范围主要就在临州附近的几个州府,再加上苏淮卿可以调动的醉仙楼和清风茶庄,短期内筹备起这些药材虽说费力,但并非完全办不到。
“那就好。”司马绯伸了个懒腰,活动起筋骨,瞥向窗外的夜色,“我回去睡觉了,接下来若没有天塌了的事,可千万别唤醒我!”
她长时间赶路,刚到地方就近乎一整晚没睡,隔日又起个大早忙活到现在,可不得好好补个觉?
季楠思含笑道:“需要我带路吗?”
“不必了,你应当还有得忙。”
“顾虑你的时间还是抽得出来的。”
司马绯摆摆手,“别别别,还是让我自便吧。”
季楠思笑笑,任由她自行离去,随后便投入到筹备药材的工作中。
*
事情比预想中更加顺利,除了周氏镖局还有醉仙楼、清风茶庄外,太子殿下也以朝廷的名义在外围增援,各方人马通力配合,三日内就将足够的药材运入了难民营。
期间季楠思、青帆、御医,还有一小批症状较轻的人先试了几天药,成效显著。
从第四天起,病人们都用上了药,症状开始好转。
青帆被调回了苏淮卿的身边,季楠思没有再见过苏淮卿,尽管她时常因为要探望父亲而路过他的营帐……
几天后,季楠思被司马绯允许走出长栅栏区,外边短栅栏区住着的都是没有症状的人,保险起见,司马绯建议让这些人也都用上三天的药。
季楠思听取了这个建议,决定到短栅栏区主持相应事宜。
时间一天天流逝,所有人各司其职,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又是十天过去,营内的百姓们在清晨聚在了一起。大伙儿要举办庆典,庆祝疫症的消失,也庆祝彼此都活了下来。
庆典的第一环是由恢复健康的病人们推倒木栅栏,不管是老人还是小孩都乐呵呵地站在栅栏前出力,另一侧的人们也喜气洋洋地观礼。
“一、二、三!”
众人朗声喊着口号,同时发力。
一次没成,又来第二次、第三次……每个人的眼神中都溢满了喜悦。
终于,那木栅栏开始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加油!”
“快了快了!”
观礼的人也加入到了喊口号的行列中,整齐有力的口号声回荡在周围,给人一种排山倒海的感觉。
“一、二……”木栅栏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倒下,扬起一片尘土。
“三!”
栅栏两边的人纷纷涌向对方,去到阔别已久的亲人身边,有的喜极而泣,有的破涕而笑,有的互道安好,有的抱头痛哭……
季楠思和苏淮卿分别站在栅栏的两侧,将百姓们由衷高兴的举动收入眼底,双双会心一笑。
转眸间,两人对上视线,皆是一顿。
十余天未见,苏淮卿已经痊愈,虽然身形消瘦了些,但面色不再苍白如纸。
苏淮卿挽起唇角,一步一步朝季楠思走去。
季楠思面无波澜,并未躲闪。
她虽然面上不显,实则在暗暗观察他的脸色,见他恢复得不错,心头的巨石落下一半。
那么只需要见过父亲之后,她就该离开了。
苏淮卿停在了季楠思的跟前,语气轻松,“毕竟是庆典,你怎么也不笑笑?”
第129章
难民营突发疫症,季楠思不得不将原有行程放缓,耽误了好些时日。
何大人的暗部和唐冥等叛变之人皆已被控制,时间拖得越久,陛下收到风声的可能性就越大。
季楠思考虑过让凝霜领着回程队伍先行回丹阳,再带封信给兄长,让他去尽量抢占先机。
但加上唐冥等叛变之人,回程队伍中需要羁押的人数多了近一倍。此行回丹阳路途遥远,要保证中途不出什么岔子,还得再加派人手给凝霜,彼时最缺的又是人手……
思来想去,季楠思只好放弃让凝霜领着回程队伍先行回丹阳的想法。
如今过去了那么多天,原本的先机已然尽失,陛下大抵也做出了应对。
但总归那些伪造的信件还在,再加上何大人的暗部和唐冥等人,人证物证兼备,并非全然没有一搏的机会,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和回程队伍汇合。
庆典前,季楠思已做好回程准备,这会儿既和苏淮卿打上照面,那么只需要再见过父亲之后,她就该离开了。
面对苏淮卿想要缓和气氛的发问,季楠思答非所问,“我打算见过父亲后便即刻动身离开临州。”
她态度冷淡,语气漠然,疏离之意溢于言表。
苏淮卿动了动唇,停顿几息,道:“季叔还在帐中,我带你去找他。”
“不必。”季楠思一口回绝,“我可以自己去。”
话音刚落,她抬步越过他的身子。
“思思……”苏淮卿下意识开口唤住她。
“你曾经救过我……”季楠思只留了个背影给他,“而我这次也不遗余力地还了你,咱们之间……可以两清了。”
他有因为复杂身世而不得不面对的人事物,而她也有竭尽全力想要保下的国公府。
他们各自诸事缠身,眼下并不适合再纠缠在一起。
不若就此分道扬镳,若是真的有缘分的话,将来一切尘埃落定,或许会殊途同归。
“接下来的这段路,你与我就各自前行吧。”
季楠思留下这句话便再度提步远去,这一次苏淮卿没再作声。
“你究竟怎么她了……竟让她对你这般绝情?”
一道问询声在苏淮卿的耳边响起,他听出那是司马绯的声音,反问道:“不是来西丹抓叛逃的族人?怎的还一直留在难民营?”
司马绯提起指尖戳了戳他的臂弯,“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还记得前世?”
不然面对她的时候,他的这股熟稔感是从何而来的?
苏淮卿耸肩躲开司马绯的指尖,眼神示意她朝某个方向看去,提醒道:“有人来接你了。”
司马绯一顿,转眸和不远处那名白衣男子对上视线,僵住了身子。
*
季梁比之于前阵子只能躺在床榻上,现在能够随意下地走动,只不过还不大能吹风,今日就没有参加庆典。
他气色虽然还是不大好,但总不至于像前阵子那样毫无生气。
季楠思亲眼见到父亲恢复得不错,心头的巨石彻底放下。
父女两坐在几案的两侧相谈了好一会儿,季楠思仍想劝父亲一起动身回丹阳,但他还是不为所动。
季梁毕竟是临州刺史,眼下临州才刚遭了难,百废待兴,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在这时候离开……更何况有关先皇暗部的烂摊子还没有解决。
季楠思劝说不动,只好作罢。她又闲聊了几句,叮嘱父亲好好注意身体,便从营帐中出来,想最后再去找司马绯告个别。
出乎意料的是,司马绯不知何时等在了营帐外的不远处,身边还跟了个人。
公子面如冠玉,眉眼清冷,薄唇抿成一条线。身形颀长,姿容绝代,一身白衣衬得他整个人愈加芝兰玉树。
谢淼?他怎么来了?
前阵子阿绯不还吐槽他没了前世的记忆,多年来对她爱搭不理吗?
若真是如阿绯说的那样,谢淼又怎会从东桑追着她来到西丹?
季楠思回想着那晚阿绯提起谢淼时略带忧伤的语气,不由挽起唇角。
无论如何,困扰老友多年的一件事情好像不复存在了。
她提步走去,瞥过谢淼一眼,又看向司马绯,佯装不解,“阿绯,你身边的这位是?”
司马绯的耳尖微微泛红,声线不自觉扬起,“这位就是我同你说过的那位青梅竹马!”
谢淼听到这话,垂眸凝了她一眼,没有反驳。
季楠思会意,既然阿绯这么回答,那谢淼此番寻来这,并不是因为想起了前世……或许是阿绯之前那些努力起了作用?
大抵是这段时日阿绯突然离开东桑不再纠缠谢淼,倒叫他不习惯,甚至是急了!
都亲自追到西丹来了,可不是急了吗?
季楠思朝司马绯递了个揶揄的眼神,“原来如此……你们二人这自幼的情谊,果真深厚。”
一边调侃,她一边想到自己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境遇,心底难免升起一股淡淡的黯然。
“阿绯,我得尽快赶回丹阳,这次多亏你出手相助,之后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大可通过周氏镖局的人与我传信。”
司马绯这次虽然自己来了难民营,却不是孤身入境西丹。她还带了几个部下,四散在西丹境内追捕叛逃的族人。
季楠思知道以阿绯的能力,不需要旁人的帮助也能将事情处理得极好。再加上谢淼也追过来了,这下是完全没了其他人的用武之地。
“没关系,正事要紧。”司马绯眉眼微弯,“我这边你不必挂心。”
季楠思点点头,“那咱们下次再聚。”
司马绯摆摆手,“快动身吧,不然我可不让你走了。”
思思明显就是一副要去涉险的模样,其实她真的很想出言阻拦。
前世的时候,她也曾想插手思思的因果选择,被谢淼给劝阻。
这一次再度置身于差不多的情形,她好像明白谢淼当时为什么会那么做了。
思思那样的人,外柔内刚,看似柔弱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坚韧的本心。
这样的人若是铁了心要去做什么事,大概谁也拦不住吧?
“走吧。”谢淼清润的嗓音打断了司马绯的思绪。
司马绯一愣,“去哪?”
“你要抓的人,我帮你抓到了。”
司马绯眨了眨眼,“这么快?”
谢淼垂眸凝了她一眼。
动作不快一些,又怎能尽快把她带回东桑?
他也不曾想过,原来她不在身边聒噪的日子,会令人那般不习惯。
他轻轻牵起她的手,“回去了。”
“等……等等……”司马绯踉跄了一步。
“不等。”谢淼不着痕迹地将步子放慢,一边收紧了几分掌心的力道。
从今往后再也不等了。
*
季楠思和鸢桃双双骑上快马,扬长而去。
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官道的尽头,苏淮卿才从某棵树后走了出来。
他垂首走入难民营,不时有百姓兴奋地同他打招呼,他只是稍微点点下巴,顾自往季梁的营帐走去。
帐帘一起一落,端坐于几案前的季梁抬眸望来。
苏淮卿认真道:“季叔,就按我说的做吧。”
季梁垂眸,看不出眼底的情绪,沉声道:“那不是你该插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