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内只剩下了季楠思和苏淮卿。
她坐在了榻边,替他掖起被角,“听说有些陷入昏迷的人可以听到旁人在耳边所讲的话。”
季楠思抬手摘掉了自己的面巾,俯身附在了他耳根的咫尺之遥。
“活下去吧……”
营内医术最高之人已对他下了判书,他们这些不通医术的人又还能做什么?
“苏淮卿……活下去吧。”
或许她能做的,只有像现在这样在他耳边尽量说说话,希望他能够听见,希望他听见之后能够坚持过今晚,坚持到阿绯赶到。
季楠思轻柔地握住了苏淮卿的手,视线顺着他的睫羽一路向下,越过他高耸的鼻梁,优越流畅的唇畔……
她紧了紧掌心的力道,就这么这么看着他,不时在他的耳边低喃……直到夕阳西垂,直到月挂长天。
倏地,季楠思察觉到掌心传来的触觉变得不太一样了。
她心脏狂跳起来,急急站起身,颤着指尖去探苏淮卿的鼻息。
就在她的指尖堪堪快要触碰到他的鼻尖时,营帐的帘子被猛然拉开。
季楠思循声回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跨越了轮回才得以再度相见的桃花眸。
司马绯:“思思,不要慌,我来了!”
第127章
难民营内,暮色沉甸甸地压在各座营帐的棚顶。不少人闻讯赶来围在了苏淮卿的营帐外,大都满脸愁容,在心中为苏大人捏把汗。
不远处,青帆小跑而来,手中端着碗热气腾腾的药。
众人见状纷纷让开道,有人替他撩开了帐帘,让他畅通无阻地进到帐内。
季楠思起身相迎,接过碗坐回床榻边,勺起半汤匙药吹了吹。
青帆跟来边上帮忙,两人协力给苏淮卿喂药。
“季小姐……您的神医友人是如何说的?我家主子服完药就会醒了吗?”
方才苏淮卿情况凶险,就连青帆也被拦在了帐外,里边只留了季楠思、司马绯还有御医三人。
青帆接到御医送出来的药方,一刻都不敢耽搁地去煎药,来不及多问什么,这会儿并不知道主子的具体情况。
季楠思将最后半汤匙药送到了苏淮卿的嘴边,“他或许明日就能醒了。”
青帆诧异道:“这么快?”
国公爷昏睡了那么些天,宫里来的御医也只能用猛药强行吊命。他家主子病程凶险,大约是比国公爷当时的情况严重的。
青帆不由看了一眼季楠思手中的空碗。
就这么一碗药下去,主子真的明日就能醒?
这是何等出神入化的医术……季小姐的这位友人究竟是何来路?
帐帘再度一起一落,鸢桃走了进来。
季楠思将空碗递给青帆,余光瞥见鸢桃,问道:“我父亲那边怎样了?”
司马绯给苏淮卿做完急救开下药方后,便和御医一起去了隔壁营帐查看季梁的情况,季楠思则是留下来守在苏淮卿的身边。
鸢桃:“神医小姐说国公爷的情况比苏大人好办些,现下还在和御医大人研究药方。”
季楠思的心神安定不少,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后怕。
今晚若不是阿绯及时赶到,或许……
她不由握紧苏淮卿的手,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张略显苍白的脸,眉头轻轻皱起。
青帆和鸢桃见状,自觉退到帐中角落,没再说话。
季楠思并没再待太久,打算去隔壁营帐看看父亲的情况,留鸢桃和青帆照看苏淮卿。
她心事重重地走入父亲的营帐。
帐内,司马绯摆弄着手中的药瓶,同御医在讲解什么。
“之前说的那几味药再加入麝香,将这样调制出来的香丸置于病人的鼻尖下,辅以按压人中穴,便能……”
她听到动静抬眸望去,桃花眸一亮,“思思?你来啦。”
她侧踱一步,将身后的床榻露了出来,邀功似地弯了眉眼,“正好,你父亲醒了,来同他说说话吧。”
床榻上,昏睡了十数日的季梁已然睁开眼,侧头望来。
季楠思和他对上视线,眼角瞬间泛起水意,颤着步子走去,跌坐在床脚边。
她的双臂搭在床榻上,泪珠子越掉越多,最终埋首在了自己的臂弯中,失声痛哭。
父亲昏睡了这么些时日,她一滴泪也没掉,并非一点不担心,也并非没想过最严重的后果,只是在强行压制情绪。
有人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发顶。
季楠思身子一颤,感受着父亲宽大的手掌所带来的安抚之意,情绪逐渐平缓。
再抬脸时,她换上了笑颜,“您感觉如何?”
季梁干燥开裂的唇畔微动,只发出个嘶哑的音节,听不清在说什么。
“他还不大能说话,需得再休养休养。”司马绯解释道。
季楠思眉眼微动,起身替父亲合拢被角,示意他别再说话,“您才刚醒,别勉强自己。”
季梁止住了翕动的唇畔,微微颔首,在女儿的注视下再度合上眼,没一会儿便发出了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司马绯立在季楠思的身侧,拍了拍她的肩,“别太担心,已经有人去煎药了。”
她停顿片刻,语气中夹杂起几丝意味深长,“走吧?咱们难得再次见上,出去聊聊近况?”
她们的这次重逢何止是‘难得’,毕竟季楠思与司马绯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前世。
两人在这一世并未见过,相处起来却熟络地像相识了多年的老友。
她们虽都隐约猜到原因,但刚刚事态紧急来不及细谈。这会儿情况已然稳定,是时候好好叙旧了。
季楠思点点头,看向不远处的御医,“有劳先生您照看我父亲。”
御医垂首道:“请小姐放心,在下今晚会守着国公爷。”
“有劳。”
*
司马绯:“你是怎么知道我也重生了的?”
小山坡上,季楠思和司马绯并排而坐。她们一人身着蓝色袄裙,清丽淡雅;另一人则身着桃色冬装,明艳出尘。
“你重生回了什么时候?”季楠思不答反问,“应当有好几年了吧?”
司马绯眸中闪过诧异,“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季楠思笑了笑,提起个名字,“司马夜明。”
司马夜明是司马绯同父异母的皇弟,前世曾被送来西丹当质子,直到季楠思和亲时才跟着送亲队伍一起返回东桑。
而这一世司马夜明并未踏足过西丹,这也是季楠思重生后察觉到不对劲、找人询问才得知的。这种极大的变故看起来很像人为所致……
季楠思想起前世从司马绯那听来的那些稀奇古怪事,起了猜测――司马绯是不是又一次重生了?还重生回了更早的几年前,阻止了司马夜明来西丹为质这件事。
初重生时她虽起了猜测,但疲于应对各种突发事件,再加上自己和司马绯一个在西丹一个在东桑,天各一方,便没去验证。
司马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是因为我弟弟为质的事没有发生,猜到那或许是我的手笔,进而猜测我也重生了!”
季楠思点点头,“还好是这样,若是你没来,这疫症不知道会死多少人……”
“这疫症……本就该怪我。”司马绯面露歉意,“其实这疫症是我叛逃的族人制造出来的。”
她的族人们几百年来最擅长使毒,而这疫症本质上就是一种毒。
“我原本就在来西丹的路上,打算将叛逃的族人给抓回去。”
正是如此,鸢桃才能这么快将司马绯给请来,毕竟从东桑都城到这里来回一趟,怎么着也得一个多月的时间。
也正因那疫症是毒,司马绯刚刚才能够快速应对苏淮卿的急症。
季楠思脑海中一震。
鸢桃曾一字不落地同她转述皇甫临渊和皇甫临风的对话,隐隐就让人听出些蹊跷,没成想这疫症竟真是人为制造出来的!
司马绯:“你放心,这毒虽然棘手,但还是能解的。”
她与营内御医交流过他们这阵子所试的药方及其表现出来的成效,心里大概有了底。
“明日我再看看其他人,定下适合大多数人的药方。只要病人们按时服药,不出十日应当就能好个大半。”
季楠思点点头,“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说。”
“那就……”司马绯思索了片刻,双手揽住她的腰身,“肩膀借我靠靠吧。”
赶路的这段时日可累坏她了……
不,在更早前,自重生以来,有件事便一直让她倍感心累,她却没人可以诉苦。
司马绯顺势将头靠在了季楠思的肩上,嘟囔道:“你知道吗……谢淼那厮没了前世的记忆,可愁坏我了……”
正事聊过之后,她们终于可以稍微放松下来说说私密话。
季楠思眨了眨眼,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
谢淼是她前世和亲的对象,名义上的夫君,也是司马绯的恋人。
想到这,季楠思尴尬地咳了几声。
司马绯接着倒苦水,“一开始我还挺稀奇的,想着和他顺其自然从青梅竹马做起也不错……可那厮竟然端起清高那套,完全对我爱答不理!”
谢淼那张清隽的脸浮现在了季楠思的眼前,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在她的印象中,谢淼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也就司马绯能够轻易挑拨起他的情绪。
那样的谢淼,在这一世却对司马绯不为所动?
季楠思茫然道:“不会吧……”
司马绯愤懑地握起拳,“怎么不会?多年以来,我不记得在他的面前晃悠了多少次,可那厮却像嫌弃苍蝇一样嫌弃我!”
季楠思:“……”
前世那般相爱的人,这世听起来好像彻底变成了死对头,还当了好多年的死对头?
季楠思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老友,只得默默听着。
“我又舍不得就这么放弃他……哇!真是越想越气!”司马绯握着拳站起身,“他最好是永远别想起前世来,不然到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他!”
说起这,司马绯骤然意识到季楠思的处境说不准与自己相同,问道:“对了,你和苏淮卿之间如何?”
前世苏淮卿追着和亲的季楠思来到东桑,虽然到最后这两人都没有承认过对彼此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一对有情人。
季楠思垂下眼睫,淡淡道:“他也忘记了前世。”
回想重生以来他们两人之间发生的一切,何尝不是多有波折、造化弄人?
“这样啊……”司马绯见她落寞的面容,识趣地没再多问,“那咱们各自努努力,看看谁先将人给拿下?”
季楠思浅浅笑了笑,“我还是替你加油吧,我和苏淮卿并不合适……”
“时辰不早了,你明日还要给营内的人看病,我带你去我的营帐休息。”
她今晚想守着父亲和苏淮卿,就不回去了。
司马绯看出了她的有口难言,也看出了她眼底转瞬即逝的黯然,朝尚且还坐在地上的她伸出手。
“思思,你不再像前世那样孤立无援了。至少现在这世间还有一个和你一样重生了的我。”
“实在太累的时候……”司马绯拍了拍自己的肩头,“我会把肩膀借给你。”
季楠思怔愣间对上她粲然的眸光,挽起唇角。
“嗯。”
第128章
――“活下去吧……”
――“苏淮卿……活下去吧。”
低喃声萦绕于耳畔,苏淮卿的意识在一片混沌中不断挣扎。
他很累,无数次想要放弃,任由支离破碎的意识坠向无尽的深渊……可那道让他分外眷恋的声音却一次又一次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还有未尽之事,还未看到思思不一样的将来,绝不能在这时候抛下她离去。
就在他再也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药香……
*
苏淮卿猛然睁开眼,模糊的视线无法聚焦,一时让他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天旋地转中,他的耳边嗡嗡作响。
他想用掌心撑起身子,恍然察觉自己的手似乎被人给握住了。
他微微偏头,入目的是一张恬静的睡颜。
季楠思就趴在床榻的边缘,长发些许凌乱地散落在肩头。她的双眸紧闭,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刹那间,苏淮卿耳边那恼人的嗡嗡声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季楠思轻柔而绵软的呼吸声。
他微微用力回握住她的掌心,眸光流连在她精致的五官间。
眼前的这个姑娘,在他的心里住了两辈子。
上辈子他眼睁睁看她疏离远去,看她家破人亡,看她远嫁异国。
这辈子不会了。
从丹阳离开后,苏淮卿不时就会因为奇怪的梦境而惊醒。那些梦境大多是零星几个画面,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对话。
每每从那样的梦中醒来,苏淮卿总会呆愣地坐在床榻上,如何也记不清具体的细节。
他不知道为何会做那样的梦,也想不起梦中连贯的场景,只隐约知道那些梦都和思思有关。
他原以为是自己与思思最近经历了太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直到前几日他吐血昏厥之后,浑身染血地在她的怀中醒来,相似的场景让他恍然联想到了梦境中的一幕――当时的他心口中箭,浑身染血地倒在了思思的怀中。
那天晚上,苏淮卿终于在梦中想起了前世的一切。
他从那个噩梦般的结局中惊醒,联想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心下了然――思思大约早就想起了前世,早于几个月前的踏青宴。
如此,自踏青宴以来她的那些出人意料的举动也都解释得通了。
可思思并不知道,前世国公府之所以会被灭门,其背后成因复杂,纠葛了多股势力,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缕清的。
不过没关系,现在他也想起了前世。思思知道的,他大约知道,思思不知道的,他也知道不少。他不会再任由她像上辈子那样身陷囹圄。
从眼下时局来看,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哪怕生着病他也不敢懈怠。
自那晚之后,苏淮卿便开始布局,多次差遣青帆公办,实则并非完全在处理难民营的事务,大部分是在为将来做准备。
这一次,他定会竭尽全力为她谋出个不一样的将来!
苏淮卿的眸光随着心念的转变闪过一丝暗芒,几乎在同时,季楠思的睫羽微微颤动了下。
她睁开眼,两人视线相接,皆是一顿。
季楠思眸中的迷离转瞬被一抹亮色给盖住,“你醒了?”
她想要起身去找司马绯来看看,撑在床榻边缘的手臂却一时使不上劲,应当是保持那个姿势太久,有些发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