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样问?”路梨矜疑惑反问。
尹悦华把手里的传单折成纸飞机,不太精准地投向斜前方的垃圾桶,没扔进去,只能捡起来手动投掷。
“我不知道怎么讲啊,就是感觉你平静的有点儿过头了,这样他不送你,你都不生气的。”尹悦华背手在路梨矜面前来回踱步,半天憋出这样一句。
正午的强光漏过槐树椭圆的叶片,斑驳满地,微风拂过,路梨矜的目光追随着光影移动,平和地说,“他没有看到我受伤,当时他在通电话,站在高处,他这人也从不往下看。”
“而且。”路梨矜闷声讲下去,“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我喜欢他,才不希望他为我感到为难。”
两难境地里,自己扛下,是我的对你的真心。
尹悦华没有再说什么,她弯腰,很轻地抱了下路梨矜。
午后路梨矜才收到楚淮晏的消息,迟来的体贴入微:[好,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对于寻常人,说话是门技术活。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与“有什么需要我的帮忙的”。
语义相近又相差万千里,前者是能力范围内为你做事,后者谦逊却无所不能。
路梨矜随便扯了由头敷衍过去,楚淮晏也没深究。
深夜里万籁俱寂,脚踝的疼痛越发明显,失眠的路梨矜在顾意的朋友圈里见楚淮晏。
他在照片的角落里,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酒杯,无名指上钻戒折射着闪光灯光,熠熠生辉,无法忽略。
****
睁眼熬到天亮,脚踝受伤处不光没有自行恢复的迹象,反而肿胀如发面馒头,下楼去校医院看脚的过程中撞到了同学。
人缘较好的优点在关键时刻体现出来,得知路梨矜崴脚后,同学们愣是为她攒出了不少医疗设备。
跌打损伤药膏堆了半个桌面不说,连拐杖都凑出了双对的,最夸张莫过于轮椅。
“这事我去年出车祸骨折时候用过得,脚受伤这事我有经验,你拄拐下楼,再换轮椅,出行绝对无忧。”同学拍着胸脯保证道。
路梨矜连连道谢,她行动不便,干脆憋在寝室里剥了整箱的榛子,力求让每个来送过东西的人都吃上。
周一甚至轻伤不下火线的继续去上课,无意间佐证了前阵子她请假是发烧病中,实在起不来床的“事实”。
楚淮晏不是个习惯通过手机调情的人,回复也总是有一搭没一搭,路梨矜在交代过他记得给白金龙鱼喂食后有意无意的降低了联系频率。
曲苓茏的戏曲课程展示是上周六她外公寿宴上的表演,路梨矜收到了她母亲一笔不菲的转账,比原定的课时费多出近一倍,多到足够支付她明年的学费与生活费。
曲苓茏母亲讲多余的是奖金,自己女儿学得很好,兴致斐然,只是接下来有扬琴课程的考级要准备,才不能继续匀出多余时间学习戏曲课程,日后有机会的话,还希望路梨矜能继续执教。
话说到这份上,路梨矜也不再推诿。
课程结束后,连周三见面的契机也消失了,路梨矜转而抢了个大学生创业讲座去听,倒不是有创业的意图打算,纯粹是听一次讲座给加0.2的创新素质学分。
她没参与社团活动,这类学分紧紧巴巴,要靠着参与讲座和活动来凑够。
这类讲座要么邀约社会知名人士,要么是刷脸请杰出校友,路梨矜本着浑水摸鱼的心坐第一排,纯粹是因为阶梯教室,往上走要爬楼梯,她目前不方便,懒得动。
讲座六点钟开始,不少人带着外卖来教室吃,路梨矜被迫没头没尾的听了段八卦。
“听说了吗,今晚演讲临时换人了。”
“无所谓,换谁不是混学分。”
“……不是啊,你知道她怎么上位的吗?我听说她家里条件不好,靠着贫困生助学金度日,后来不知怎地,傍上了京圈少爷,被硬生生捧起来的,那几年总有豪车开进学校接送她。她能创业,还是公子哥儿砸钱投起来的呢。”
“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的,而且家里条件差学艺术啊?”
“我表姐之前跟她同届同专业,那能不知道吗?不是一开始就穷,因病返贫你知道吧?她是好像考上以后条件才不行的,而且这事当时学校里都传遍了……闹分手在学校外面放了一宿烟花、怕天气热到她,给全校的寝室都捐了空调,根本不避人好吧,你看看人家现在摇身一变,成功人士。”
“是不怎么光彩,但毕竟阶级跨上去了,要不说同人不同命呢。”
“倒也是,这机会给我,我也心动。”
非议她、诋毁她、又换位思考,迫切地想成为她。
真是可笑可悲。
路梨矜置若罔闻,专注地打着俄罗斯方块。
意外的是来演讲的是“熟人”。
“抱歉,你们蔡龚学长的飞机因为极端天气原因无法起飞,临时换了我来给大家做讲座,我叫叶清,2005级声乐系毕业生,目前拥有一家游戏公司……”台上的女性穿黑白职业装,容貌温婉,声线柔和,有条不紊地分享着经验,“首先你需要确定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找到志同道合的合伙人,拟定一份详实的策划案……”
路梨矜仰头,注视着这位直系学姐,恍惚间又回到了飘雪的冬日,叶清逆风吐掉烟圈,毫无敌意的那一句,“可能是境遇相似吧,从前的我,跟现在的你。”
叶清竟没掺半分假,只是当时路梨矜没弄明白。
跟楚淮晏这条路走到黑,多年后自己大概也不过是别人口中的笑谈一桩。
如坐针毡地等到讲座结束,真想创业的有志青年上台找叶清答疑,路梨矜拄拐靠在旁安静的又等了很久。
“不好意思,我今晚约了人吃饭。”叶清礼貌地回绝了对方共进晚餐的想法,收拾好桌面的东西,径自走到路梨矜面前,老友般熟稔地讲,“走吧,可以去吃晚饭了。”
路梨矜怔忪,笑着讲,“好。”
她们从后门出来,在鲍家街的馄饨摊落座,夏天合适露天吃,街边也支了简易的桌椅板凳。
现包的大馅馄饨被阿姨推入沸水,虾皮、紫菜与生抽香油打底,馄饨水直接冲汤,再撒蛋皮和葱花香菜,平平无奇的一碗,慰藉了无数央音学子的胃。
小店谈不上卫生条件,叶清用自带的纸巾仔细给路梨矜擦塑料餐具,擦到自己的时候才缓缓开口,“我之前在辅导员的微信里看过你的,带我们那届时候她刚刚研究生毕业,和我关系很好。”
路梨矜点头附和,“迟导人真的很好。”
“你听过关于我的那些流言蜚语吧?”叶清忽然自顾自的提及,“我跟胡彦第一次见面,就在这里,那时候我大一刚开学,上完了一二节课出来吃早午饭,而他是通宵喝酒不舒服,找馄饨摊醒酒来的。”
路梨矜握着醋瓶的手微顿,今天这顿馄饨也许不必加醋来调味,她轻声问,“然后呢?”
“……反正我们就那么莫名其妙的混在一起了。”叶清讲得很慢,有时要吃完整只馄饨才会继续,“其实我根本不是音乐生,我小姨是音乐老师,小时候我就寄住在她家,学到了很多,我大半个中学时代都是搞信息竞赛的,直到高二我爸病了以后才开始想着来考音乐学院的。”
她们选的位置在路灯正下房,光亮得惊人,以至于路梨矜能窥见叶清眼底闪烁的碎星。
“考上央音,大一开始就能接家教的活,而继续读计算机,我打底还需要再四年,就是我侥幸能上清华也没用,谁家家长要个没参加过高考的竞赛保送生来给自己孩子补习啊?”叶清话到半截,甚至去隔壁的超市拎了半打北冰洋出来,她拍掉路梨矜准备拿汽水的手,蹙眉关切斥责,“你脚不要了?好之前都不许喝冰的!”
“知道了。”路梨矜悻悻舀了勺馄饨汤,压不下心头苦楚,补充讲,“我考央音的原因跟你大差不差。”
恰有一技之长可以拿来变现,迫于生计选最捷径的路,谁有资格责怪?
梦想抛到高空再掷地,究竟能听几声回响?
路梨矜甚至能替叶清补充许多故事细节,悬崖峭壁上有人递来了跟安全绳索,明知接了会把自己推入另个深渊,但还是义无反顾的接过来,迅速把自己套进去。
“我能猜到,所以我当时那样劝你,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人都不好跟,不过我还是要说谢谢,我能有今天,绝不是我自己比别人有能力,每年清华计科毕业的学生上千,筚路蓝缕、栉风沐雨的又何止我一位?”
叶清认知清晰,且坦率得可怕,路梨矜下意识地把她归于同类的行列,见她愣是把北冰洋喝出了饮酒的气势,路梨矜打趣说,“要不然你喝酒吧,等下我开你车给你送回去。”
“好乖啊你。”叶清笑意绵绵,“我要是楚淮晏的话,我也喜欢你。”
路梨矜耸肩自嘲,“也不知道能喜欢多久,不知道以后走投无路,学姐能不能给我个工作机会。”
叶清粲然一笑,“那怕是不能了。”
路梨矜是随口一提,以为是对方当真的婉拒,刚准备给自己找台阶下,却没想到叶清肃然给了解释,“我的公司已经在走转让流程了。”
“唉?”路梨矜递给她个困惑的眼神。
叶清转着玻璃瓶,平静讲,“我曾以为自己总有一天能做出国产3A(泛指的是高成本、高质量、高体量的单机游戏)游戏,但实力有限,再给我十五年都未必,所以就到这里吧,我拿了硅谷一家跨国科技公司的offer,下星期就走。”
路梨矜是个休于刨根问底的人,她颔首,送上诚挚地祝福,“一路顺风。”
2012年,遍地都还有邮筒,寄信和明信片还是联络感情的主要方式之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起一种时空信件的风潮。
即在这一刻写下给几年后自己的信,由店主代为保管,到时间再代为寄出。
大学校门外不开上两家,都对不起现成的客流资源,路梨矜和叶清对视后默契地踏进店面,各自持笔开始给未来的自己写信。
叶清的手机铃声乍然响起,她转身去店门外接电话,动作幅度颇大,带飞了还没来得及封装的信纸,路梨矜帮忙拾起,无意间看到了信上的字。
其实就一句话,字写得很大,近乎填满了整页信纸。
小楷清丽:[如果非要给在胡彦身边这七年做个评价的话,那开始就错,错到如今,谁都难辞其咎,但哪里都值得,恋恋不舍。]
路梨矜如鲠在喉,她潦草的写完自己这封,给自己选了个最常用的五年期,填地址时自暴自弃地写上了楚淮晏常下榻酒店的。
有些事精心其实也没什么用,因为网络时代如海啸般来袭,隔年校门外的“时空邮箱”就歇业转让,店主携信失踪,总不能为了封信报警。
叶清这通电话有点儿长,路梨矜打开微信,看到舒悦窈和楚淮晏发来的消息。
楚淮晏的才发来十几分钟,舒悦窈的则有一个多钟头。
楚淮晏:[明晚跟我吃饭?]
一只梨梨:[我明晚有个讲座要听,学分不够,要努力凑。]
你窈:[之前跟你讲想帮你牵线约个词来着,现在写好了,初稿我发给你看看,周六你有空吗?到时候出来见个面详谈?]
路梨矜点开名为《合衬》的文档,光是词作署名那栏就足够使她心潮澎湃。
两年前林君故的署名横空出世,与香港殿堂级歌王罗百先和顶级音乐制作人陈寻合作了爆款金曲,这两年的词作也多为流传甚广的佳作。
能跟这种词作合作,路梨矜根本没理由挑剔。
她迅速回了舒悦窈:[谢谢,我刚刚没看手机,周六可以,时间地点你定就好。]
叶清不知什么时候结束通话进来的,她把自己的信封装,靠坐在长桌边缘,一次又一次的整理着折痕,中分刘海垂坠下来,模糊神情,不知是在对自己讲,还是在对路梨矜说。
“其实哪有天长地久,得到永远比失去多。”
路梨矜的手机屏幕还没有灭掉,《合衬》的歌词对她露出动人微笑。
后半句的结果已然印证,前提条件还会远吗?
她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次。
哪有天长地久。
第39章
―――――――――
作词分两种,一种是先有词后有曲,另一种是先有曲后填词。
不管是哪一种,都是编曲人与词作者沟通更多些,少有非创作型歌手来干预的可能。
路梨矜也自娱自乐的编过曲,能明白那种虚无缥缈的风骨,虽然没什么用,但它就在那里。
一笑轻生死可以,改我一个调,你想都别想。
不知道舒悦窈与林君故究竟有多深的私交,才能在作词上征求到自己的建议。
失眠勉强睡着,逢天亮前下了暴雨,路梨矜被雷声惊醒,再难安眠,索性又按亮手机,看起了《合衬》的歌词。
用词典雅、尾韵朗朗上口,讲述了一段哪里都合适,但就是走到陌路的故事,路梨矜实在没有什么要改动的地方。
如果这首《合衬》能够顺利发行,前景必然无量。
粤语天生就带着痴缠的调子,正合适苦涩情歌,路梨矜试着以自己的方式来默声清唱。
一口气唱完整首后,心跳快了一拍,正好弥补了雪夜初见,为楚淮晏漏掉的那一拍。
路梨矜翻身时不小心踢到床边的栏杆,痛得呲牙咧嘴,但毫不生气。
她沉浸在喜悦之中,就连潮湿的空气和烦闷雨声都变得舒适宜人起来。
往后登上春晚的舞台、各类奖项拿到手软,都未能再找回此刻的澎湃激动。
校医交代路梨矜好好休养,她情况算不上多严重,没到骨折的程度。
路梨矜谨遵医嘱,这几天都在寝室和教学楼这一亩三分地往来,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校外的馄饨摊,然而并无什么大用处。
熬到周六,不见好转,脚踝红肿没消,还是要单脚趿拖鞋,得拄着拐去见舒悦窈,形象管理彻底失败。
舒悦窈约在skp,路梨矜没有疑义,结果连大门口都没能进去,确切的说是刚下出租车,就被扑过来的粉白小蛋糕搂住上下打量。
“怎么搞的?没事吧?”舒悦窈今天穿lolita,粉白为主色系,双马尾娇俏可爱,发带随着动作轻扬。
她蹙眉,自我埋怨道,“都怪我,不该让你出来,我去找你就好了。”
“……我自己下楼梯踩空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呀?”路梨矜笑着跟舒悦窈贴脸,“没事的,就是扭了一下,看着挺严重,过几天就活蹦乱跳了。”
舒悦窈仍锁着眉,小声嘟哝,“那也遭罪啊,这大夏天的,多不方便啊。”
只有女孩子才能精准理解女孩子的不易,尹悦华特地给路梨矜买了个塑料凳子摆在卫生间,让她冲澡时候坐着,防止滑倒再度受伤,可早上洗脸还是要金鸡独立了,扑两下水,就要扶着盥洗台休息半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