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诧异地抬眼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压下去,甚至不敢和人有片刻的对视。
知雾也拆了颗糖放进嘴里,她想起以前小的时候,董余家开的厂子倒闭了,四处和亲戚们借钱还债,家境过得很不好。
她见到她的时候,总会把“雾姐姐”三个字叫得很甜很软,企图换取她手里的那盒国外带回来的水果糖。
那时候的妹妹多么勇敢可爱,现在又是多么的胆怯小心。
她咯噔一声将口腔里的糖果咬碎了,牙齿都轻微泛疼。
“她就是得了学习病了,说一看到书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就头疼犯恶心。我最开始还以为是班上的同学欺负她呢,还跑到班上和老师闹。”
“闹了半天结果就是不想学,我和她爸爸每年不知道投了多少的家教费进去,她也不懂得体谅一下父母的辛苦,”姑母把眼镜摘下擦了擦眼泪,“要是她有你们家知霁知雾一半聪明懂事就好了。”
“我也不会这般操心,愁成这样。”
董知霁淡淡开口:“姑母,带小余去看过心理医生了吗?”
“看过,医生说她心理状态不好,建议休学一阵在家先调理调理,可是要是休学――哎呀――”
桌上摆着的咖啡杯因为董知霁起身倾倒的动作不小心打翻,杯子摔在地上,残余的咖啡液正好泼到了董余的裙子下摆上,浓渍洇作一团。
董余反应有些迟钝,但身旁的姑母已经反应过来惊叫一声,不乐意道:“怎么搞的。”
“不好意思,手滑了,”董知霁有些无辜地收回手,微微笑着抱歉提议,“脏衣服穿着难受,要不现在去楼上换件衣服吧。”
兄妹两人心照不宣地默默交换了个视线,知雾在一旁立刻接话:“小余的衣服类型和我的差不多,去我房间换一件吧,我带她上去。”
“可以吗姑母?”
姑母还急着和晏庄仪继续说下文,自然不会反对,拍了拍董余的肩:“和你知雾表姐去楼上换件衣服。”
不用坐在这里继续听自己的母亲控诉自己各项的“罪状”,董余立马松了口气,逃也似的飞快起身跟着知雾上楼。
楼梯一路上来,出于一名学生的敏感,董余总是在角落发现装了几个摄像头,她有些不舒服,但想着董家这么大,多装一点防盗防窃也是正常,于是忍住了这份不适。
她跟着知雾去了房间里。
“平时穿什么码的衣服?”知雾打开衣帽间的衣橱,里面还有很多连标签都没摘掉的崭新裙子,她挑拿了几件颜色活泼的,比在董余的身上。
高中发育期会身材臃肿,董余虽然不胖,但身上的肉感比较明显,平时也不太愿意穿修身的裙子。
她小声羡慕起知雾:“雾姐姐你好瘦呀,不管穿什么衣服都很好看。”
知雾将她毛绒的碎发勾到耳后,明淙的眼瞳带着笑意注视她,带着令人信笃的力量:“相信姐姐,姐姐也会把你打扮得很好看的。”
最终她择定了一件淡蓝色的衬衫,配套的绀色短裙是膝盖以上的长度,穿起来既能显示少女特有的丰满,又格外青春洋溢。
时间还早,楼下的谈话还没结束,知雾顺带着帮她修剪了一下挡眼的刘海和杂乱的眉形。
修完后整张脸就显得很干净,稚嫩青涩得像刚剥壳的荔枝肉。
但董余还是自卑地遮掩着额不敢抬头:“我额头上长了痘痘,露出来的话不太好看。”
“这有什么关系,”知雾淡然起身,“等我拿粉饼给你遮一遮。”
董余眼睛瞬间变得亮晶晶的:“我也可以化妆吗?”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绞了绞裙摆:“我妈之前总唠叨我,说我爱穿新衣服,爱打扮,不像个学生。还说学校里化妆的女生都是小太妹,让我不要跟着学坏了。”
“可是我觉得她们其实很好看很有个性,也好想尝试一下那样做。”
知雾正将粉扑轻轻拍在她的脸上,闻言翘起唇角:“那就尝试一下。”
最后一个涂唇釉的步骤化完,知雾挡着董余的眼睛,将她带到等身镜前:“看看,喜欢自己吗?”
董余害羞地抿唇笑,露出一点点兔牙,凑近打量欣赏着镜中变化很大的自己,用力点脑袋:“很好看!”
她纯粹的、发自内心的杏核笑眼感染了知雾的心绪,在一旁跟着勾唇。
笑了一会儿,董余说:“刚刚妈妈说得其实有些不太对,我很想要读好书的。我也没有辜负他们在我身上投的钱,比起以前已经进步很多了。”
“只是还远远达不到他们想要的而已,慢慢的,我开始对自己不自信了。他们说我好笨,我也真的觉得自己好笨。到现在一看到课本就会心慌胸闷,变得很爱哭,注意力也没法集中。”
她眼睛红红的,透着股不甘的委屈:“姐姐,我难道真的是一个爱逃避的坏孩子吗?”
“不是的,”知雾揉了揉她的脑袋,很肯定地说,“你只是生病了而已。”
化妆时在腕部试了太多口红和眼影的色号,知雾去卫生间清洗彩妆痕迹。
董余渐渐收了自己的情绪,等了半天也没见知雾出来,于是有些百无聊赖地掏出自己的手机对着镜子调整角度自拍。
拍完照,她打开相册放大检查自己的五官表情时,忽然在背景的右上角发现了一个黑色的不明物体。
好奇心驱使下,她双指撑开图片仔细辨认。
大脑反应过来那是个什么东西时,她的脊背像是过了道电,浑身汗毛瞬间倒立,心跳砰砰快到有些口干舌燥。
董余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和个木偶似的僵硬抬头,幼澈的圆眼直直看向天花板角落那个床头的监控摄像头。
显示运作的红点从她们踏入房间的那一刻,就从未熄灭过。
静悄悄的。
像只无声息吃人的眼睛。
第24章 Contract 24
Contract 24
董余换完衣服下楼的时候还好好的,临到要回家的时候忽然有些喘不上气,紧紧拉着知雾的手,无论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姑母站在玄关处,有些尴尬地铁青着脸,语气从规劝变成了隐隐不耐烦的威胁:“你还要不要去办休学手续了?”
“这样吧姑母,”董知霁出来打圆场,“反正小余也不用每天去学校了,干脆就在我们家住两天放松一下心情,休学手续到时候让知雾带着去办就好。”
“那怎么行,太麻烦知雾了,她还得回去上课。”
“没关系的,我在学校请了两天的假。”知雾及时出声道。
她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了董知霁这样安排的用意。
董余现在情绪非常不稳定,如果继续和家里人接触,说不定会病情加重。
而同样的,如果现在家里有董余在,晏庄仪对她的管控至少会收敛一些。
两只同样纤细的手交握在一起,在此刻恰好互相给予了对方力量与帮助。
就这样,这两天董余在董家暂时住了下来。
原本知雾打算给她再另外准备一间客房,她不知道为什么,说什么也不肯,一定要和知雾一块睡。
她们有太长时间没好好坐在一起聊过天,已经有些生疏了。
知雾跪坐在房间的木地板上,从床底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铁质的小盒子:“这些都是我们以前住在祖母家的时候,爱玩的一些玩具。”
“当时舍不得扔掉,所以都保存了起来,你看看还有没有记得的。”
这种没防锈过的盒子很难被打开,两人轮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撬开了一个小口。
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老物件中,最惹人注意的是一个仿生小鸟飞行器,那是以前祖母为了让她们俩高兴,特地打样手工做的玩具,翅膀上上了机械发条,顺风就能扑扇着起飞。
董余之前特别喜欢这个玩具,但是离开时也没能有机会带走,知雾便帮她收起保管了起来,一藏就是好几年。
毕竟是老玩意儿,这个玩具被锈得太厉害,已经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顺利起飞了。
董余拿着那个玩具重新仔细检查了一遍,最后对着知雾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
坏了,修不好了。
但即便是这样,她也没有将东西放下,反而一直若有所思地握在手里,情绪有些说不出低落。
下午知雾带她去办休学手续出门前,特地订了一束花。
董余说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收到花,抱着那束花回头时,弯弯的月牙眼笑得很纯真灿烂,就好像从未生病过。
办手续的过程很顺利,因为不是姑母来办的,班主任明显松了一口气,看样子被这种事精家长折磨得不轻。
董余忙着去和班上的好朋友告别了。
知雾这才有空档和机会和班主任打听董余平常的事。
“她呀,其实就是反应比别人稍微迟钝一点,有点贪玩,脑袋也挺聪明的,平时班上朋友也挺多。我上次在班里宣布这件事,大家对她休学这件事都蛮意外的。”
“我是名老师,能看得出来她的刻苦努力,只要再给她一点时间,进步会更加明显的。只是我不知道家长为什么把她逼得那么紧,好像拔苗助长,给孩子带来的伤害是一辈子的。”
“如果她的妈妈能和你一样通情达理就好了,说不定董余会活得比现在快乐得多。”
知雾静静聆听着,鼻腔泛着酸涩,她笑笑:“谢谢老师,那我先带她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黄昏浓斜成一片,董余久久驻足远看着学校的操场,耳边柔软的短发被微风吹起,眼中有些不舍。
她吸了吸鼻子,回头有些担忧地问知雾:“姐,你刚刚和老师说什么了?”
“她是不是和你说了我的很多缺点?之前我妈从办公室出来,脸都快黑成锅底了,回到家里就骂我,大概是老师批评了我很多吧。”
知雾难言地淡淡笑了笑,否认:“怎么会。”
她把她手里一直拿着的那个小鸟玩具拿过来,把发条上的锈迹用指甲刮蹭清理了一下,再次尝试着往草坪的方向一丢。
“她一直夸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看!小余,”知雾目光一亮,惊喜地指着那个重新艰难乘着风扑扇双翅的小鸟玩具,对着董余道,“它飞起来了!”
董余就站在原地仰头仔细地看着,不知道被画面触到了哪个点,忽然就掉下眼泪,捂住眼睛泣不成声。
而知雾目光柔和地摸着她的脑袋安慰,逆着光抬起眼。
亲爱的妹妹,我们要相信。
那只是糟糕的一瞬间,并不是糟糕的一辈子。
生了锈的小鸟也是小鸟,怎么不能自由地南飞呢?
……
帮董余办完手续回到家里时已经接近傍晚,知雾将这个祖母做的老玩具还能动的事立马分享给了董知霁。
他站在阳台的扶栏边听着两个妹妹放松说着今天发生的一些趣事,忽然淡淡感慨道:“知雾,你在家里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你在他面前,也是像今天那么开心吗?”
董余看见知雾脸上的笑顿时有些紧张地收敛了,紧接着白皙的面容染上一丝淡淡的粉,不由得有些八卦地探出脑袋:“他?是谁?”
“开心,每天都很开心,”知雾垂睫盯着自己缠绕在一块的手指,“能够得偿所愿,我有什么不开心的。”
但是如果梁圳白能够喜欢上她的话,会更开心的。
“那就好,”董知霁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如果哪天觉得不开心了,就告诉哥,无论发生什么,哥会帮你处理。”
他回国的愿望非常简单,以前在年少时没能够保护好妹妹,现在长大了变得更有能力,就想尽可能地去弥补。
董知霁眼中悄无声息地暗了暗。
哪怕有时六亲不认。
……
晚上睡觉前,保姆重新来将床单和被套换上,将床也顺便铺好了。
昨天知雾不肯睡床,今天董余来了却不能不睡,她沉默地将被子重新掖了掖,却迟迟没有躺上去。
董余乖乖站在她身侧,仍旧在低头把玩着自己床头摆着的那只小鸟。
知雾感叹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小孩子脾气,看得忍不住发笑。
“雾姐姐,谢谢你今天帮我。”她轻软的嗓音响在卧室里,听得让人心脏发软。
“你怎么对我这么客气?”知雾毫无所觉地继续整理被子。
“为了表示感谢,”董余抬起头,唇角弧度高高挑起,“我也帮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知雾的话还没完全说完,耳边忽然飞过一阵很轻、但是极为熟悉的声音。
那是伴随了两人整个童年、十分久违的一道声音,极短暂、极清晰,而后如同落地的流星一般,响起了重重的轰鸣坠地声。
知雾没有抬头,只能看见床铺上散落开来的,变得七零八落的玩具残骸。
她的手心发麻,一时被她的举动震惊到说不出话。
董余最喜欢的、还能飞起来的这只小鸟,最终以一种堪称壮烈的方式,“死”在了她的面前。
当然,和它同归于尽的,还有那个个陪伴了她整个高中生涯的摄像头。
那是晏庄仪为了督促她学习安装的摄像头。
还记得知雾刚考完中考的那个暑假,和大多数家长考虑的一样,晏庄仪偶尔会觉得自己对她太过严格,从而生出一点愧疚情绪。
这点愧疚情绪支持着她能够容许知雾获取片刻的放松。
那是她第一次能够自由地接触到手机这个电子设备,忍不住加上了班上很多关系好的女生,甚至还给远在国外的董知霁也偷偷发了一条申请,问他能不能回来,她很想他。
正是青春期话题比较多的时候,大家会在群聊里面发一些无意义的话题,也会各自畅聊计划着未来的人生。
知雾第一次觉得网络也能这么有温度,不像冷冰冰的家里,爸爸总是神龙不见尾,妈妈总是严肃地板着张脸,连个能够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就这样对着屏幕默默盯着看了很久,丝毫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甚至没察觉到晏庄仪是什么时候站到她的床头的。
那天晏庄仪因为这件事大发雷霆,骂她没有自控力不知道克制。
她将她的手机夺过来,将里面的好友全都删了,甚至将她从被窝里拖出来让她去房间门口罚站。
第二天晏庄仪将手机还给了她,并且在她的房间里明目张胆地安上了那架监控。
只要知雾在房间里有偷摸干别的事的行为,那么晏庄仪一定会立马抓个现行。
知雾很倔强地抿唇默默忍受了下来,她当然知道晏庄仪的这个手段是和谁效仿的,如今她也只不过是将自己经历的东西,用另一种监督的借口,再施加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也是从那以后,她开始变得异常的沉默乖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