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柔若隐若现的魂魄在挽起帷幔的床边坐着。
她清晰的看见宋柔眼含泪水,两手反手抵在床边,小声地啜泣着。
瞧见火光,宋柔先是一惊。
看到来人时,惊慌转而惊喜。
宋柔漂亮的眸子深深地望着她。
似乎想将心中的思念穿了她的肠,挂了她的肚。
陆倾蝶的双脚如灌了泥般沉重,动弹不得。
宋柔便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宋柔缓缓抬起那虚幻的双手,捧在她的脸颊上。
她能感觉到一双冰凉的手正在抚摸着她。
她不躲,就那么一动不动的任由宋柔抚摸着。
她早已泪眼婆娑。
两行热泪挂在脸颊两侧,她顾不得擦,抬起手也抚摸着宋柔。
随着两个灵魂的碰撞。
宋柔那虚幻的身影自下而上缓缓变成实体。
也在此时,宋柔的双手有了温度。
她也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女儿手上的温热。
两人相拥在一起。
“娘……”陆倾蝶沙哑着嗓音喊了出来。
这一声娘可等了太久太久……
宋柔一等便是十四年。
自打蝶儿被送出府中,她在这海棠苑就再无牵挂。
她等来了一群丫鬟将她们母女的物件统统收走。
她感受不到了熟悉的气息,连个怀念都没个念想。
等来了陆芷嫣。
芷嫣是个好孩子……她愿意帮她。
她日日守在海棠苑中。
等未归人。
等那战死沙场的夫君。
等那无家可归的女儿。
第116章 大凶的裂缝
烛光打在土灰色的墙壁上,倒映出一个影子。
而那桌上,坐着两人。
宋柔与陆倾蝶紧挨在一起。
宋柔的手始终紧握着陆倾蝶手,指甲摩挲着陆倾蝶的掌心。
“娘,女儿不孝。”
“蝶儿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蝶儿又有什么错呢?”
“娘亲,蝶儿说的不是这件事……”陆倾蝶抿唇。
自她悟出她命中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天劫后,心中就一直在想:
留在人间的娘亲……她要不要渡?
“娘亲,恕女儿不孝……女儿想问问您为何要留在人间?”
宋柔果然黯然神伤:
“蝶儿不愿娘亲陪在身边吗?”
“自然是愿意的……或许轮回后,换个身份,换个方式,也能陪在女儿身边。”
游魂在人间不过百年……百年之后当烟消云散。
若有轮回,以她的本事,定能寻到娘亲的转世……只是……
“蝶儿,你知道人这一生,最珍贵的是何物?”
“命?”陆倾蝶试探着。
宋柔温婉地扬了扬嘴角:
“是记忆。”
“记忆……”她为何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娘不愿忘记与你父亲的那段美好的记忆。”
“那是娘最青涩的年华,人,一生,仅那一段。”
“娘也不愿忘记你刚出生的时候,不哭不闹的,整天笑盈盈的。”
“人家都说婴儿都是要哭的,可你就是不哭,娘呀就觉得你的未来,必定与寻常人不同。”
“果真是不同了,你再回来这海棠苑,娘亲都近不了你的身了。”
“哎,娘明白你的意思。”
她的眼底藏了一抹失落,她意识到了陆倾蝶口中的不孝是何意了。
“所以你这趟回来,是要娘亲去轮回吗?”
这话到了跟前,反而是说不出口了。
她不愿娘亲百年后,灰飞烟灭,那时候,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宋柔了。
到那时,宋柔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去了。
“你的父亲……”宋柔忽然皱起眉头,瞪大双眼瞧着陆倾蝶:
“你身上有廷玉的味道……”
“你父亲……没死?”这是活人的味道。
游魂数年,又未做恶事,身上也是有些修为的。
“是,父亲没死……”
宋柔眼神满是哀怨:
“那他为何不回来?”
“……”这让她如何告诉娘亲?
告诉娘亲这一切都是宋度的阴谋?可娘亲甚至连宋度是谁都不知道。
难不成告诉娘亲是父亲一时糊涂,自愿入了这阴谋中?
自然也是不妥。
宋柔心中好似又燃起了一丝希望,陆倾蝶能看到那枯萎的心竟然散发出一丝火光。
“带我去见你父亲。”
“父亲在西凉……”
以宋柔如今的修为,也只能在生前久居之地游荡,若是出了这长安,当魂飞魄散。
“我曾在西凉边境随你父亲打仗,也算是故居吧。”
宋柔自然知道陆倾蝶是何意。
她几经尝试去长安寻找女儿的下落。
可刚离了长安城,她就感觉到魂魄不受自己的控制,像是天空中有一个无底的黑洞在吸食着她的灵魂。
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也就留在了海棠苑了。
“以娘亲如今的修为,也就走个十里地,撑不到西凉的。”
“蝶儿,娘知道你本领大……娘就这么一个愿望了。”宋柔木木然地看着她。
她竟不知如何拒绝……
此番回长安,大凶,她是来让宋度死的。
宋度一死,她未必能活着。
娘亲这个愿望……她怕是有心帮,却没命偿了。
“让娘再见上你父亲一眼吧……”宋柔苦苦哀求。
“娘……若到时我还活着,定带你去见父亲。”
“活着?什么意思?”
陆倾蝶将她此行回来的目的一一说给宋柔听去。
当然,她也将宋度的阴谋和父亲的入谋,掐头去尾说了。
避开了影响父亲形象的话。
宋柔先是疑惑:
“宋度……你的师父,要害你?”
她微微颔首。
“娘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她本以为娘亲的情绪会很大,没想到如此沉着。
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什么……
或许,或许娘亲真的可以帮忙?
难道万分之一的“大吉”就在娘亲身上?
她赶忙整理了一下思绪。
宋柔见陆倾蝶如此沉重,默不作声。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陆倾蝶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她轻松地看向宋柔:
“娘亲,还真有一事,你可帮我。”
宋柔自知自己能帮上忙,心中雀跃跃至脸上:
“但说无妨。”
“娘亲,您与莲娘交好?”
“没错,莲娘也是个苦命人,此事和莲娘有关?”
“据我所知……莲娘手中亦有一半虎符。”
“这一半虎符,如今在胡姨娘手中。”
“另一半……”
“此事我还真不知,明日我便去寻莲娘问个清楚。”
陆倾蝶连摇头:
“恐怕等不到明日了,估计再有半个时辰,就会有官兵来带我走了。”
“那……”
“若我没猜错,这备用军是莲娘亲手培养来的。”
“若是莲娘能说服那备用军,站在我这一边,一切都还可逆转。”
“可莲娘已死……”
“哎~这不还有梦呢?”陆倾蝶笑着从怀中拿出一道符咒交予宋柔。
“所以说,这事儿还真得娘亲来做。”
“莲娘阴气重,怨气也重,若是我去帮莲娘入梦,莲娘恐会失控,永久得困在梦中。”
“可娘亲不同,娘亲是魂,魂中亦有一些修为,若是娘亲去帮莲娘入梦,莲娘失控,娘亲亦可入梦,将莲娘救出。”
“此事你不可?”
“自然不可,人的梦中若是被一阴一阳同时入梦,会死。”
“那看来这事儿还真的只有我能做了。”
“娘……幸好有你。”
幸好有你……她或许真的可以扭转乾坤。
她真的或许能将“大凶”逆转为“大吉”。
这就是血亲的力量吗?
陆倾蝶随即又画了一张特殊的符咒递于宋柔:
“以防万一,这张符咒可帮您入梦。”
宋柔将符咒好生收起。
就在她打算说什么的时候。
将军府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有马蹄声,有兵器的声音,还有上百人奔跑的声音。
陆倾蝶连忙将桌上的蜡烛熄灭。
在黑暗中,朝着宋柔笑了笑:
“娘亲,我走了。”
“望母亲,一切安好。”
第117章 决战
烛光残,月光如碎银般穿过缝隙洒满幽幽地。
外面的人来势汹汹,不免有些煞气,宋柔与其碰面恐伤了魂魄。
故而陆倾蝶决绝地一人出去面对百十号人。
她刚踏入屋外,将门轻轻合上,外面的人便一拥而上。
各个来者不善,高举着火把。
其中一人将火把凑近一瞧:
“此人正是陆家余孽陆倾蝶!”
“余孽多不好听。”
陆倾蝶往前迈了一小步:
“你敢随我去祠堂,当着陆老爷子的面说我是陆家余孽吗?”她勾起唇角,兴致勃勃地看着那人的反应。
果然那人一句话也说不出。
毕竟谁不知道这大燕的江山有陆老爷子的一半,可以说没有陆老爷子就没有大燕。
此言却是对陆老爷子的大不敬。
而那人身后的人,脸色更为难看。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宋度。
此话,他也曾当着陆太后的面说过……
陆倾蝶今儿所言,无疑是在指桑骂槐。
他一把夺过身边人的火把,行至最前:
“束手就擒吧。”
“哦?这不是师父吗?师父亲自率兵来擒我……还真是我的荣幸啊。”
宋度动了动唇,并未发出任何声响,在给她传递暗号。
他的嘴唇上下开合说着:
太后发现了端倪,派我来擒你。
呵,如今,还是在说谎。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师父这么喜欢说谎。
如今细细想来,他甚至没说过一句真话。
她也不挣扎,缓步而行。
身旁士兵忽而抽刀准备动手。
陆倾蝶笑了笑:
“怎么?不走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何意。
“我随你们走便是,何必动刀呢。”
话落,她便往前走。
其中一人欲擒她。
被她一个闪身躲过,眨眼间,陆倾蝶已行至门外。
她顿足回望:
“不走吗?”
队伍最末的一人面色难看:
“你要戴上枷板。”
天色已晚,着实有些困意,她不觉打了个哈欠:
“那你尽管来。”
说着便朝着宫中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官兵一个个被激起了斗志,纷纷冲上去欲擒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
传说这陆倾蝶是个活神仙,赶走了雾鬼,可今日一见,不过是一个女子。
传说都是假的。
这个念头也就存在了一瞬。
下一瞬,他们就改变了这一认知……
这人,真是神仙……
百人抽刀同时冲向陆倾蝶。
陆倾蝶已经明明被百人包围。
可就在他们围攻之时,陆倾蝶的身子像一股烟儿一样飘散在空中。
他们顺着烟望去,那股烟猛然落地,陆倾蝶便出现在了百步之外。
这……哪里还是人能做到的事儿?
“国师!”其中一人忽然想到了方才国师自称是陆倾蝶的师父,那一定比陆倾蝶的修为更高一些才是。
宋度也化作一股烟,飘至百兵之首。
众人惊叹地唏嘘着:
“国师乃神仙也。”
宋度享受极了这样的感觉。
隐忍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王”的感觉。
平日里大家见他,也只是尊称一声“国师。”
活着“监正”。
可如今他在百兵眼中看到了崇拜。
对,他要的就是天下人崇拜他。
臣服于他。
他一步追上陆倾蝶,面色为难:
“这么多人请我来擒你,若我不从……恐怕……”
陆倾蝶就站在那里竖起耳朵听宋度演。
演的好真的。
她半分都忍不下去了。
“宋度。”
这是她第一次叫师父的名字。
当着他的面。
站在他面前,就这么喊了出来。
宋度还在喋喋不休地解释着。
闻声,一顿。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陆倾蝶,干裂的唇瓣有些颤抖:
“你……”
“我叫你宋度。”陆倾蝶终于不用假笑了。
此时她那柔情似水的脸上此时挂上了一层叫做阴霾的东西。
阴霾下是何物,无人知晓。
就连陆倾蝶自己也不知。
她苦笑道:
“从今以后,你我师徒情分已尽。”
简单的一句话,犹如雷霆万钧一般劈在宋度的心脏上。
他感觉他的身体好似被什么正在缓缓抽空一样。
他笑的难看极了:
“为师不明白。”
“宋度,你那么聪明,应当明白。”陆倾蝶冷着声音说道。
“你……”
“宋度,你可敢随我一起进宫在太后面前对峙?”
“我……”
“你不敢。”
“卸下面具吧,这么活着,不累吗?”
她只是在宋度面前装了几日,就感觉好累。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她这个人最听不得谎言了。
她的诞生是个谎言,她活到十七所经历的种种都是谎言。
三岁之前……父亲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