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想像力是其中一样。话音刚过,男人已经知道此人不是自己这个级别该招待的人,于是退后几步,按下了对讲机。
十分钟后,另一个男人出现,他的声音嘶哑,却极其有力道。
“宋先生好,我家先生想请您到楼上喝茶。”
宋栾树思索着手里的牌,有一搭没一搭的回话:“谁?”
“马家,马奉贤。”
“嗯。”
宋栾树态度冷淡,场中一时鸦雀无声。
牌桌上自恃矜贵的“玩家”,皆诧异地看向他。
这人好大的排场,游轮的主人开口相邀,竟只是淡淡应声,却毫无应邀之意。
年轻人狂妄,但只怕他是狂妄错地方了。这里可是公海,得罪了人,不好收场的。
面对形形色色、情绪各异的大佬注视,宋栾树神情始终淡定自若,微微一笑,对面前荷官说了句继续。
“马爷来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场中见到来人,竟失态抽了一口冷气,在这样安静的场景中,格外清晰响亮。
闻声,宋栾树闲闲挑起半边眉锋,就在众人以为他该起身相迎,最起码也该起身打个招呼时,下一刻,宋栾树动了下。
换了个姿势。
身体靠在沙发背上,两手置于沙发扶手上,两腿自然落地、叉开,他身后是纸醉金迷的光芒璀璨,将一张普通的欧式沙发椅坐出了王座的感觉,举手投足之间带着浓重的压迫感。
那个男人在他对面,手里的雪茄轻轻掉了一节灰,被宋栾树一番不咸不淡的态度搞得皱着眉,烟灰扑簌簌掉落。
一个能让人称一声爷的男人,将人生活到了一定的高度,连抽雪茄都有人伺候左右。这时,一个精致的烟灰缸立刻被送到他面前,他旁边的随从躬身询问:“老板,要不要叫人过来把他带走?”
半响,架着雪茄的手将烟熄灭,浑厚阴鹜的声音响起:“清场。”
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周围便安静了下来。
“宋先生,远道而来,不知道有何贵干。”
宋栾树终于顿了顿动作,嘴角一勾,心神归位。
他抬眸,棕黑色的瞳孔透露着冷漠和疏离,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眉眼间尽是淡然与清冽。整晚头一回拿正眼瞧人,出手同方才与人博弈时一样阔绰,奉上一个笑颜:“马爷亲自来了,失礼了。”
马奉贤心神一晃,好一个目中无人。
对面这个男人,年轻,貌美,正应了那句“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可那双眼睛细长而且走势上扬,眼神自带动物捕猎的危险,令人不容小觑。
“宋先生酒量如何?我最近新得了一瓶酒,听他们说是瓶不错的洋酒,我这老头子人老了味觉差了太多,想请宋先生替我尝尝。”
马奉贤一挥手,随从的人拎出了一瓶铁盖茅台,新开封的,随从打开,倒在玻璃杯中,一阵醇厚而浓郁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他率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表明这瓶酒的清白:这酒,可以喝;有事,可以谈。
宋栾树瞟了眼那酒,“马爷离开这么多年,没想到口味还没有变,依然爱喝这故国的这一口。”
当年跟着父辈逃难到了国外,睡码头睡过来的马奉贤,这些年没少利用自己华人的身份给自己行方便。他笑了笑,没说话。
“马家药业在新加坡风生水起,新加坡工厂的药品销往欧洲,光是马家的商船通过一次红海区域便要花费3千万美刀,但挂上东大的国旗却能剩下这笔费用,马爷确实算无遗策。”
局面被点破,气氛剑拔弩张,身后有人迅速上前,一人一边按住宋栾树的肩,眼见就要给点教训,马爷却挥挥手,将这阵仗拦下。
众人会意退下。
他大笑了一声,“宋先生说这些,不知道是何意?”
谈判桌上,最忌讳看透。被别人看透自己的底牌,亦或者过早向对方亮出自己的所求。而宋栾树丝毫不担心他看透自己的有备而来,出手毫无章法,令人琢磨不透,无从下手。
“年轻人做事,还是不要太过随性。你说你姓宋,我倒是认识一位跟你同姓的年轻人,叫宋退思。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宋栾树靠在椅背上,似乎在权衡他的话的真假,实则冷笑,这老狐狸还想套话。
见状,马爷拿出推心置腹的态度:“我年轻时也执掌过几家公司,跟年轻人打交道,我并不主张倚老卖老那一套,我把话摊开了说,有得谈,我们谈,谈不拢,也不伤了和气。买卖不成,仁义在。”
“马爷的公司。”宋栾树顿了顿,“百健集团在过去的两个季度中曾有两次临近跌停的迹象,一次因为旗下某个高层将国旗更换导致商船延期到港,贻误交货期,第二次是集团内部决策失误,产业升级资金链断裂,被友商大做文章。”
宋栾树表情闲散,翡翠指捻在指节上滚动,杀意渐露,“马爷您是江湖老手,从码头一步步走在如今的高度,靠的就是一个‘拼’字,您那个时代能从苦力跨越阶级接触医药,不得了的啊。我家里人来让我见见世面,开开眼界。您不想惹事,我跟不想多事,公海嘛,我也怕麻烦。”
马爷那双浑浊的眼盯着他,盯出一道笑意深深的视线:“宋退思跟你是什么关系?”
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中没有一丝温度,却如实以告:“同宗。”
“你为他而来?”
“不。”宋栾树摆摆手,开口:“这样吧,这里既然是赌桌,您下场陪我玩一局,过瘾了,是输是赢,您想知道什么,我悉数解答。如何?”
宋栾树单手一推,将筹码全数推向桌面,开口诱惑:“我今晚所有的筹码,翻倍,全压。马爷有兴趣吗?”
故弄玄虚,马爷笑了,犹如枯枝的指节捏着酒杯,一饮而尽。
“你想怎么玩?”
“我只想知道一个消息。”他一手搁在牌桌上,微眯着眼,半斜着身。
马爷眼色一厉,“关于什么的消息?”
比起对手的警觉,宋栾树并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捻着指串,不疾不徐开了口:“关于沈二小姐的。”
话音刚落,对面的人把手里的酒杯摔个粉碎。
不知死活的冒失鬼,为达目的,敢拿命当筹码。
随着一声破碎的声响,四周的随从蜂拥而上,顿时宋栾树感觉肩上两道力量传来,那透亮的翡翠指捻重重的摔在了桌面上。
马爷再开口,风雨欲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即便被人按住了胳膊,这人依旧面不改色,腰背笔挺不坠青云之志的好气节,不见丝毫意动之色。
他声音阴鹜:“是沈二让你来的?”
“沈二?沈家如珍似玉的千金,不必自降身价和你谈。何况她一个姓沈的,跟你百健集团马家有什么相干?”
马爷拍案而起,怒声质问:“你到底是谁?”
他眼神冰冷,“沈二与马家的关系,不是你在这里耍狠就能抹灭得掉的,她生身与马家有关,就得替马家做事。”
只见他勾唇冷笑,一身矜戾气度,好一个替马家做事。
不等他回应,马爷已无意再和他多说,杀意已起:“扣下。”
话音落,宋栾树稳坐瑶台,面色沉静。
马爷不得不佩服,这种境地下,竟然还有思考的自制力,心理素质堪称一流。
临危不乱,说的就是这样的人。
宋栾树不紧不慢的转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珠捻,挑衅十足:“马爷,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不如我告诉你,之后你再考虑怎么处理我,如何?”
马爷怒极反笑。
这人看着稳重雅致,可惜空有副好皮囊,内里却分明是疯了。
宋栾树凉声道:“宋启华,不知道马爷有没有印象。”
“……”
京城宋家。
宋启华之孙。
宋家大少,天之骄子。
马奉贤即便不认识宋栾树,但宋启华的名字如雷贯耳。在他还在码头为了几个铜板做苦力的时候,宋家早已经是圈中高门显赫的世家,马奉贤为人的劣根性是他即便称得上逆天改命,但骨子里仍旧带着上个世纪的阶级迂腐思想。时至今日,古稀之年,听到这些人的名号依然可以在心中为之震动。
宋栾树眸底郁郁沉沉的。
老爷子教他的是权衡之道,而宋明教他的东西,现实、强悍、而且血腥。
他教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教会他杀。兵不血刃地杀,冷血漠视地杀,所有的血路都是杀出来的,不是跪着哭求出来的。
宋家长孙,高高在上,哪怕年纪尚浅,随意的出手,便足以令商海浮沉的老家伙们心惊胆战。
这就是真正的宋栾树。
宋栾树移开了搭在椅臂上的手,声音冷冽,声音并不大,无形之中压迫的气势却让屋内气氛骤降,“马爷,我们的谈判才刚刚开始。”
第71章
当下走进了一个虎座的门楼,过了磨砖的天井,到了书房。
老爷子的书房不同于山越居里其他人的书房,这里显得超凡的幽静与明亮。迈过门槛,举头一看,中间悬着一个大匾,金字是“永思轩”三字,两边金笺对联,写“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墙壁是白的,书画框里裱装着明人书画扇集,两面墙都装得满满当当,中间放置一个博古架。博古架上边放着一盆铃兰藤,小小一株,但已经有三尺多长,垂下来像小珠子一样。
博古架前是一张四平八稳的黄花梨木多书桌,书案上摆着一大块不曾琢过的璞,笔筒、摆台、笔架这些装饰和情调,分明地显出这书房中的主人对手一切趣味之高雅。
屋外的一阵响动,让书桌前执笔的停下来挥毫。
一扇门被打开,传来鸟类扑哧翅膀的声音,下一秒,一个清丽的声音响起:“爷爷,你干嘛让小美到书房来,你看看它把你书房那棵发财树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闻声望去,沈温瓷正揪着小美的脖子数落它的不是,身后站着一位身形高大,看起来温文舒雅的男人。
沈老眼前一亮,眼角一弯,岁月的痕迹在眼尾堆叠,“云礼来了。”
“沈爷爷,近来可还安好?”
沈老匆匆把笔放下,走到桌前来迎他,“都挺好的。”说着,路过沈温瓷,把人带到茶桌那边坐下。
老爷子坐下后才给沈温瓷分了个眼神,“发财树秃了就秃了,你又不指望那棵树带你发财,有什么紧要的。你赶紧把小美放了,然后冲茶去,客人来了还没规矩。”
沈温瓷:“…..爷爷,你这发财树不是号称我和沈明霁加起来都比不上它一半金贵的吗?”
老爷子双眼一瞪。
他什么时候说过这话?那还不是小时候他们两兄妹在他书房玩鞭炮,把鞭炮塞进发财树的盆里,炸坏了还几个盆不说,还一惊一乍的让他写毁了好几幅字!
沈温瓷讨饶,“喝什么茶,陈云礼带了凤凰单丛,爷爷要不要尝尝?”
老爷子笑骂了一句见外,场面话说足了,也应了下来。
她离开后,书房便只剩下两人交谈。
“在劲风还适应吧?我听阿瓷说,你最近正在整改内部,雷厉风行之下,受益颇丰啊。”
陈云礼端坐在梨花木椅上,双手搭在双膝,微笑点头,“还算适应。”
室内空气温温的。
光线透过四扇暗格窗照射进来,室内燃着香炉,紫色云烟迎着雾光摇曳生姿的盘着旋儿。
“受益也受教,毕竟事教人一遍就够,这楠城比不得那四九城,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牛鬼蛇神也多,你得学着适应下来。”
陈云礼点点头。
“你爷爷最近好吗?”
“爷爷自从出院后,一直在香山修养,近来通话中感觉心情好了许多。”
老爷子叹了口气,“你哥哥走的突然,你爷爷一时接受不了也难怪,毕竟是他一手培养出来了,你接他的位,也辛苦了。”
陈云礼不敢接这句辛苦,索性这时沈温瓷回来了,“怎么玩走了几分钟就唉声叹气起来了?爷爷,你们在说什么?”
她一来,满屋子的檀香又添了几分茶香。
“说你咯,也不知道帮衬一下云礼。”
“爷爷你可别说笑了,陈少哪用得着我啊,他在劲风的一番作为,我还得向他学着点呢。”
陈云礼一听她给自己带的高帽,面色微谔,转而笑道:“你惯会打趣人。”
老爷子眼珠子在两人之间转了转,但笑不语。
沸水冲入白瓷茶碗中,乌龙茶特有的香味散发出来,色翠,香郁。
沈老端起杯子放在鼻尖,忽然说道:“相传,幼帝赵昺被元兵追杀,南逃至国粤。在逃经凤凰山的时候,他饥渴难耐,此时晴空中飞来一只凤凰,嘴含一杈树枝,抛在赵昺面前,随之又驾云离去。赵昺若有所悟,拿起树枝,摘下树叶含嚼与口中,顿觉满嘴生津,渴感尽消,遂赐与侍从共享。树枝上生着一对并蒂果实,那种籽生长变成了凤凰茶树。”
陈云礼动作一顿,又飞快地回过神,微微一笑,“我还是第一次听这茶的脉源。”
沈温瓷泡茶手法娴熟,有条不絮,像是没听懂沈老的言外之意一样,给他们添了茶,开始第二轮冲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