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晋站在宋老面前,脸色看起来却不太明朗。
“你说沈青山现在在陈家?”
付晋点点头。
燃着云顶檀香的庭中,登时陷入了沉默的旋涡里,宋明在一旁察言观色,还想试探老爷子的意思,袁以宁缺笑着努努嘴儿,示意他别在这时候触逆鳞。
陈家在圈子里向来是独善其身的,往时什么世家争斗都不参与,主打一个高风亮节。他是忽略了陈家刚没了孙辈,竟然走到了这一步棋上来。
宋老那拐杖狠狠敲在了石板上,憋着一腮帮子气,高声冲着宋明嚷嚷道:“把那小子叫下来!睡什么睡,连个媳妇儿都留不住,没用。”
说着,忙叫老谢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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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后本来该复工的,当老爷子执意要来京城看战友,沈温瓷正好陪同。而老爷子之所以如此急切,也是因为陈云礼走后的一场交谈。
秋夜霜重,沈温瓷披着羊毛毯在□□院碰见了爷爷。
“爷爷,怎么坐在这里?”
□□院露台边有一张摇摇椅,放在这许久,坐上去摇动时候发出吱吱的响声。老爷子许是酒意上来了,呼吸有些浓重,抬眸看了眼她,问:“喝的什么?”
沈温瓷随手把碗放在桌上,回道:“安神药。”
“最近身体怎么样?”
“头疼好了很多。”
“好多了怎么还喝安神药?”
沈温瓷被绕了一圈,原本还想在爷爷面前卖一下宋栾树的乖,自己的头疼还是宋栾树找中医调理好的,可话头一转,朝奇怪的方向发散了。
沈老双手搭在扶手上,轻阂上眼,语气悠悠,却让沈温瓷感觉有一张无形的网在向自己收缩。
“那家人,你不好赶尽杀绝。就算有诸多不对,生恩在前,你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长辈在上,表明意思,说不行,那他就真的不行了,中说不管,那她就放手干了,说要有限度,那她就得认真听听,红线在哪里。
“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好好想想。公道在心间,心中那杆秤谁都做不了主,你要偏向谁,只有你自己能做主。我还是从前对你说的那句话,沈家只会有你沈家小姐,至于你要怎么选,我不会干涉你。”
这世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亦是假,假亦是真。
沈二小姐,就是沈温瓷,除了沈温瓷,再无沈二小姐。
沈温瓷心中触动,抬头看看皓月当空,低头看看摇椅中人,这世间的亲情对她而言大概就是如此了。
这片土地见证她的成长,这就是亲。
“爷爷。”沈温瓷坐在摇椅旁的小矮凳上,头一侧,正好是摇椅扶手的高度。
闻声,老爷子也没有太多动作,只是将扶手上的手掌轻轻落在她的头上,像往日揉小猫小狗那般,不煽情,胡乱抚了一把。
四下宁静,耳边有风悄悄的声音。
半晌,老爷子浑厚的声音再次响起。
“陈家这小子是真不错,你真的不喜欢?”
沈温瓷没说话,眼里带着分明的困意。刚刚太安静了,又凉凉的,一不小心都想睡过去了。
老爷子孜孜教诲的语气,平缓又饱含真理,“感情这回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爱固然重要,但过得下去更重要。”
她忽然问,“爷爷和奶奶也这样吗?”
空气也骤时停止了几秒,而后,老爷子的声音如今夜的声,悄无声息传到她耳边,“也是这样的,你奶奶和我做了几十年夫妻,最后几年也是分隔两地的。相爱了几十年,同样有分别的可能。”
“爷爷为什么为了最后几年的分别,来否定前面几十年的情分呢?”
“……”老爷子好像叹了口气,“陈云礼性情温和,跟你兴趣相投,相处下来应该也会有话聊的。”
语气有些遗憾,老一辈看人的眼光不会差的,陈云礼的确更适合。不像宋栾树那个人,性情乖戾,兴趣和她南辕北辙,相处下来成天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把生活过成炮仗似的。
沈温瓷苦笑,因为一个顺眼合心意的人,就要将他贬得毫无是处吗?
“罢了,你自己选,那宋栾树要是敢欺负你,你记得还有父亲哥哥和姜家给你撑腰,你不必怕他。”
沈温瓷一听,却反而沉默了下来,别过脸去,许久。
“您让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
话音刚落,沈温瓷就吃了一个五抓糖,老爷子掀开眼,笑骂:“我是什么老封建吗?”
沈温瓷摸了摸头上的山头,一双眼睛含水泛光,委屈巴巴地,“我没得选啊,宋家爷爷看不上我。”
??
一听这话,老爷子原本被酒意蕴得差不多的精神头骤时醒了,眼睛瞪得发亮,扬声道:“你说什么?”
遭瘟的宋老头,挑刺儿敢挑在他们阿瓷身上来?!他们家阿瓷是顶顶好的孩子,配他家那蔫坏的咸菜头绰!绰!有!余!
第74章
-阿瓷,爷爷得去道观静修一阵子,你在楠城要顾好自己的功课,听爸爸的话。
“好,我当然会听话啦。”
-温瓷,爸爸刚搞调动,在外地回不去,今年不能陪你过生日了。爸爸给你哥哥转了钱,让他带你去吃点好吃的。
“好,爸爸也照顾好自己。”
-小瓷,我在外市比赛,临时机场出了点事情,赶不回去,你先回家好不好?
“好。”
“……”
京城的深秋已经又了冬的端倪,院子里那棵银杏单凭叶子就就美出了境界,洋洋洒洒的黄金雨,树干坚毅的纹路诉说着历史长河的印记。
楠城的落叶和这里的还是不一样的,摸不准是那个节气,楠城的落叶就说好似的落了一地,然后在你不留神时再抬头又是绿油油嫩青青的一片。而京城,落叶更亲人,更大方,像一张饱和度很高的油画。
骄阳正好,小小个扇形的银杏叶落到她的肩头,恍若深海中落在明珠的那束光,美得动人心魄却又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
一阵栗香飘在鼻尖,很适配落叶的味道,沈温瓷想。
几步之外,蒸发的气流在强光中显现,一个湖蓝的身影出现,在她对面落座。
“刚刚还以为看见仙女了。”陈云礼轻笑道。
这个男人有一种干净的气质,那是褪下高深莫测的伪装后,让人第一感觉出来的,所以他说这样一句戏谑的话,反而徒增几分真诚,不令人反感。
沈温瓷莞尔一笑,“银杏树下谁都好看。”
她收下他的赞美,他也对她的谦逊照单全收,将手里的点心放到她面前的桌上,“尝尝这个板栗糕,新摘的板栗做的,尝尝鲜。”
还是第一次听说板栗能尝鲜的,她笑着应承,却并没有动手。
回想刚刚长辈间的谈话,陈云礼语气感慨,“原来当年我爸去楠城,是为了你的事情。”
“你知道?”她抬眸,微微一怔。
陈云礼可以说印象深刻,那是他第一次在家里人面前耍性子,“那时候我爸本来要留下来陪我过生日的,后来连夜赶到楠城去,我还跟他发了好几天脾气呢。”
沈温瓷听了,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其实到现在她也不是很清楚自己是怎么被人绑走,又是怎么被人解救出来的。那时候爷爷让她什么都不要问,而她素来懂事,令人省心,当真什么都没问。
阳光穿过指间,沈温瓷抬手摆弄了下手指,缓声转移了话题,“那我们俩的生日离得还挺近的。”
“有缘。”
沈温瓷微微一笑,“是有恩。”
“说起有恩,我还没谢过你呢。”
“谢什么?”
叩叩——
话题戛然而止,两人闻声望去。
一袭手工定制的墨绿色西装,剪裁得体,仿佛每一寸布料都与他的身量完美融合,举手投足间尽显得矜贵与优雅。漆黑的眼,清澈而深,仿佛能洞察人心,眉梢带着几分疏离与高傲。
那双眼睛的主人出现在转角处,水润翠色的指捻在阳光下微微闪烁,与那冷白消瘦的指节相得益彰。
眼型狭长稍扬,此时眼皮子耷拉着,“来讨杯茶喝,陈少不介意吧?”
起初陈云礼微怔了几秒,闻言,请他坐下,而桌对面的沈温瓷则抿着笑,抬手看了眼手里的腕表,比她预计的来得晚,出乎意料哦。
宋栾树渡步过来,自然的在她身旁的位置坐下,姿态闲散,手里指捻一个个碾过,乍一看倒真像是来喝茶的。
陈云礼将茶放下,说:“外人说陈少,都是称呼我哥哥的,你还是叫我云礼吧。”
茶香怡人,宋栾树端起杯子放在鼻尖闻了闻,“后期劲风收尾工作你干的挺漂亮的,大刀阔斧,又收住劲,还拉到了纽利来这个大客户,这声陈少怎么会当不起。”
身在江湖,就得研究江湖的规矩,吃透了混得开,吃不透也有吃不透的玩法。陈云礼一个从京城来的官家子弟,以前又没有接触过这个圈子,身上那股正气显然,理想化倾向性还是有的,如果吃亏上当也正常。
劲风的问题就像人的某个器官积累沉疴,摘除并不是一件易事,腐败流脓的部分对于劲风宛若刮骨疗伤,后期收尾工作做不好的话,反而会有更大的问题出现。
好在霍望远的提醒及时,他才没有用力过猛。
当陈云礼后期多亏了霍望远从旁协助,不但不吃亏,还力挽狂澜,挽救了大厦将倾的劲风。
而霍望远的人情就相当于沈温瓷的人情。
陈云礼诧异,纽利来跟劲风的合作并没有过面上,甚至还没有一锤定音,只是和那边的执行人有过接触,没想到他们已经亲密到连商业机密都可以互享的地步。
而宋栾树恰恰也看出来陈云礼心中所想,唇边带着一抹笑,得意有之,不屑也有之。
他徐徐而言,“抱歉,她的事情我都比较敏感,你不介意吧。”
先不说陈云礼介不介意,宋大少这中做法就挺像小狗全地盘的,别管沈温瓷帮了你多少,明面暗地里都是经过了我的眼的,我才是她亲密无间的战友,而你只是个短暂共事的一个人。
他们聊得火星子都要冒出来了,沈温瓷却有些心不在焉,她抬手抿了口茶,又放下,伸手去拿他的指捻。
那翡翠指捻原本是沈温瓷的,她亲自去缅甸选定料子叫人加工的,原本该是她的尺寸,落到宋栾树手中珠子小了一圈,却不显得小气。
宋栾树随她拿去,“怎么,送人的东西还有往回拿的道理?”
她轻哼了一声,声音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什么送你的,明明是你强抢的。”
“你自己说好的。”
“那是你逼我说的。”
“做饭做到一半,你说要走,这跟饿死我有什么区别?你自己说下次补给我,这个当作押金的。”
沈温瓷一听到做饭这两个字,眼皮跳来跳去,下意识咬了下唇肉也没有摁住脸颊上那股热意,这人真是什么话都往外说!
不想搭理他,沈温瓷目光落在刚刚那碟栗子糕上,糕点的清香在嘴里化开,带着淡淡的甜,栗香在舌尖化开时,她的脸上立刻露出来满意的神情。
栗子糕被咬开一口,边边散落些细碎糕粒,刚想找纸巾眼前就出现了一张,她头都没抬就接了过来。
“好吃诶,你吃不吃?”
宋栾树手上一顿,见她笑靥如花,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这人可真会气他。
沈温瓷见他不回答,又问:“你跟谁来的?”
刚刚也没听陈家有人来说有客人,他突然进来,估计是陪长辈来的,一直没出声的陈云礼一边给客人续茶,一边道:“之前听说宋爷爷住院了,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
“宋爷爷怎么了?”沈温瓷不解。
他淡声回:“上个月打高尔夫闪到腰了,住院打了几天针,没什么事儿。”
刚刚一下车,老爷子拄着拐杖走得比他还快,火急火燎的,嘴边还一直训斥他没用。稳操胜券这四个字,应该是看在宋家人骨子里的,老爷子着急的原因,宋栾树猜到了几分,而剩下几分他恐怕得从沈温瓷口中求证了。
本来就通宵的人,一坐下来,那阵倦意就席卷而来。
沈温瓷看了一眼他眼底的乌青,心思沉了沉。
一壶茶,三遍过后便毫无茶意,沈温瓷也有点儿坐不住了,理了理衣服,起身,跟对面的人说:“陈云礼,帮帮忙。”
陈云礼疑惑了一秒,旋即会意地点头。
一旁见他们打哑语的宋栾树后槽牙压了又压,不就一天没看着,怎么多了个这么碍眼的臭苍蝇,沈温瓷居然还对他笑!
他不爽的腹诽还没完,就被沈温瓷从陈家拉了出来。
陈家坐落在半山,宋栾树开车离开陈家前还挺有良心给爷爷叫了家里的司机过来,黑色奔驰行至山尾便停了下来。
车尾带起一圈的落叶,而车内也不沉静。刚停稳,只听啪嗒一下,一双大手将沈温瓷从副驾捞了过去,坐他腿上,后腰抵着方向盘,占满他全部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