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奉贤令人撤酒,上茶。
侍者上前,上了白瓷杯装着的浓茶,却没有动宋栾树面前那杯酒。
宋栾树一笑,掏出打火机,侧头点燃了一支烟,随手将打火机掷在红丝绒铺就的桌面上。
“马爷,马家百健集团的内部纠纷,沈温瓷插不上手,你找她没有用。”
“我找她,不是为了集团的事,我只想单纯的让她回来吃个便饭。”
宋栾树点了点烟灰,嗤笑,“这饭吃不成。”
风雨欲来风满楼。
就算他是在笑,眉宇间也锁着几分若有似无的阴郁索然,像是怎么都散不去的努疆,让人没由来地心生害怕,不敢怠慢。
“不知道宋先生以什么身份和我谈?”
“战国时期,巴国和蜀国干架,请秦国来调解。于是,秦国出兵劝架,劝到最后,秦国多了一个巴蜀之地。马爷,我既然敢到这公海来和您谈,你就别管我是以什么身份了吧。”
“不管怎么说,沈温瓷是马家失散多年的孩子,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吧。或许是我们找她的时机不对,让你们误会了,但我对她并没有恶意。找她回来,也并不是贪图她能帮马家,是希望她认祖归宗,回到亲人身边来。”
“认祖归宗?”他有可那双眼睛生得极漂亮,狭长尾翘,眼波流转间,难掩他一身贵气。
“我听说,马爷有两个儿子,一个早年留洋到国外海难死了,一个跟着您学做生意执掌百健集团却深陷金融案件中,我想知道哪个是她父亲?”
马奉贤眼底闪过一丝阴鹜,宋栾树这一趟来得措手不及,自己对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无所知,但他却将马家翻了个底朝天。
马奉贤在外一向宣称自己只有一个独子,大儿子是他还没去新加坡时就遇难了,马奉贤这些年的发家史堪称传奇,走南闯北,生意场上的人都不知道他有大儿子的事情,而今却被宋栾树挖了出来。
他心中莫名渗出一阵寒意,“我大儿子多年一出国就遭遇了不幸,并没有结婚生子,她当然是我小儿子的女儿。”
“您确定吗?”
人类真是一部伟大的戏剧,卑劣至极的本性绽放出无私纯洁的花儿,熊熊烈火般的欲望最终不敌水一样的宽宥,人世间犹如巨网,逃脱者不敢说清明,失陷者不能说混沌,于是齐齐悲鸣,不死不休。
“上世纪60代、70年代从大陆逃港,关于子弹、沉船、狼狗咬、临境遣返、“生离死别”的遭遇,是众多逃港者经历的缩影。距离港城十多公里的水面,要借用自制的橡皮艇才能闯过去。这里海浪很大,很多人淹死。”
“我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大儿子,他没了之后,家里一度临近饿死的地步。后来辗转逃到港城,又被码头的人伢子带到新加坡,人活着就是万幸,是在顾不上弄丢了了孩子。”
“我们一度也以为她死了,所以这些年才没找到她,直到前不久的MFC金融峰会,机缘巧合之下进煊看见了发言的她,觉得她跟老照片里的姐姐很像,这才起了寻亲的念头。”
“我知道是马家对不起她……”
马奉贤一番话,起初语气和缓,越讲越激动,最后险些哽咽,其中有历史不可控的现实原因,也有个人不得已的苦衷,好像还真是情有可原。
但宋栾树听下来,觉得他唯有最后一句话是对的。
啪啪——
指尖的烟蒂被摁灭,宋栾树都要忍不住替他鼓掌,他眼底泛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晚辈的确该向您学学这口才,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马爷可曾听说,宋家二子一孙?宋明,也就是金曌集团的创始人,按家里头的规矩,我称呼他一声父亲。可宋家还有一子,不常出现,可您一定听说过。他叫宋朝,夫人叫叶婉英,1996年曾任驻新加坡大使。”
人生就是这样,经常要高高兴兴地把屎吃掉。
此时,马奉贤面容铁青,一言不发。这就是谈判桌的魅力,握着筹码不用,亦或者本没有筹码,这是两回事。眼下,马奉贤败就败在对宋栾树一无所知,他所有的计划都在沈温瓷身上落下,毫无余地。
谈到如此地步,马奉贤也不再遮遮掩掩,却也并没有放弃,“马家的股权可以分出百分十给她。”
宋栾树挑眉,打发叫花子?沈温瓷缺这三瓜俩枣吗?况且这百分之十在不久之后恐怕还会大大缩水,沈温瓷脑子被驴踢了才会出手。
“您为什么会觉得一个在沈家长大的人,会在乎百健百分之十的股权?她怎么到的沈家,您心知肚明,想让她用沈家的资源帮马家?你会不会想的有点美?”
这话糙理不糙,马家要是比得上沈家,当年马奉贤也不会留下沈温瓷。
“沈家一贯好名声,要是一些不知名的人传言沈温瓷对亲生父母家见死不救……”
宋栾树翘着二郎腿,一声冷笑,“您大可以试试。”
下一秒,马奉贤冷汗湿透了后背。
“属地管辖原则。马进煊两兄妹应该还在管制中,如果您想同时放弃两个孙辈,我也可以成全您。”
“那是沈温瓷的亲弟妹们,她怎么忍心!”
她怎么会不忍心,宋栾树如此庆幸这些事是他来处理,如果是沈温瓷得知这些,可能只会恶心至极,“她的母亲为什么会委身于马进煊的父亲?她为什么会被送到福利院?您确定,要让她知道真相吗?”
“……”
“鱼死网破,您半分益处都拿不到。对了,您教马进煊避开沈老爷子去找她,是不是也清楚她在沈家的话语权?”宋栾树讲到这儿,执起酒杯一饮而尽,一杯豪情下马杀敌,气势汹汹,“马爷,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没有人可以在我面前伤她,我的意思是我永远站在她身前,你要伤她,必绕不开我。”
海风猖獗。
他的衬衫衣摆在风中肆意飘荡,被吹成鼓鼓的一圈,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浅绿色的衬衣,响起旅行前沈温瓷说的话。
她说,自己很适合绿色的衬衫。
离开公海,上了岸,临近破晓时分,宋栾树从随从那里拿回了手机看了眼,有沈温瓷的两通电话,都是凌晨的的。
以及,闻钊的一条信息:[沈老带沈温瓷拜访陈家,速回。]
第73章
暖阳初升,云雾氤氲。
宋栾树大步流星从船上下来,付晋汇报完便在旁垂首等候,而宋栾树听完,并未有什么表情,付晋以为自己刚刚说的沈温瓷来京的消息他会开心的,却见他神色肃然,立在那里。
海风轻拂,缓慢舞动的烟云,泛起涟漪,他宛如一位孤寂的旅人,凝视远方。
宋家人都生得好看,而宋栾树长得格外优越,如芝兰玉树,令人望之自觉形秽。
“付叔,你觉得老爷子放任沈陈两家交好的概率有多少?”
他的声音,如断金碎玉,清越低沉,让付晋微微一愣。
和宋家一脉相承的样貌一样,宋家人对时局的把控也是绝对的,宋栾树可能并不是一出生就是强势掌控的性子,但宋家人是。
付晋没有出声,答案却呼之欲出。
远方的船舶鸣笛起航,幽幽穿破云层传来。耳边是一阵笑声,只见宋栾树英俊眉目舒展,转头坐进了车里。
付晋不明白这声笑是怎么回事,直到回到宋家,被老爷子叫到书房询问才参透其中深意。
四合囊括天地,吐瑞纳安,藏风聚气,儒雅高华。
从院门、正房到后花园,如棋盘布局,层层递进,素雅而宁静。穿过素白的月洞门,便见砖石间瓦,幽篁泛青,一个身穿太极服的老人正在练八段锦,一招一式,刚柔并济。
片刻后,老人吐纳呼吸,宋栾树才出声:“爷爷。”
许久未见的孙儿露面,宋老却未露喜色,“宋大少怎么来了?”
“……”
外人抬举的称呼由爷爷喊出来,宋栾树哪里还敢接话。
“打小教你的规矩,如今是忘得一干二净,昨儿个连你妹妹都知道回家吃个便饭,你却全然不把这当回事。”
“不敢。”
宋老接过他递来的手帕,冷哼一声,“翅膀硬了,有什么是不敢的。”
宋栾树垂首以应。
旁道走来两个人影,听见了说话声,闻声而来。
是昨晚留宿的宋明夫妇,吃完早餐,正在院里散步,这四合院许久不来,景致别样的好,东方美学的内敛与优雅体现的淋漓尽致。正赏着景,却听见一声训斥声。
“爸,一大早的发什么脾气?”宋明瞥了眼老爷子跟前的人,他身后是簇拥的牡丹菊,花瓣细长垂坠,雍容华丽,却显得他整个人脸色都不太好。
袁以宁也看出来了,神色担忧的拍了拍他,“阿树,先上去休息一会儿,中午下来陪爷爷吃个饭。”
宋栾树走后,宋老坐在石凳上,宋明夫妇也坐下来,给老爷子倒了杯茶。
“慈母多败儿。”宋老看不顺眼儿媳妇纵着孩子,板着脸说了一句。
袁以宁端着茶壶的动作一顿,旋即,微微一笑,“我可生不出这么好的儿子。”
袁以宁本不想开口的,那宋栾树总归不是自己亲生亲养的,人心隔肚皮,况且她在宋家说话也没有分量。可丈夫这些年退下来,一心一意为了阿树这个孩子,回到家总跟自己说这孩子争气,千般好万般好,唯独情路不畅。
这些话听多了,是个人都会抱不平,何况她还担着人家一声妈,有些话她也就替他说了。
“爸,阿树这些年怎么样,你都是看在眼里的。虽说是担了声宋家大少的名号,但他也实在是没过几天轻松日子。就好比景家那两兄弟前几年在外头的作风,扯家里的虎皮做大旗,兴风作浪闯了祸,也得由着家里头去摆平。可阿树走的每一步,都是过得了您的眼的。你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头也是满意的吧?”
宋栾树这人一身毛病,有时候总是让人感觉他狂妄太过。
可这怨不得他,这人出身起点就高,要他低头自谦,反而显得阴阳怪气,不伦不类。
老爷子当初担忧也是担忧在这。
后来跟着宋明在名利场上周旋,倒是应了宋老打小对他的言传身教,凡事低调谦逊,低调不过也是局面尘埃落定时才露出的。
老爷子见状才放心下来,他的孙儿,当然令他满意。
局势波诡云谲,大院里看似风平浪静,可谁家没几件乌糟事儿?
大院那几个小辈当狼当虎当惯了,张牙舞爪的耍狠,几番事教人下来,还是得由家里人出面给他们擦屁股。要不就是闹不出什么风浪,平庸求和,窝囊至极。
诸如此类的状况,在他教养严格的宋栾树身上,从来都没有过。
宋明闻言,掌心落在她身后,无声安抚,下一秒,接了妻子的话头,“爸,您误会阿树了。他昨晚不在楠城,他到国外出差今早才赶回了的。”
而这些动作被宋老看在眼里,不由的沉了一口气,“我说他什么了,你们就这样护着他?”
“黑白两色,相交相融,互生互动,是乃中和之美。”宋明说,“爸,阿树他一向是最听话上进的,你对他也满意至极,为什么唯独对他喜欢的人这么不看好?”
宋老轻啧了口茶,冷哼道,“我对他满意有什么用,有的是人对他不满意。”
“……”宋明夫妻二人对视。
“你以为只有我不满意吗?”宋老微眯起眼,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
对垒多年,他怎么会不清楚他的路数。沈家那老鬼惯爱做拆人姻缘的破事,沈家此时恐怕也在谋划着这么拆散他们俩呢。
其实自己也不是不喜欢沈家那丫头,相反的,如果张开手指头照轮数,这圈子里头最配他孙子的,当数沈二这丫头。
这丫头讨人喜欢,不同于宋栾树做到事事周全无可指摘,她是见一面就让人打从心眼里喜欢的人,进退有度,虽有城府,但更有傲骨。所以当年她才会远赴重洋。
宋沈两家联姻,最开始只是句玩笑话。他与沈青山,是敌人,却不是仇人,当年沈家离京,伤感之际,宽慰之言。如果真的要论起了,兹事体大,恐怕沈家比他顾虑更多。
当年沈家被流放楠城,就是因为风头太盛,换言之功高盖主,才被打压的。现在在楠城也算风生水起吧,这时如果再跟京城宋家牵连起关系,恐怕又要有口舌之祸,沈青山得掂量掂量了。
三人沉默片刻,宋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才发现里头竟然是参茶,泛着一丝甘苦。
“爸,你可知道沈老满意的是谁?”
宋老爷子凝眉。
“是陈云礼。”
“……”
“您不信,可以问一问付晋。他一直待在楠城,消息是准确的。”
不可能!
沈青山那老贼什么意思?
瓷杯接触大理石制成的石桌,一声刺耳的碰撞声击碎了清晨的宁静。
院子里有一个修缮的十分精美的凉亭,檐角多用老戗发戗,起翘平缓,屋面铺材多为金黄色琉璃瓦,整块整块的嵌做窗扇,透明如琉璃,色彩鲜艳,庭内明朗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