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忘了,我乃恒安侯世子。”许清桉气虚声短,姿态依旧高傲,“我祖父是恒安侯,我是圣上钦点的监察御史,身边还有京畿营的兵尉随行。但凡出点意外,便有人马上传信去京城,届时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许大人放心,秦某自有办法摆平一切。”秦长河随口道:“据闻许大人与恒安侯的关系极差,你曾数次遇险,恒安侯都置之不理。祖孙情淡薄至此,想必你死后不久,他便会再立一位世子。”
杀人不过诛心!
“我不懂,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许清桉面色灰败,“你们不妨让我死个明白。”
秦长河无意回答,倒是韩夫人心有不忍:“是我的婢女芳汀……何大夫之事后,我心有不安,便吩咐她去若兰寺与师太商量,想安排另一处寺庙作为接头地点。岂料前几日时,她竟在若兰寺中撞见了您与阿满姑娘。”
“枉我如履如临,竟还是露了马脚……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许清桉自嘲一笑,似乎已经认命,“不知二位准备给我个怎样的死法?”
“韩夫人会给世子个痛快。”直到此时,秦长河仍是淑人君子的模样。这身伪善的皮披久了,竟叫他也嫌弃污糟之事来,横竖有人替他动手。
韩夫人指尖发麻,艰难地动了动嘴,“便由戈护卫将功补过……戈护卫,你且进来吧。”
门外无人响应。
“戈护卫?芳汀?”
外头一片寂静。
秦长河暗叫不好,欲箭步往外冲去。与此同时,门扉被人踹开,路成舟一手持剑,将昏厥的戈宏朗与芳汀依次丢进中堂。
秦长河的视线落向他身后,空旷的庭院不知何时竟全是人。他们或站或躺,站着的是一群劲装黑靴,肃容凛然的剑客,躺着的是……是韩府埋伏在暗处的护院,是他从秦家特意挑选带来的五十六名打手。
近百名身形魁梧的壮汉,被这群剑客无声无息地解决。他们武功非凡,训练有素,没有一张衡州衙门的熟面孔——
秦长河僵硬地转身,见许清桉端然站起,双手抄袖,一脸似笑非笑。
他颤声道:“你……你方才是装的,你没有吸进迷香。”
许清桉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能算计本官,本官自然也有后招。”
秦长河怒火中烧,恶狠狠地瞪着韩夫人,“你这贱人,竟然敢背叛我!”
韩夫人从震惊中回神,慌张摇头:“不是我!”
“不是你还会是谁!”
“我按你所说,全都分毫不差地做了!夫君和志杰还在你手中,我怎会冒险去跟许大人联手!”
眼见他们剑拔弩张,许清桉抬手,示意他们住口,“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本官天资聪颖,算无遗策?”
秦长河与韩夫人齐齐盯着他。
他道:“小小软筋香,提前服下解药便能预防,你该换种更强劲的药来。”
秦长河如鲠在喉,重点不在药上,而是外面这群厉害的剑客!“你早知道我们是故意引你到韩府下手。”
“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引诱本官出衙门,甚至设计了韩大人和韩志杰的假死,本官怎好辜负你们的心意?”许清桉道:“本官替你们介绍下,院中的诸位是本官去广安府借来的精兵强将。”这是当日他吩咐路成舟办的第二件事,派人去往广安府搬救兵。
从衡州到广安府来回起码六七日,这意味着在韩家父子“出事”前,许清桉便推断到了一切。
秦长河惊觉小瞧了他,“你从什么时候察觉到的异常?”
许清桉淡道:“从一开始,所有的线索便指向韩志杰与韩大人,的确,作奸犯科者大多数都是男子。本官本也以为是他们,毕竟韩夫人是后宅女子,堪称官夫人的典范,待阿满又温柔可亲,在先入为主的观念里,韩夫人该是个好人。”
“可你还是怀疑到了我身上。”韩夫人问:“为何会怀疑我?”
“如本官所言,韩大人德才兼备,品行有目共睹。”许清桉道:“便连募捐在即,秦公子犯了错,韩大人也能将他打入大牢,处事不可谓不公。”
韩夫人含泪道:“许大人,夫君他是好人,他对我做的事一无所知。”
秦长河不耐道:“那你也该怀疑韩志杰,是韩志杰的护卫丢失令牌,才被你们抓到了把柄!”
“是,从谋害何姑娘的角度来看,韩志杰应当是主谋。但从他生病的轨迹来看,他不过是另一名用药的受害者。”许清桉道:“若兰寺只许女客求药,韩志杰不像其他人那般有情深义重的妻子,但有位爱他至深的母亲。韩夫人,是你两年前替他求了神药,对吗?”
韩夫人面如土色,“你都知道了……”
“本官要查一件事,便要查清来龙去脉,不冤枉任何一个好人。”这是许清桉吩咐路成舟的第三件事,命童和乔装深入韩府,打探关于韩夫人及韩志杰的相关,“韩志杰天生患有恶疾,身体孱弱,被断言活不过十八,而韩夫人爱子心切,用尽各种法子仍不得愿。两年前,韩夫人与秦老爷的继室相识,从她口中得知了若兰寺有神药可治百病,于是便登寺求药。而后来,等韩志杰离不开药时,秦老爷便以此威胁,要你替他做事。”
韩夫人以袖掩面,泣不成声,“志杰吃了药,很快便大有好转。他能下地,能出门,能与常人那般读书考试,眼看痊愈有望,我如何能断了希望。”
“你宁为秦长河的爪牙,也要让韩志杰能继续吃药,但据本官所知,韩志杰并不领情,曾三番两次主动断药。韩夫人,你可知晓他为何不肯再用药?”
“因他身边的婢女怂恿!”韩夫人脱口而出。
“香雪吗?”
“除了她还能有谁。”
“她为何要怂恿韩志杰断药?”
“她不过是个侍病婢女,志杰生病时尚有点用处,等志杰痊愈后娶妻生子,她便失去了作用。”韩夫人暂时停住哭泣,眼中掠过一丝难掩的厌恶,“她身无所长,怕被志杰抛弃,便想用病一辈子套牢志杰,可惜志杰看不清,竟真着了她的道!”
“你错了。”
“许大人,我没错。”韩夫人坚持,“她短视浅薄,欲壑难填,我决不允许她耽误志杰!只要志杰恢复健康,便能考取功名,娶妻生子……”
“韩夫人,你大错特错。”许清桉道:“韩志杰此生都不可能有后代。”
韩夫人怔住,“你,此话何意?”
许清桉从袖中取出一颗药丸,用两指捻着,轻描淡写地道:“此药,断子绝孙。”
韩夫人身形一晃,扶着椅子才勉强站稳,她急于向异样沉默的秦长河求证,“他在骗我,对不对?你说过只要志杰服用此药不断,五年后便能恢复健康!”
秦长河顾不上韩夫人的歇斯底里,目光阴郁地盯着许清桉,“你还知道了多少?”
“秦老爷怕我知道多少?”许清桉把玩着药丸,道:“譬如,这药丸的原料是何。”
秦长河的脸色瞬间难看至极。
许清桉不卖关子,“韩夫人,神药的关键是一种名叫蒂棠茚的花。”
蒂棠茚?
韩夫人道:“不,他跟我说那花叫虞葸,是关外培育的一种珍稀药材,能解毒治病,延年益寿。”
“他撒谎了。”许清桉道:“蒂棠茚产自南垗,历来由南垗王室所控。它曾被引进前朝,风靡一时,可没过几年便被列为一等禁物,凡私培贩卖者均判以重刑,此令延续至今。”
“随着朝代更迭,蒂棠茚渐渐被世人遗忘。秦老爷此番行事隐秘,本该神不知鬼不觉,可何姑娘身为医者,对蒂棠茚定然有所耳闻。她从几位病患的症状中察觉出异常,顺藤摸瓜寻到了若兰寺,继而招了杀身之祸。”
许清桉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抖开读道:“蒂棠茚,枝绿花粉,叶细而长,抱茎而生,喜湿润阴凉,六月一开花,八月一结果。其优点:花可焚烧,香气抚心绪,祛疼痛。其果可入药,能愈伤,振精气,短期内效果显著,令人面貌一新。其弊端:服用此药超过半年,便会导致男子不举,女子不孕,且此药用则成瘾,假使断药,便会使人精神错乱,奇痒难耐,暴虐成性。”
他低而磁性的声音,吐露着残忍的真相,“韩夫人,你误会了香雪,蒂棠茚才是披着美人皮的恶鬼。”
韩夫人如遭雷击:所以志杰恨她,不单因为她除去香雪,还因为、因为身体……
“韩志杰曾努力挣脱。”许清桉问:“便在我们初遇的荒庙内,他手腕留有瘀痕,应当是下了狠心要断药。”
可他失败了。
韩夫人揪住胸前衣裳,凄然跌坐在地。香雪死后,志杰仍坚持要断药,她面上顺从,暗地却使人瓦解他的意志,最终如了她愿,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志杰好……
“啊,啊——”韩夫人喉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吼声,“是我害了志杰,我才是罪魁祸首!”
“可怜天下父母心,韩夫人爱子心切,不料被有心之人利用。”他这样说道,眼中却无多余的情绪,“说起来,我一进若兰寺便觉得佛香有异,是因寺中焚了蒂棠茚的花,对吗?”
秦长河仿若未闻。
“秦老爷好本事。”许清桉顾自道:“蒂棠茚是禁花,由南垗走私进大周朝内,定费了秦老爷不少周章。你引韩夫人入局,是利用她的身份好在衡州行事,但本官更好奇的是,你从南垗何处寻得此花,又用什么法子在兰塬顺利入境?”
自许清桉提及“蒂棠茚”三字,秦长河便收敛情绪,一脸面无表情。
“你不肯说,本官替你说。”许清桉道:“你的那名继室便是兰塬人。”
两年前,正是这名继室引了韩夫人入局!
韩夫人心中恨意滔天,抄起身边的香炉,用力砸向秦长河。后者偏身一躲,香炉错肩而过,恰好砸到了昏迷的戈宏朗身上。
秦长河不理许清桉,朝她冷笑,“韩夫人,你当真以为自己很无辜?药是你替韩志杰求的,他的婢女与何湘与是你派人杀的,连若兰寺的运转你都参与了不少。醒醒吧,从你与我同谋开始,你便跟我没有区别。”
韩夫人无力反驳,绝望地低泣。
秦长河环视周遭,诡异一笑,“许大人,你当真以为自己算无遗策?”
许清桉听他对韩夫人道:“你别忘了,你夫君和独子还在我的手中。”
韩夫人身躯一震,短暂的天人交战后,她抬起泪眼,对许清桉道:“许大人,抱歉。”
许清桉想:她为何感到抱歉?
下一瞬,她哑声朝偏堂喊道:“韦霄,带人出来。”
这名字有些耳熟,似乎是衙门里的捕头。
许清桉侧过身,路成舟的长剑便架上秦长河的脖颈,杀意一触即发。
凝重的气氛下,韦霄用匕首胁着一人出现,那人的双手被绳索紧缚,嘴上堵着布条,满眼跃着怒火。
看向许清桉时,她眼中又流转着委屈与歉恼,仿佛在说:少爷,对不住,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
许清桉的心堕到谷底,“阿满。”
第48章
薛满被堵住嘴,发不出声,只能可怜地眨眨眼。
“许大人,没想到吧?”秦长河丝毫不惧脖子上的长剑,即便脖间已有痛楚,“秦某也留有后手……不,不对,应该是韩夫人替秦某留的后手。”
薛满用力瞪着韩夫人,满眼愤怒:亏她一直以为韩夫人是个好人!
韩夫人无地自容,别开脸道:“对不起,阿满姑娘,这一切并非我的本意。”
许清桉道:“我命童和领人守在阿满的院外,所以韦霄不可能从外面掳人,唯一的可能,院内设有密道。”
薛满猛眨眼,表示附和:没错,她刚回房打算绣荷包,哪知暗处忽然窜出个人,二话不说劈晕了她。等醒来时便已在偏堂,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韩夫人哽咽道:“你们初到衡州时,老爷请我为阿满姑娘安排住所,他给我看了衙门的宅邸图,我便知晓了衙门的密道所在。”
“韩大人从没有防过你,但你辜负了他。”许清桉道:“如今你还要一错再错。”
韩夫人道:“我别无他法,夫君和志杰还在他手里。”
“韩夫人,秦长河鬼话连篇,居心叵测,哪怕他今日逃出生天,韩大人和韩志杰也不一定能活。”许清桉道:“比起他,本官更值得你信任,只要你放了阿满,本官保韩大人和韩志杰性命无虞。”
韩夫人接连遭受打击,对秦长河的信任已分崩离析,闻言犹豫不决。
秦长河嗤之以鼻,“尔等女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看向韦霄,当着众人面策反,“韦捕头,事已至此,你是要跟随韩夫人束手就擒,还是同秦某一条道走到黑?若你跟秦某走,秦某保证不会亏待你。”
韦霄暗自思量:这几年他受韩夫人驱使,跟秦长河牵涉甚深,即便自首也是从重发落。反观秦长河家财万贯,手段百出,跟着他兴许能混出其他名堂。
他本就是投机取巧之辈,生死面前更是忘义,“韦霄愿追随秦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