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满笑道:“我家少爷是监察御史,救你也好,抓坏人也罢,均是他的分内之事。反倒是孟衙役为了你冲进火场,眉毛被烧得精光,手和背也烫伤一片,也不知如今好些了没。”
何湘盯着孟超,果真见他眉毛稀秃,也不知被衣服遮掩的地方伤势如何?
孟超道:“你别担心,我皮糙肉厚,早没事了。反倒你一个姑娘家需精心修养……”
他有一肚子的话要叮嘱何湘,说着说着便旁若无人。
何湘听着他的喋喋不休,内心有种异样的感觉滋生。除去师父,已经许久没人这般关心过她。
许清桉没兴趣旁听他人隐私,轻碰薛满的肩膀示意走人。
薛满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待到无人处,眉开眼笑道:“少爷,我早说过孟衙役和何姑娘会有点什么了。”
许清桉想:她对旁人的事倒是耳聪目明。
又见她摇头晃脑,“救命之恩,何以为报?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有人救了你的命,你便以身相许?”
“为何不是我救了别人的命,别人以身相许?”
“……”许清桉的腿忽然很沉,沉得迈不开步子。
“放心啦,我这人言而有信,说好一辈子当你的婢女,便一辈子都不会嫁人。”她信誓旦旦地道:“即便有人以身相许,我也能坐怀不乱。”
“……”许清桉彻底僵在原地。
*
白日炎热,洒金街的热闹便延至傍晚。天际夕阳欲坠,余晖在青石板路上铺就薄薄的一层熔金,洒金街的名称便由此而来。
街道不算宽敞,两旁列着各色各样的食摊,周遭杂声熙攘,烟火气重,诱人的香味引得人食指大动。
薛满的眼睛忙不过来,炸酥饼想吃,酒酿圆子想吃,羊肉面和荷花糕也想吃!
“少爷,我要吃这个,这个,那个,那个……”
“你吃不下那么多。”
“我可以每样只吃一点。”
“然后剩下的全部浪费?”
“……”薛满道:“你说得对,我们才富裕没几天,不能糟蹋粮食。”
她纠结一番,下决心道:“我要吃羊肉面。”
“羊肉是发物,你身上有伤,不宜食用。”
“那酒酿圆子。”
“发物。”
“炸酥饼?”
“发物。”
“……”薛满请问了,“我能吃什么?”
“都行。”
“荷花糕,我先给姐姐买一份荷花糕!”俊生做起和事佬,飞快地买来一份荷花糕。
荷花糕绵密松软,香味纯正,薛满一口气吃了三块,还想再吃,却被许清桉夺走口粮。
“吃太多撑肚。”他道。
“……”薛满默了默,问他,“我得罪你了吗?”
“没有。”
“那你为何针对我?”
“你想多了。”
“阿满姐姐,您别多想。”俊生帮腔,“公子是关心姐姐,怕您的伤口难愈合。”
成吧。
薛满姑且信了,最终她吃了碗鸡汤肉燕,又买了根糖葫芦,转去了隔壁的夜市街。
夜市街上多是些有趣的小玩意,珠簪、纸画、灯笼、团扇、磨喝乐……
她停在磨喝乐的摊位前,拿起一尊白衣彩带,手执荷叶的搪瓷女童磨喝乐,恰好一只手的大小。
那摊贩递来另一尊相差无几的男童磨喝乐,殷勤介绍:“姑娘好眼光,这一对磨喝乐叫‘金童玉女’,专是为有情人们准备的。再有三日便是乞巧节,您与公子买回去供奉祈愿,将来便能天长地久,情比金坚。”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话,薛满放下东西便走。他不明所以,看向姑娘身后的俊美公子,“乞巧节,公子不给心上人备点礼吗?”
许清桉扫他一眼,跟着薛满走了。还剩下一名小少年,朝他摇摇头,大约在说:你误会了,他们俩不是你说的那种关系。
不是?
摊贩哼道:“我见过的情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对,这两人若不是,我便把眼珠子挖下来,给隔壁的小牛儿当球耍!”
他可看得清楚,从入街开始,那俊美公子便明里暗里地护着小姑娘,生怕她被人挤着碰着呢!
*
大多数姑娘家都喜爱逛街,薛满亦不例外。她拿着糖葫芦慢悠悠地逛着,即便不买东西也觉得有意思。
市井热闹,随处能听见说话声,什么有的没的都有人议论。
“王二麻子前些日子捡了十两银子,转头去了赌坊,被她娘子拎回家臭骂了一顿!”
“羊林村的何家上个月买了一只母羊,昨日生下一只双头小羊,吓得何家老太太直接昏过去了!”
“东市卖猪肉的那个鲁屠夫刚死了妻子,也不管儿女哭喊,便将他的相好从红柳阁赎出来了,啧,真是个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薄情汉!”
“……”薛满跟着骂:确实薄情!
“我今早想去同善堂看病,一连跑了三家,发现铺子全都紧闭,怎么着,秦大善人不做生意了?”
“你不知道吗?秦家出大事了!三天前有一大群人包围了秦府,连只苍蝇都不许进出。”
“莫非是秦大善人那混账儿子杀人放火了?”
“非也,我听衙门里的亲戚说,是秦长河卖了不该卖的东西,被那巡视的监察御史拿住把柄,并且此事还牵扯到了知州大人。”
“不是吧,他们两位是出了名的端方仁善,有没有可能是那御史大人想立功,故意污蔑他们做文章?”
“不瞒你说,我也有此猜测,纵观过往,靠踩人上位者比比皆是……”
这两名书生本守着书摊在闲聊,忽见一抹娇影停在摊前,好奇地问:“你们认识那位御史大人吗?”
两人见她年轻貌美,便没计较她的冒昧,“不认识。”
“那你们见过他?”
“也未曾见过。”
“你们不认识他,甚至没见过他,却能光靠猜测将他传成一个急功近利、不择手段之徒。”薛满皮笑肉不笑地道:“真是好一群读书人呐。”
两人一愣,随即面色涨红。那率先污蔑许清桉的人站起身,话中俱是鄙夷,“你一个姑娘家懂什么!秦大善人与知州大人的善举无数,我们衡州人皆有目共睹,倒是那监察御史,不过仗着出身才得了个七品官职,这等世家子弟,我们根本不屑认识!”
“哦~”薛满拉长尾音,“我懂了,原是你们二位嫉妒御史大人的出身,所以酸言酸语地编排他。”
“你放——”他对上一双淡恹的桃花眸,对方站在少女身畔,锦衣玉带,风流雅致,端是谪仙般的容资仪态。
对方瞧着只弱冠的年纪,气势却十足迫人,目光随意一掠,书生甲便觉得舌根发麻。
他不由结巴,“论、论语有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我懒得与你计较。”
“巧了,我也读过几本书,譬如‘言为世范,行为士则’,‘行谨则能坚其志,言谨则能崇其德’。”薛满轻慢地抬起小脸,“你们两个,当真丢读书人的脸。”
眼见书生甲火冒三丈,书生乙按住他的肩膀,抢着朝那两人道歉:“对不住,是我们口无遮拦,妄议是非了。”
薛满哼了一声,领着许清桉和俊生走人。
书生甲甩袖质问同伴,“你为何拦着我!”
“你可知道他们是谁?”
“我管他们是谁!那女子无端端地挑衅讽刺你我,我岂能忍气吞声!”
“恐怕……并非无端端。”书生乙苦笑,“我听那亲戚说,监察御史是名年轻出众的公子,他身边有一名极其宠爱的婢女,约莫十五六的年纪,娇俏伶俐,口才了得。”
书生甲惊愕,瞪着走远的那几道背影,“你的意思是他们二人?”
“应当是。”书生乙叹气,庆幸对方没有深究,“蒋兄,你我今后当慎言,慎言!”
*
主仆三人继续逛街,无人提及方才那无足轻重的插曲,过了会,许清桉递出剩余的荷花糕,“还吃吗?”
“吃。”干嘛不吃。
路过糖锣摊时,许清桉又主动给她买了份松子糖,而且是大份的。
“少爷,你真是个好人。”薛满乐陶陶地收了,打开油纸包,捧到他眼下,“你也尝尝,可好吃了。”
按惯例,许清桉该说“我不喜吃糖”,但他没说,从糖堆里选了颗小的送进嘴,如她所言,味道确实不赖。
他跟在她身侧,街道上灯烛辉煌,空气中漾起一阵香甜的风,周遭喧闹却美好。
但这美好很快便被打破,许清桉察觉到有人跟在后头,暗中留意后,发现了几张熟悉面孔。隔着人群,他们朝许清桉恭敬抱拳,在未得到许可前,无人敢冒昧上前。
——他们是恒安侯从小放在许清桉身边的护卫。
想也知道,是祖父不能容忍他长期脱离掌控,又派人来跟踪监视。
许清桉不置可否:南巡了结在即,不出两月,他们便要返回京城,届时阿满难免要对上祖父。以祖父的性格,对唯一的孙子尚且苛刻至极,更何况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小丫头。往前数十五年,祖父已成功赶走过娘亲,即便代价是失去亲子,亦始终不觉懊悔。
祖父这一生打赢太多胜仗,习惯了无往不利,可潮涨潮落,再汹涌的浪涛都会消伏。世事变迁,权力更迭,总有新人要站到高处。
许清桉看向薛满,她吃着糖,正没心没肺地笑着。他想问她,是否害怕随他回那危机四伏的恒安侯府?转念又自嘲一笑,怕又如何?有些事既已开始,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她在不知不觉间往前走远,许清桉追上去,朝她道:“我还要一颗。”
薛满乐意同他分享,将松子糖又分他一块。
一起受难是共苦,分食糖果便是同甘。
*
回到衙署,许清桉要继续处理公务,俊生负责送薛满回院——她换了个新院子,离书房有些距离。
俊生送她到门前,提醒道:“阿满姐姐,三日后便是公子的生辰,您想好送他什么礼物了吗?”
薛满差点忘了这事,“三日后?那不就是乞巧?”
“正是。”
薛满想起磨喝乐摊贩的那番话,“我若是送少爷礼物,他会不会认为我对他居心不良?”
“不能够。”俊生心道那样才好嘞,谁看不出少爷对姐姐您与众不同,偏偏您丁点未开窍……他这么想,嘴里却说:“我们所有人都清楚,您跟公子是纯粹的主仆之情。”
薛满道:“可我之前送过少爷礼物了,一盒墨条,整整去了我三两银子。”
俊生知道这事情,“那墨条不是断了吗?”
“不小心断的……而且了,就算我再送一份,我也送不起贵的东西。”这个月的月银还没发,她好穷的。
“银子不是问题,我可以借姐姐。”
“哪有借银子送生辰礼的道理?”
“那……那……您可以送不花钱却有心意的东西,绣个荷包、帕子,编个玉佩穗子都行。”
薛满眯起眼睛,说到荷包,她还真绣着一个,只不过刚绣了个老鹰躯干,脑袋和翅膀还没影子呢。
俊生误以为她仍在顾虑乞巧的事情,干脆扮起可怜,“您忘了,公子在侯府处境艰难,生辰时连碗长寿面都没得吃,好在有您不离不弃,才苦苦熬过这么些年。”前半段全是实话,公子在侯府确实不过生辰,至于后半段,咳咳,阿满姐姐信了便成。
薛满很给面子,立刻进入剧情:少爷亲爹早逝,亲娘不知踪影,亲祖父又是个老顽固……可怜,太可怜了!
“我知道了。”薛满拍拍他的肩膀,“我会给少爷准备礼物,再为他亲手做一碗长寿面。”
俊生心满意足地离开,未料刚出院门,便撞见许清桉站在一旁。他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求饶:“公子,我、我下回再不敢多嘴了!”
他伏在地上,视线内只看到许清桉的黑缎皂靴鞋面,它沉默地转了方向,迈着极为优雅的官步离开。
公子没有罚他,就这样走了……
俊生疑惑:莫非,公子什么都没听到?
第51章
薛满关起门来捣鼓了三天,终于在乞巧节这日赶制出了荷包:是她答应过许清桉的那只雄鹰……荷包。
她盯着荷包上的图案看了又看,心虚片刻后又自我安慰:没错,的确是雄鹰荷包,形似雄鹰也是鹰,长得丑的雄鹰也是鹰……
她做足心理准备,午时才敲响许清桉的书房门,“少爷,你在吗?”
“进来。”
薛满跨过门槛,见他执笔坐在书案后,面前堆了两大摞公文。
“少爷,你最近很忙吗?”
“嗯,得帮忙处理衡州的公务。”他抬眼看她,“你有事?”
“是有点事。”她坐到小桌案后,单手托着脸颊,侧望着他,“我听俊生说,今日是你的生辰。”
“嗯。”
“你打算怎么过生辰?”
“平日怎么过,今日便怎么过。”他语气平静,好似全无期待。
薛满默默为他掬把同情泪:她可怜的少爷哟,这会定是强压着内心酸楚,不想叫旁人看出他的落寞。
“那怎么行,生辰至少要吃碗长寿面,便由我亲自给你煮。”薛满一脸跃跃欲试,“我已经跟刘婶讨教过揉面技巧,随时能够上手。”
许清桉正提笔写字,凑近了瞧却发现,笔尖轻悬纸上,久久不曾落下。
他道:“你手腕有伤,不宜下厨劳累。”
“揉个面而已,我又不是泥巴做的人。”她忽然横眉竖眼,“你不会是嫌弃我厨艺差,不肯吃我做的面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