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你往常炖的猪肺汤,我喝了没?”
“喝了。”虽然不情不愿,但他都喝了。
“你的长寿面能难吃过猪肺汤?”
“不可能。”薛满自信不疑,“猪肺汤是荤食,做得难喝很正常,但是区区长寿面,本姑娘轻松拿捏!”
真的轻松拿捏吗?
两个半时辰后,许清桉看着面前的那碗“长寿面”……确切来说是一碗稠状面疙瘩,认真地思考:生辰吃面疙瘩的寓意是什么来着?
薛满的袖口和脸颊还挂着些许白面粉,面色讪讪,“我揉着揉着,面条便断了,然后我试图将它们重新揉到一起。但是,呵呵,破镜不能重圆的道理你应该懂?”
懂,断掉的面条也不能续上。
许清桉又想:汤呢?
她像是看出他的疑问,“我怕面不熟就多煮了一会,没想到汤越煮越稠,越煮越少……想要重新揉面已经来不及了。”
说话间,面疙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从一碗面疙瘩升级为一块面疙瘩。
哇,简直是色香味俱全的反面:三样全没有。
薛满没法再装睁眼瞎,伸手去挪面碗,“算了,我让刘婶给你重新下一碗,还能给你加个鸡蛋和葱花……”
许清桉抬手挡住她,右手执筷,夹了一小坨面疙瘩进嘴,细细咀嚼一番。
“怎么样,味道如何?”她满怀期待地问。
“挺好。”面疙瘩夹生,咬开后一股子面粉味。
“真的挺好?”
“嗯。”他面不改色,“比猪肺汤好很多。”
“那我下回——”
“等我下回生辰,你再给我做。”
“没问题。”
两人定好来年的生辰之约,薛满看着他将整碗面疙瘩吃光,眼眸比天际的星辰更亮。
许清桉拭完嘴角,问她,“你吃了没?”
“吃了。”她道:“你晚上要继续忙吗?”
“嗯,我得抓紧忙完衡州的事务,赶在万寿节前返回京城。”
“那我去给你泡壶茶。”
比起厨艺,薛满的茶艺要高明许多,许清桉轻抿一口,察觉到她的目光正流连在他腰间。
今日他束了条玉璧皮革蹀躞带,腰侧压了一块青玉佩,佩下坠着白玉珠及碧色流苏,尽显简约高雅之风。
薛满捏着袖中的荷包,好半天没拿出手。
还是许清桉主动问:“你有什么话想说?”
“是这样的。”薛满吞吞吐吐,“我之前答应过给你绣荷包……”
“你绣好了?”
“本来绣得没这么快,但我想做生辰礼物送给你,于是便夜以继日,呕心沥血地绣出来了。”她严肃地道。
许清桉朝她摊手,“东西呢?”
薛满的手挪到一半,不肯动了,“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不许嘲笑,也不许嫌弃,更不许拒绝。”
许清桉纠正:“这是三件事。”
“那就答应我三件事,你能不能做到?”
“能。”
许清桉的手同脸蛋一样出色,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它托举一枚窃蓝色的荷包,荷包的绣面是一只……是一只……
他言语匮乏,不知该怎么形容荷包上的图案:没记错的话,这是他当初亲手绘制的图样,她只要按照正常步骤绣,即便手艺不精也能蒙混过关。但仔细端详面前的不明生物——试想下,一具勉强能算逼真的老鹰躯干,搭配上简笔随意勾勒出的脑袋和翅膀……潦草,过于潦草。不伦不类,实在不伦不类。
他看她一眼,她强调:“夜以继日。”
他再看她一眼,她又强调:“呕心沥血。”
“……”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
许清桉往椅背一靠,右手覆上双眼,优美的唇线轻扬,肩膀跟着微微耸动,片刻后,他难以抑制地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
薛满恼羞成怒,“不喜欢就算了,将荷包还给我。”
她倾身去夺荷包,反被他擒住手腕,略使巧劲便带至身前。两人的距离倏然缩近,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似醉非醉的风流目内饱含深意,直勾勾望进她的眼底。
她美目圆睁,凶巴巴地瞪他,“松手!”
“不松。”他探出手,小指勾着荷包缨带,又以拇指缓慢拭去她脸上的白面粉。
薛满对突如其来的碰触感到心慌意乱,忙用拳头抵着他的胸膛,“那,那你将荷包还来。”
“不还。”
“你明明不喜欢!”
“我喜欢。”他道:“喜欢至极。”
“这么丑你也喜欢?”
“你送的,我自然喜欢。”他松开手,当着她的面将荷包挂在腰间,“况且,丑得出奇便是别致。”
“……”薛满磨牙,“旁人想要还没有呢!”
“你只有我一个主子,哪里来的旁人?”
也是哦。薛满哼道:“物以稀为贵,等我绣工进步了,想绣都绣不出此等极品。”
窗外炸开一声巨响,薛满推开花格窗,见夜空绽放着绚丽烟火,漫天的银花如星火燎原。
“少爷,你看。”她弯起眼笑,指着窗外道:“今日的鹊桥也在为你庆生。”
他站在她身后,眼底不见烟火,只见一个她。
这般明亮,让他想掬在手心里的她。
*
比之衡州,京城的乞巧节更为热闹。街上悬灯结彩,鼓乐喧天,织女与牛郎分别乘坐花车从东、西对向游城。待游至城中央那座以鲜花装饰的鹊仙桥时,一对有情人拾级而上。在数不胜数的百姓见证下,两人深情执手,泪眼相看。
围观的百姓感动落泪:哇,情深不寿,可歌可泣!一年只见一次面太少了,天帝就不能发发善心,改成两次、三次……无数次吗?
烟火也得放,放得比衡州更丰富,更持久,更绚烂夺目。
满城喧闹,街上水泄不通,处处宾客盈门,唯独地段最好的近水楼前车马全无。
据闻今日有位皇子一掷千金,包了近水楼整整一晚,不许闲杂人等进入。至于是哪位皇子如此高调阔绰……城中不少赌坊以一赔十的倍数开设赌局,引得人蜂拥下注:圣上膝下共育有十三位皇子,眼下在京的有六位,分别是最年长的太子殿下、排三的端王、排五的昭王、排九的康王及尚未获得封号的十一皇子、十三皇子。
其中,太子温良,端王矜谦,十一与十三皇子尚年幼,唯有昭王及康王两位意气风发,惯来挥金如土。
再往精准了猜,长威将军近日回京述职,昭王正与其次女来往火热,年底可能要定下婚事。趁着乞巧节,昭王包下近水楼来讨对方欢心便顺理成章……
是昭王,绝对是昭王!
无数双眼睛紧盯着近水楼,直至戌时中,第二波烟火散去后,一列护卫踏马而来,紧随其后的是两辆黑漆鎏金的驷马轩车。
众人望眼欲穿:快看马车上是哪家车徽!
马车仿佛听到了他们的心声,入街后放缓速度,慢到足够每个人看清它的鎏金车徽——啊啊啊,竟然是端王家的马车!
怎么会是端王!
众人难以置信:端王殿下那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薛家小姐重病许久,两人的婚期不得已推迟。端王为此大受打击,由谦谦君子变为不可向迩的峻漠殿下,每日除去办公务便是守着薛家小姐,任何邀约都不应承。
而今,他斥巨资在乞巧节这日高调包下近水楼,唯一的可能便是——
马车停在近水楼前,紫衣金冠,龙章凤姿的青年率先下地,正是端王裴长旭。
他侧过身子,朝马车伸出右手,随见帷帘拨动,显出一抹纤瘦身影。她身着缕金挑线纱裙,头戴镶珠点翠幕篱,搭着裴长旭的手缓缓下地。
“表妹。”众人听到他甚是温柔地喊:“仔细些,莫让石子磕到脚。”
女子轻轻地回了句话,众人听不清晰,只在心底哀嚎:原来是薛家小姐身体好转,端王殿下有兴致出来过乞巧节了。只可惜他们压错皇子,今晚亏大发了!
谁都不曾注意,裴长旭在转身时扫视周围,深眸一片晦暗。
两人并肩去往近水楼的二楼,选了视线最好的雅间观看烟火。可当雅间的门关上,阻隔掉外人隐约探究的目光后,裴长旭便甩开薛小姐的手,径直走到窗边落座。
他掏出一块帕子,来回擦拭手掌,神情冷漠疏离。
幕篱下的女子轻咬唇瓣,却不敢表露分毫不悦。她坐到裴长旭的对面,由明荟摘下幕篱,低垂下头,摆出恰如其分的侧影,正正好对着近水楼外的大街。
不谈五官,单从身形来看,她与薛满相差无几。
这位假薛小姐名叫颜筱筱,她相貌明艳,花容月貌,本是远在天边的燕城武将之女。一个月前,父亲接见过两名客人后,忽然命她远赴京城办一件极其隐秘的要事,她本抵死不从,但碍于某些原因只能应下。
初到京城时她很慌张,气派的府邸,训练有素的护卫,锦衣玉食的生活……父亲将她送出去做妾了吗?可她已经有心爱的人了啊!然而随着杜洋的到来,她知晓了自己的任务:假薛家那位生病的贵女,偶尔陪殿下出街做戏便好。
是的,殿下,端王殿下。
颜筱筱偷偷看向对面的俊美公子,从前在燕城时,她以为太守之子便是顶顶英朗的男儿。见过端王殿下后才发现,真正的天潢贵胄好比天上月,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是亵渎。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对病重的未婚妻一往情深,宁愿无限推迟婚期都不肯换门亲事。
她心神摇曳,轻启红唇,“殿下,我……我……”
美人的欲言又止并未换来任何回应,裴长旭眉眼阴邃,耳畔仍回荡着前几日与薛皇后的一番对话。
薛皇后道:“阿满对外宣病许久,已惹了不少闲言碎语猜测。有朝臣向你父皇谏言,希望你能废除亲事,另择他门贵女。”
裴长旭便问:“是哪位朝臣谏言,又有哪些人附了议?”
薛皇后仔细端详他,没错过他眼中翻涌的冷意,“你知道了又如何?他们言之有理,你父皇亦在认真考量。”
裴长旭敛眸,“儿臣已再三表明,此生非阿满不娶。”
薛皇后道:“从前你对那婢子亦是一心无二,后来依旧能与阿满定亲。照此来说,你再换一门亲事也无妨。”
裴长旭沉声,“母后何必嘲讽儿臣?您明明知晓,阿满对儿臣而言独一无二。”
“你不愿退亲?”
“儿臣绝不退亲。”
薛皇后顺了顺心气,道:“你不想退亲,本宫倒是能继续替你拖延。只是阿满久病不出,假以时日,这亲不退也得退。”
裴长旭问:“那依母后的意见,儿臣该怎么办?”
“头等大事自然是寻回阿满,其次,阿满的‘病’该好转了。”不等裴长旭说话,薛皇后便命宫女拿出两份画卷,“本宫替你选了两个人,你挑一个,在乞巧节时带着出门逛逛。”
裴长旭一动不动,“儿臣心领母后的好意,但恕难从命。”
薛皇后忍不住道:“不过叫你领人出去转转,以堵悠悠众口,你又为何不愿?”
裴长旭道:“阿满不会乐意有人扮她出门。”
薛皇后冷笑,“再不找人扮她出门,你们二人的婚事便要没了!要么你赶在乞巧节前寻回阿满,要么你选个赝品替她出门,你自己两相权衡!”
长久的沉寂后,裴长旭铺开左边的画卷,画上是一名娉婷袅娜,容光明艳的妙龄少女。他继续铺开第二幅画卷,只见上面绘着的少女巧笑倩兮,面容与薛满有六分相似。
他眼神未有停留,合上画卷道:“就左边那位。”
薛皇后不留情面地道:“真是意外,本宫还以为你会选右边那位,毕竟你能找个江诗韵的替身,便能再找——”
“母后。”裴长旭打断她,“儿臣有事,先告退一步。”
身后传来薛皇后的哽咽声,“可怜我家阿满,离京数月,一点音讯都寻不到,也不知受没受委屈……”
……
不怪母后讥讽,事情发展至此,全是他咎由自取。
裴长旭眺望窗外夜景,溶溶月色中,最后一波烟火升起。漫天的绚烂风流云散,而他的心也随之四分五裂。
离阿满逃婚已近四个月,他曾趁着休息间隙,彻夜未眠,辗转周边城镇亲自搜寻阿满,仍旧一无所获。
阿满真恼了他,她在刻意躲着他。
“阿满,我知错了……”他闭上眼,只觉心火烧得愈来愈烈,灼痛顺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
阿满,三哥真的知错了,只要你肯回来,只要你肯原谅我……三哥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依你好不好?
第52章
千里之外的衡州,薛满丝毫不知有人惦念着自己,每日吃得香睡得好,脸色比以往更为莹润光洁。
一个月转瞬即逝,许清桉查照完衡州所有账册库房,确认没有纰漏后,唯剩秦长河贩卖禁药一案未了断。
他曾飞书去往京城向景帝禀明此事,景帝即刻从京中调了一名官员赶至衡州接任知州职务。对方名叫尚礼,在中书省任职多年,颇受景帝信赖。与之同行的还有刑部侍郎苏康平,专为蒂棠茚禁药一案而来。
在许清桉及刘明通的协助下,尚礼顺利地接管衙门事务,苏康平亦对禁药一案有了深入调查。譬如光衡州境内,服用此药的病患便有数百名,除去衡州,多地也出现过此药踪迹,受害者不一而足。又根据薛满的回忆,他们在韩府别院中搜出一大片的蒂棠茚种植地,足够韩夫人判上十年牢狱。但鉴于衡州衙门集体为韩家上书,此事或能酌情处理。
苏康平在来之前做足功课,对许清桉普及蒂棠茚在前朝时惹下的大祸,“一百多年前,前朝贵族们对此花吸食成瘾,纵乐声色。民间则效仿跟风,倾家荡产亦不所惜。街上人人形容癫狂,爆裂恣睢。久而久之,人伦败坏,父杀子,夫杀妻,此类恶案层出不穷。更可恨的是南垗王室以此控制前朝枢要,将京城搅得翻天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