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满没察觉到他的走神,“少爷,要是老侯爷明日还来,我能不能在瑞清院里见他一面?”
“你想见他吗?”
“有点想,毕竟阿大还在他手里。”
许清桉虚心求教,“阿大是谁?”
“我们的龟龟啊,你真是贵人多忘事。”薛满道:“本就是买阿大陪阿理,买阿理陪阿大,如今阿大不在,阿理一只龟多寂寞。”
阿大,阿理。
许清桉有种不好的预感,随即推翻猜测,呵呵,应当只是巧合。
又听她道:“我想再买三只长寿龟,凑齐五只,剩余的便叫阿寺、阿少、阿卿,你觉得如何?”
“……”许清桉忽然懂了祖父被祝福长寿如龟时的心情,“我拒绝。”
“给我个拒绝的理由?”
“我不想跟一群龟叫同个称谓。”
“分明不一样,他们是分开的,你是连着的,旁人不会将你跟龟龟们联系在一起。”
“我会。”他道:“俊生他们也会。”
“你可以尽量往好处想,往后你的为官生涯便会像乌龟的寿命一样长盛不衰。”
“……”为何非要像乌龟,像松柏之类的常青树不好吗?
“好了,你的拒绝无效,改日再陪我去东市买龟。”
*
数墙之隔的雅间内,裴长旭正落座,看向对面醉醺醺的裴唯宁。
七公主午时“拜访”都察院的事情,很快便被有心人告知薛皇后,薛皇后立即召见裴唯宁,向她询问来龙去脉。
裴唯宁一五一十地说了,薛皇后得知太子妃与刘五小姐的密谋后,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想来是东宫清闲,太子妃才有空操心亲王的终身大事。”
裴唯宁不放过火上浇油的机会,“我看她就是嫉妒阿满,见不得几位皇兄待阿满亲近,母后,您一定要替阿满好好教训她们!”
“行了,这事本宫自有主张。”薛皇后道:“至于你去都察院一事,实在有失身份。”
“我哪知道是误会。”裴唯宁小声嘟囔:“我以为许清桉朝秦暮楚,试图愚皇室呢。”
“糊涂,冲动!”薛皇后推她的额头,“便不能先来问问本宫,非要闹得许少卿不得安宁?”
裴唯宁振振有词,“他见到我竟不起身行礼,我找他麻烦也是理所应当。”
“那往后驸马见了你,也得行大礼,供菩萨一样供着你?”
“他又不会是我的驸马!”裴唯宁拢紧眉心,陡然高声喊道:“母后,许清桉已经心有所属,麻烦您以后别将他跟我凑到一起,我觉得恶心!”
她憋着气离开皇宫,去皇家马场骑了半天马,仍觉得心烦意乱,干脆跑到近水楼喝起闷酒。
不识抬举的许清桉,他心有所属不想当驸马,她还嫌弃他来路不明,徒有虚表,配不上驸马之位呢!
一杯、两杯、三杯……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裴唯宁的酒量比薛满好上许多,但也禁不起无底洞一样地灌酒。林何举劝阻无效后,赶紧派人去通知端王殿下救场。
醉酒后的公主胡搅蛮缠,唯有圣上、皇后、薛小姐和端王能治得住。
不多时,裴长旭赶到近水楼,见到了醉醺醺的裴唯宁。
她抱着酒瓶,双颊通红,意识已然迷离,“谁稀罕你……本公主才不稀罕……”
“一个外室子,还敢跟本公主摆架子,嗝,改日我便叫父皇革你的职……”
“我裴唯宁贵为公主,身边有大把的青年才俊任我挑选。我今日喜欢这个,明日喜欢那个,日日都要选新鲜的……”
“对了,差点忘记阿满,阿满喜欢三哥那样的男子。我便,我便照样给她多找几个,省得她死心眼,一辈子只认一个男子……”
裴长旭脸色倏沉,“你家公主疯了?”
我家公主可是您的亲妹子……林何举讪讪低头,“公主心情不好多喝了几杯,酒后失言做不得真。”
“她口里的外室子是谁,怎么得罪她了?”
林何举便将许清桉一事详细道来,裴长旭听后了然于心,凭许清桉的相貌气度,能吸引裴唯宁并不意外。
十七岁的皇家公主,自小锦衣玉食,千娇万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忽然遇到个不假辞色的青年才俊,心底便滋生出复杂的情感来。可惜不等这种情感厚积薄发,许清桉便斩断可能性,使她又恼又怒,耿耿于怀。
她口口声声地贬低许清桉,与其说是介怀许清桉的冷淡,不如说想引起对方的注意。
裴长旭闲暇时曾听薛满说过一些话本子,里头有种类型叫“欢喜冤家”,男女双方从互看不顺眼到喜结连理,放在现实中亦不乏真实案例。
但据他了解,许清桉心高气傲,断不会回应贬低、压制他的女子。
“裴唯宁。”裴长旭道:“改改你的刁蛮性子,兴许他能认真瞧你几眼。”
既已来了,他便倒上酒与她共饮,区别是她吵吵嚷嚷,他沉默不语。
裴唯宁醉到一定程度,开始发起酒疯。忽要扑出窗户捉月亮,忽要钻进地里揪人参,忽要拆椅子点火取暖……
裴长旭星眸半阖,单手支着额头,“送她回宫。”
裴唯宁当然不肯就范,甩开林何举和宫女的手,双手在虚空中乱拨,“本公主不要回宫,本公主还要去湖里抓鱼,抓很多很多的鱼。一条给本公主,另一条给阿满,再一条给本公主,再一条给阿满……”
难为她心心念念阿满。
裴长旭走到她身前,直视着她的眼睛,“小宁,看清楚我是谁。”
“你……嗝……”裴唯宁道:“你是许清桉那个外室子?”
“我是你三哥。”
“三、三哥?”
“再耍酒疯,我会将你扔进河里好好清醒。”
“……”
“我说得出做得到。”
混沌中的裴唯宁感受到了危险气息,胡乱地狂点头,“好的三哥,我……我回宫,马上回宫。”
裴唯宁一行人走后,裴长旭没有离开,在窗边独酌许久。思绪随着酒意逐渐蔓延:若阿满似小宁这般肆意妄为,有气便撒,在发现江书韵的存在时能找他对峙,他们是否便不用分离?
酒过三巡,街上人声渐息。裴长旭坐上马车回府,正闭目养神时,听见雨打车篷的哔剥声。
下雨了?
他掀开车帘,往外扫了一眼,见仅有的几名路人正在街铺的屋檐下躲雨,其中一人眼熟至极。
许清桉。
他下意识地观察,见许清桉正举着宽袖为身后的人遮雨。那人的上半身被遮得严实,但从黛色的裙摆来看,显然是名女子。
心有所属,无意驸马之位?
雨点倏密,接连不断地落在裴长旭的指尖。他放帘重新坐好,漫不经心地想:他连自己的婚事都管不好,又有什么精力去考虑小宁的亲事?
姻缘天注定,该有的总会有,不该有的也无法强求。
第62章
突如其来的秋雨打乱薛满的消食计划,她从许清桉身后探出手,感受雨点跳跃在掌心,冰凉瞬间袭上心头。
冷啊。
她微缩肩膀,悄悄拽上许清桉的袖子,顺便将湿意抹干净。
许清桉低眸看她,她便快速松手,露出无辜的笑容,“少爷,再有几日便是立冬,天气越来越冷了。”
许清桉瞥向褶皱的袖口,“嗯,明日我叫人上门给你量身做些冬装。”
少爷真是个大善人。
薛满替他掸掸袖口,努力给它掸平整咯,“你自己也做几套。”
“我有不少新衣裳。”
“那我给你绣块新帕子?”
“加上你之前答应我的那块,应该是两块。”
“两块便两块,我有的是时间。”她道:“老样子,你画图样,我照着绣?”
虽然图样对她的参考意义不大,他仍配合地道:“诺。”
“正所谓竹色君子德,这回便绣竹子吧,我就不信连竹子都绣不好……”
空青赶着马车前来接他们,隔着两丈距离,许清桉朝他比了个停的手势。
屋檐的雨珠敲打着青石砖,滴滴答答。
他遮雨的袖子未放,空余的手却握向她细软的手掌,待两只手紧密地牵住后,果断拉着她冒雨前行。
薛满先是一愣,随即学他那般用另一只手遮雨,边跑边喊:“你急什么,淋秋雨容易着凉,等空青给我们送伞多好……”
待上了马车,薛满本以为重获自由,不料许清桉松开手,又探上她的后脑,轻声问:“这里还疼吗?”
车内昏暗,没有点烛,他坐在她的右侧。
她估不清他们离得有多近,但彼此的呼吸相融,鼻息间俱是琥珀蜜茶的香甜气息。
扑通,扑通,扑通。
这次她听得分明,是自己的心跳如雷。但为何心跳如雷?她稍显迟钝地想,约莫是因为秋燥?冬乏?春困?夏打盹?
许清桉像是知道她乱七八糟的想法,低低笑了一声,“摸着没有血块,应当是好了不少。”
需要这么近的对话吗?
薛满脸颊发热,忍不住推了推他,可惜他纹丝不动,“我本来好得很,但你抢了我的位置,你该坐到对面去。”
“没有点蜡烛,我看不见,怕踢到案几。”
“我来点蜡烛!”
她赶忙自告奋勇,正要弯身去案几下方取火折子,腰间却忽然一麻,整个人扑向坚硬的案几——
惨了!
不等她哀嚎出声,许清桉已敏捷地勾着她的腰进怀,与她四目相对,“阿满,毛毛躁躁可当不好侯府管家。”
管家不管家的……
隔着朦胧的黑,她仿佛见到他潋滟的眸,含笑的唇,那样好看的唇,假使碰上去……亲一下……何等滋味……
零星的画面浮现脑海,她被少爷扣在怀里,与他十指交缠,唇齿相依,气喘吁吁。
薛满呼吸一滞,震惊到说不出话。不可理喻!成何体统!没天理了!她竟然敢肖想少爷!肖想她孤苦无依、愤世嫉俗的少爷!
她疯狂地眨眼,眨掉无耻的想法后,用力推开他的脸,“少爷,你踩到我的脚了,麻烦你坐到对面去!”
*
老恒安侯得知薛满无视他的讨好后,破天荒的没有生气。
对此,他解释如下:“本侯都六十三了,跟个小小辈生气,说出去也不嫌丢人。”
欧阳管家心道:老侯爷,您找世子茬时可不是这么说的。难道世子不是真世子,阿满姑娘才是您的亲孙女?
鉴于世子的相貌与前世子一脉相承,欧阳管家丢弃揣摩,笑着附和:“您说得对,阿满姑娘还小,对您又不熟悉,等过段时间便好了。”
恒安侯琢磨着问:“你觉得,她大概多久后能唤我一声祖父?”
疯了,侯爷真疯了。
欧阳管家昧着良心道:“依老奴之见,老侯爷若努力不懈,半个月即可。”
恒安侯摩挲着下巴,据探子们的消息,薛老匹夫三日前离开白鹿城,正动身前往京城。怎么,孙女失踪半年,终于知道着急了?可惜为时已晚,阿满阴差阳错进入恒安侯府,便是老天爷给他的可乘之机。
若薛老匹夫听见阿满恭敬叫他一声祖父,那脸色定然精彩纷呈。
恒安侯越想越期待,吩咐道:“去开兵器房,本侯要亲自挑几样适合阿满的兵器!”
欧阳管家小心提醒:“阿满姑娘身娇体贵,瞧着不像会武功的样子。”
“不会便不会,拿去放在房里当摆设也挺好!”
那可是老侯爷纵横沙场三十载积攒,平时不许旁人碰,连七表公子都舍不得给的大宝贝们!阿满姑娘到底什么身份,能让老侯爷抛弃原则,成为一名普通的慈祥老头?
也有可能是中邪。
欧阳管家盘算着得请个道士偷偷来府中驱邪,“好的侯爷,老奴马上去开兵器房。”
恒安侯认真挑了几样好东西,兴致勃勃地前往瑞清院,不出所料又被苏合等人拦下。
“老侯爷,抱歉。”苏合恭敬地拒绝了他。
欧阳管家甚有经验地准备好交椅,又命人替恒安侯撑好伞,刚坐下不久,便见三名中年妇人提着木箱、长盒进入瑞清院。
“她们是谁,凭什么能进去?”恒安侯问。
“她们是锦绣坊的裁缝,世子请她们来为阿满姑娘量制冬装。”
臭小子,想得还挺周到。
恒安侯接过管家递来的茶盏,气定神闲,“去告诉阿满,本侯为她准备了一些罕见的宝贝。”
苏合转身进院,不多时又返回,“老侯爷,阿满姑娘说无功不受禄,她只要您归还她的东西便可。”
“她有什么东西在本侯这?”
“一只乌龟。”
那只飞来攻击他的乌龟?他丢哪了来着?
老恒安侯看向管家,“乌龟何在?”
欧阳管家茫然片刻,乌龟……乌龟……他一拍脑门,“老奴叫人丢湖里了。”
“还不赶紧去捞!”
恒安侯府的湖可不小,但老侯爷发了话,欧阳管家不敢敷衍,认命地带着一大群仆从去捞乌龟,总算赶在日落前捞出那糟心的小乌龟。
看在阿大的份上,薛满勉强接受恒安侯的诚意,请他进了瑞清院。
恒安侯打量着许久未进过的庭院,此地幽静雅致,自成一派,不复初时的萧冷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