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宋誓成的死讯刚传出不久,三人踪迹暴露,引来一群仇敌。
宋回涯枕戈待旦,夜不敢眠,带着两位师弟穿越崇山,躲避追兵。
她一门心思只想走得更远。到了傍晚,路过一处村庄,远远瞧见白屋炊烟袅袅,还能听见柴门中几声犬吠。
宋回涯打算趁夜绕过村庄,魏凌生叫住她,为难地提醒道:“师姐,阿勉还太小了。”
宋回涯这才注意到小师弟。
当年阿勉还不到十岁,随她翻山越岭奔波一路,两腿早已战栗不止,要死死拽着魏凌生的手臂来稳住身形。
魏凌生虽比他年长,可没学过多少武功,亦比他好不了多少。
半大少年闻言,硬撑着一口气坚强道:“师姐,我不累。我能走。”
宋回涯看着他稚气未脱的面孔,忽而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放低了声音说:“师姐累了,休息一会儿。坐吧。”
她靠在路边的石壁上,想着稍作停留,再将足迹清理干净,不要留任何疏漏。在脑海中细细思忖了遍,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昏昏沉沉之际,一道突兀的脚步滑落声,猛然将她从噩梦中惊醒。宋回涯心脏剧烈跳动,下意识去摸身边的剑,身上肌肉尽数绷紧,人已起了一半,才看清是魏凌生在山坡上摘花。
他随意拍拍膝盖上的沙土,将那花枝上多余的叶子摘去,别到阿勉的衣襟上。
阿勉的衣服灰扑扑的,脸上也一片没颜色的惨淡,看见花呆滞了好一会儿,又仰头傻傻望着师兄。
魏凌生扎高袖口,朝他微笑,阿勉于是也无声地笑。
宋回涯看着这一幕,震撼失神,身形缓缓往后倒去,指腹摩挲着手中剑,破皮的伤口感受不到任何的刺痛。
这一幕太过鲜艳,像被人用沾着天光的浓墨点过,宋回涯只一回首,脑海中都是那支别在胸襟的花和阿勉被照亮的眼睛。
就是那一日,宋回涯在五味杂陈中告诉自己:逃是没有用。她得平了这条路,带着师弟回不留山。
老儒生的声音隔着邈邈的岁月传了过来,问道:“你能明白吗?”
宋回涯看着荡漾的火光,点头说:“我明白。”
老儒生眉目舒展,带着种释然的松弛,与宋回涯说的同时,自己也下定了决定:“我打算饶道去北面,到光寒山下看一看。那边鱼龙混杂,倒是不怕仇家。或许还能遇上几个朋友,唠唠家常。
“这段时日我仔细想过了,我不应该教他做一个畏首畏尾的懦夫。他虽小,却是懂道理的。难道要为了顾念我一个老头子,真去装一辈子的憨傻痴儿吗?那老夫我也太没用了。”
他看着宋回涯,听宋回涯说了句“也好”,心里又定了些,笑道:“等这些麻烦都过去,我到你们不留山做客。”
宋回涯也很期盼,应道:“好。我等你们来。”
没多久晨光大亮,是到要分别的时候了。
季小郎君早早醒来,去远处的河边打了水,随意揉了把脸,抢先把包袱都背到身上。
老儒生倚着他,面色踌躇地瞥了宋回涯好几眼,临走时按捺不住,拉着张长脸粗声道:“我真走了啊,你自己当心点,别又弄得只剩半口气,来找我救命。我又不是什么神仙。”
宋回涯笑说:“有劳您老操心。”
她说了句客气的人话,叫老儒生越发提心吊胆,不知道这祸害是真将他嘱托听进耳里,还是等不及他离开,要去翻江倒海。
少年扯了扯他的衣袖,老儒生才勉强将那些不好听的絮叨给忍了回去,闷闷“嗯”了一声,摆摆手走了。
刚破晓的日光犹如一团朦胧的云雾,笼住曲折的山道。
三人骑马背向而行,身影很快隐没在凄紧的风声中。
回去的路宋回涯走得慢了些。一来一回,用了小半月的时间。
京城的天气没一点转暖,依旧冷得叫人打颤。
宋回涯刚进家门,还没喘上口气,沈岁已消息灵通地溜达过来,站在门外,扒着门框,探出半边身子,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说:“宋门主回来了啊。”
第二句就是:“之前的事情宋门主说了吗?”
宋回涯顿时头大道:“马上去,马上去。”
“好嘞!”沈岁笑眯眯地说,“我也不是要催,宋门主您瞧着哪日方便,不着急这事。”
说罢甩着手心满意足地离去。
宋回涯喝了口水,换身衣服,刚出前街,对面赌鬼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壮汉见到她表情夸张地喊了一声,装出偶遇的惊喜,抬手招呼道:“宋门主回来了啊!”
宋回涯无语了,不想看他拙劣的演技,告饶道:“我现在就去找高观启。”
赌鬼眉开眼笑道:“那我就不打扰宋门主了。快去快去。”
第086章 白云无尽时
宋回涯熟门熟路地翻过高墙,在前院转悠了一圈,没找到人。正觉纳闷,绕过回廊一路深入,才在湖边看见个静坐的背影。
湖中仅剩一片凋残的枯荷,颜色苍黄,折断的老茎直挺挺地杵在水面上。湖水一片深绿,稀稀疏疏地浮着从别处飘来的落叶,偶尔才有一抹金黄的鱼尾游过,很快又沉入水底。
“这么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宋回涯站在他身后,探着脑袋看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有趣的东西,干巴巴地问,“看水吗?”
高观启回过头,给她的不解风情递来一个鄙夷的白眼。
这一照面却是将宋回涯给惊到了。
面颊消瘦、唇色惨白,全然不见往昔的光鲜,不比身前那几片雪压霜欺的干荷好上多少。不过短短数日未见,衰颓得像是变了个人。
宋回涯嘲谑道:“你父亲是开坛做法,招个阴魂来缠你了?演得这么像。”
高观启说:“我做事,几时不用心?”
他将手里的鱼食都洒下去,拍拍手,提起一旁泥炉上正热着的酒。
宋回涯见他半条手臂的肌肉都在发颤,以致于连个酒杯都握不稳,一口酒送不进嘴里先洒出去一半,古怪问道:“你病了?”
高观启嘴里没句人话,张口就是奚落:“是啊。想是跟那病痨鬼说了两句话,被染了病气。”
宋回涯一听就知道他说的病痨鬼是谁,听不顺耳,呛声道:“也可能是你坏事做尽,报应来了。”
高观启还有心情说笑:“你小看我了。世上若真有报应,我做过的恶事,可不是病一场能抵得消的。”
说着不忘带上他的好父亲,一块儿骂上几句:“高清永更是挫骨扬灰一百次都嫌不够。该一次次受尽极刑,一遍遍地生不如死。”
他说着又喝一口。喉结用力滚动,艰难将酒水咽下。
宋回涯半蹲下身,皱眉道:“你生病了,还喝那么多酒?”
高观启笑容苍白:“疼啊……宋回涯。”
宋回涯觉出不对,两指按住他的酒杯,说:“你中毒了。”
“是啊。”高观启笑说,“宋大侠真是慧眼如炬,这么快就瞧出来了。”
他这张嘴是真招人烦,死了想必都能自己修炼成精继续骂人。
宋回涯想抬腿踹他一脚,见他半死不活,又怕直接将人踹死。跟着坐了下来,拿剑碰了碰他胳膊,问:“是高夫人替她儿子报仇来了?”
“呵。”高观启哂道,“她是恶毒,却没那个胆量,还得是高清永那畜生才能这般丧心病狂。我真是等不及要杀了他!”
宋回涯亦是开了眼界:“人活得久了,是能见到不少新鲜事。天底下居然还有你们这样的父子?”
“父子?”高观启嗤之以鼻,“我猜,他一直怀疑我不是他的亲生骨肉。”
宋回涯靠近过去,兴致盎然道:“哦?怎么说?”
高观启满脸鄙夷之色:“不过是他为自己的无耻寻的一个借口,有什么好说?”
嘴上还是痛快骂道:“高清永算个什么东西?而今位极人臣,忘了当初是乘的我娘的东风。我娘素来瞧不起他,觉得他心胸狭隘,即便真的得志,也掩不去一身小人之相。是我外祖父,极为欣赏他年轻时的才情,定下的这门亲事。本以为,他不过是池塘里的一条小小泥鳅,喂得再肥,翻腾得再厉害,也惊不起多少的风浪。岂料,呵,他还有能乘风化龙的一日。”
高观启提及旧事,冷静被掀翻在滔天的恨意中,目眦欲裂,呼吸急促道:“我外祖父一去,高清永小人得志,再无顾忌,将他藏在乡下的逃生子给带了回来,明目张胆地让我喊他大哥。那野种也配?后来谋得权柄,更是将那贱妇杨拾春也接了过来,只为羞辱我娘。他摧眉折腰半辈子,纵然爬得再高,也在我母亲面前抬不起头,只想叫我娘屈从服软,同那贱妇一样,对着他卑躬屈膝,好满足他可笑的自尊。”
高观启没有血色的脸庞因愤怒烧出了一片薄红,了无生机的暮气也随之淡去,重新有了活人样:“那畜生这辈子离死最近的一次,就是我娘在家中偏院埋伏下的一百刀斧手。可惜他真是命不该绝,这样也能叫他侥幸逃过!”
宋回涯眼皮跳了跳,也遗憾拍了下腿。
高观启咧嘴狞笑:“我年幼时,高清永待我也是有几分慈爱的。全因彼时我不过是个孩子,他也尚未有今日这等野心,所以勉强能匀出几分真心,分我一些。后来我长大了,他自知自己作孽深重,拿我当催命的仇人、悬梁的刀刃。等那贱人在他耳旁吹了几次风,他慢慢就说服自己,真觉得是我娘先对不住他。笑话。”
宋回涯听他语气,竟品出了几分爱恨交织的味道,意味深长道:“高观启,你不会还在留恋过去那段虚伪的父子情深吧?那你可当真是天下最可怜的人了,连我都忍不住要同情你。”
高观启斜睨着她,眸中带着未散的凶光,咬牙切齿道:“我只恨他当日怎么没死?真是阎王都厌他三分,懒得收他!”
他举着酒刚凑到嘴边,被宋回涯拿剑一拍,脱手飞了出去,下意识后仰身形,免被酒水泼上,宋回涯的手已伸了过来,两指稳稳接住杯盏,一滴不漏地拢回酒水,又全部泼了出去。
高观启有些恼火,额角更是抽疼,吼道:“宋回涯!”
宋回涯将酒杯往他怀里一扔,敷衍应道:“吵什么?想死的话,不必拉我作陪了。”
高观启唇齿干涩,舌尖满是浓重的苦味,动了动嘴皮,又自知吵不过耍起无赖的宋回涯,拂袖起身,冷哼着朝侧面凉亭走去。
宋回涯霸占了他原先的位置,长臂一伸,朝他勾勾手道:“给我个杯子。”
高观启忍无可忍,抓起石桌上的一个空杯朝她砸了过去。
奈何病骨支离,衰残无力,这一动作反叫自己乱了内息,险些晕厥,捂着胸口缓缓坐下,好半晌才缓过劲。
宋回涯这人蛮横无理,抢了他的酒不说,见他受疼痛煎熬,还在那边幸灾乐祸:“啧啧啧。”
高观启喝了两口冷水,感觉胸肺处的痛感更重,从喉咙滑落的液体好似小刺密密麻麻地刮着,疼得他有些神志不清。
气闷片刻,闭着眼睛叫:“宋回涯。”
宋回涯盯着面前的湖泊,三心二意地应:“说。”
“如果……”高观启停顿稍许,视线模糊地望向对面的人,问,“如果,我是你师弟,你会不会不顾危险地来救我?”
宋回涯毫不犹豫地说:“会。”
高观启说:“就因为我是你师弟?”
宋回涯转过头去看他,斩钉截铁地答:“对。”
高观启莫名其妙地发笑,笑得肩膀耸动,呼吸紊乱,像是快要断气,才挤出一句:“宋回涯,你这个回答听起来,真是叫人不甘心。”
宋回涯的语气像是故意要给他添堵:“不可能的事情,谁让你自己还要多想?省点功夫,求让自己多活两日吧,免得大仇未报,人先死了。”
高观启该是真痛糊涂了,听着宋回涯这般不客气的话,安静了没一会儿,仍不死心地问:“那如果,能叫你自己选,你还会选他做师弟吗?”
宋回涯好笑道:“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的如果?高观启,你脑子也病了?”
高观启执着地问:“要是有呢?”
宋回涯还是笃定地说:“会。”
“为什么?”高观启紧紧盯着她,可惜隔得太远,只能看见宋回涯半张侧脸的轮廓,他忌恨地道,“我以前觉得你很愚蠢。别人要么求财,要么求名,而你什么都没有,只为了一声‘师姐’,就替他出生入死,赴汤蹈火。为什么?”
宋回涯笑容洒落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世上什么都能找得出理由吗?有人做事要先计算好坏,至于我,不过全凭开心不开心罢了。”
“你为他去死,你还开心?”高观启的态度有些咄咄逼人,匪夷所思地追问,“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宋回涯一手提起酒壶,一手捞起佩剑,缓步走向凉亭,煞有其事地道:“我这人吧,最喜欢听好话。我师弟能哄我开心,我一高兴,就帮他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