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怯刚骂完,就有些害怕,因为那男人背后还跟着个护卫。虽站着未动,可一只手已按在了腰间。
这动作她太熟悉了,每个高手都是这样“嗖”得一下,就能射出把暗器来,取她的小命。
宋知怯本能地想逃,可腿脚发软,根生在原地不能动弹,要不是冬天的裤子穿得够厚,怕是能清楚看见她的两条短腿正抖如筛糠。
武者在等着男人的指示,而男人在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她。
宋知怯回视着对方漆黑深邃的眼睛,有种野兽般的求生直觉——她若是现在转身就跑,下一刻就该被砍倒在血泊里。
她感受到脖颈上的青筋正有一股股强劲的血流往上冲涌,强迫自己不去避开视线,声音低了点,将竹篮取下挎在手臂上,又重复一遍:“我不是小叫花。”
男人迟缓地有了反应,开口问:“那是老夫误会了,你蹲在门外做什么?”
宋知怯确实饥肠辘辘,极度恐惧也没叫她忘了饿,嘴里的口水不自觉地分泌,说话前先吞咽了一下,才很有骨气地道:“我是想吃,可我不是要饭的。”
男人对着她,不知是想到了谁,眼角肌肉微微绷紧,消沉的表情中闪过一抹追思。
宋知怯见那护卫的手慢慢从腰上收回,小心调转方向,准备溜走。
男人开口挽留:“小姑娘,当是赔罪,我请你吃顿饭,如何?”
听他说得和颜悦色,宋知怯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小人之心,她迟疑了会儿,还是走上前去,大度地说:“我爹叫我别吃什么丢来的食物,可既然你是给我道歉,那我也得给你薄面,还是能吃的。”
男人笑了起来,眼尾的皱纹舒展,气质变得慈和,说:“坐。”
宋知怯乐颠颠地爬上座椅,挽起袖口,开始狼吞虎咽。吃了两口记起道谢,朝边上人扯出个明媚的笑容,喜气地拱手:“多谢爷爷!您可真是个大善人!”
男人放下筷子,已不打算吃了,只端着面前的一杯茶,吹开热气,不着痕迹地端量着女童。
宋知怯个子矮小,这半年里吃饱穿暖也没蹿个儿,衣服套了厚厚的几层,更显得她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腕过于削瘦,加上皮肤表面发黄的老茧,俨然是个从小吃苦的人。
护卫不解地俯下身,在男人耳边询问:“老爷?”
高清永抬了下手,算是拒绝。护卫才按捺住心绪,退到一旁不再作声。
高清永问:“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家?我爹是唱戏的,不过现在不怎么唱了,在家里给人缝衣服。”宋知怯连篇鬼话信手拈来,说着主动凑过去,两手掀起棉服上修补过的痕迹给他看。
宋知怯胆肥起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只要对方不是动手就打,她一张嘴能侃得神仙都分不清东南西北。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热诚笑道:“要不我给爷爷您唱一曲儿,算抵了我这顿饭钱,您看好不好?”
高清永说:“可以。”
宋知怯当即爬到椅子上,照猫画虎地摆出个唱戏的架势,像模像样地唱了一段。到后面因时间太久不记得词了,嗯嗯啊啊地瞎掰了几句,引得周围食客纷纷大笑。
她也不怵,笑嘻嘻地跳下来,晃着腿与男人搭话:“爷爷,你在这里做什么?”
高清永说:“我来看我的儿子。”
宋知怯下意识回头瞄了眼身后——是条长街,又天上地下地找了一圈,嘴里的东西变得有些难以下咽了。
高清永都没跟上她的思路,等在宋知怯脸上见到“节哀”的表情,才反应过来,摇头说:“他没死。”
宋知怯拍拍胸口,舒出口气:“那你怎么不直接去看他?他讨厌你吗?”
高清永沉下脸,失望道:“是,他非常讨厌我,从不听我的话。还杀了我另外一个儿子。”
宋知怯眉心跳了一下,如遭雷劈,露出个惊恐万状的表情。
高清永的话寒意浸人,像一把刮骨的刀,缓缓道:“我大儿子死了,可实际上,我更多是生气,却不怎么伤心。”
他说完,将眸光落在宋知怯的脸上,想看看她的反应。
宋知怯也在观察他的表情,脸上的惊骇没有半分的作伪,脑子飞快转动,忽地灵光一现,耷拉着眉眼说:“我娘死的时候,其实我也不伤心。”
高清永眯起眼睛,讶然道:“为什么?那不是你娘吗?”
宋知怯掰下一根鸡腿,塞进嘴里,狠狠咬上一口,没心没肺地道:“她若疼我,我才能想到她是我娘,可她生下我后没多久就走了,我当然流不出眼泪。”
这话有九分是真。
她有些明白高清永此刻的心态,是想能有人帮他找个借口,来掩饰自己的冷血无情。
宋知怯苦大仇深地道:“我才不觉得什么血缘就能换来亲情,天下人的血都是红的,谁能看出不一样?要我说,真心才能换真心。可我爹就不这样觉得。我若这样说,他只会觉得我……唉,他会打断我的腿哩。”
高清永点了点头,似是赞同她的说法,怅然道:“他从小不养在我身边。等我将他接回来时,他已经比你还大了。虽愿意对我亲近,在我面前殷勤,可总觉得生疏。他很怕我,我如何疼爱一个,见到我就惶惶不安的儿子?”
宋知怯不敢再跟他聊儿子了,心里面也瘆得厉害。主动找了话题,胡天胡地地瞎扯。将自己那些年当小叫花听来的故事,跟他说了几件。
高清永意兴阑珊,没怎么搭话。
宋知怯不想再吃了,提着的心吊着的胆,就占了她起码一半的胃口,此时肚里有点噎得慌,问:“爷爷,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高观启喝了口水,将杯子放下,回忆道:“我幼时家贫,进京赶考时,连双布鞋也买不起。我母亲给我织了六双草鞋,我从乡下一路过来,鞋子都磨坏了。停在一家客栈外休息的时候,里面的人朝我扔来一串铜钱,与我同村的书生,拍着桌子大声哄笑。”
宋知怯觉得这些人的贫苦,定然不是自己的那种贫苦。能念得起书,算什么走投无路?
可从来大人物说起自己的心酸不易,都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可怜的人,紧跟着才能嘲笑庸人的怠惰,与自己的勤勉。这是不能争执的。
宋知怯不知他是哪位祖宗,加上吃人嘴软,句句尽心尽力地伺候,于是义愤填膺道:“他们当初一定是差你太多,除了穷,找不出别的事情来贬低你。爷爷,你当时怎么做?”
高清永沉默了下,说:“我同你一样,把钱扔了回去。”
他看着宋知怯,对她不卑不亢、桀骜不驯的性情极为欣赏,犹如在看过去的自己。连说出的话也句句合他心意,与他灵犀相通。这样的人,竟不是他的亲儿。
宋知怯吃得满嘴油花,拿袖子一擦,拍掌叫好,不遗余力地吹捧道:“爷爷果然是个有大本事的人!难怪如今成了位大人物,连穿的衣服都那么漂亮!”
她弯腰看着高清永身上的布料,很是艳羡,又不敢伸手去摸,一脸没见识的表情问道:“这就是他们说的绸缎吗?”
高清永没有回答。
宋知怯又问:“那些嘲笑你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高清永摇头不语。
宋知怯好奇道:“那你后来考上了吗?”
高清永说:“考上了。”
“你如今那么有钱,一定是当上大官了!”宋知怯挥舞着手脚比划,问,“有县令那么大?”
高清永与他身后的护卫同是因她这句猜测笑了起来。
井底之蛙,连丈量天高,都是以尺为数。
宋知怯佯装不懂,不悦道:“你笑什么?”
护卫不屑一顾道:“县令未必能见得到我们家老爷的面。”
宋知怯听得一脸认真,半信半疑地问:“你能有这样大的本事?”
她两手环胸,学着大人姿势,老气横秋地道:“我爹说了,官字两个口,从来是一代传一代的,除非有能谁也比不上的大学问,差不多得是天上的神仙那样,拿笔写个字儿,都能写出花来。。你家同我家一样贫寒,想要当上大官,祖坟得冒多少青烟啊?我得娘嘞,那祖宗不都得被烧光了?”
高清永听着她天真的描述朗声大笑,先前的沉郁散了大半,只剩下点点的愁情。
宋知怯生气道:“你们不要笑了。”
邻桌的食客起身散场了,伙计过去清理桌案。
宋知怯朝外瞅一眼天色,赶忙拎起地上的竹篮,慌张道:“我得回去了,我爹还在家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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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九在家中等了半个来时辰,依旧不见宋知怯的身影,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沿着街道一路打听,没寻见人影,吓出了一身冷汗,正要去知会宋回涯时,就见宋知怯从巷口一路狂奔过来,背后犹如鬼魂在追。
郑九难得动了怒,低哑的声音里带着丝紧绷的颤抖,质问道:“你去哪里了!”
宋知怯也大声地回:“我去买东西了!”
她脚下停不住,直接往郑九身上撞去。
郑九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问:“东西买回来了?”
“买回来了。”宋知怯将手里的篮子塞给他。
郑九接过一看,被滴了满手的汤水,就见里面是几盘被打翻的热菜。
“你买的什么?”
宋知怯气喘吁吁地说:“我在街上碰到一个……”
她深深吸了口气,形容说:“应该是个很坏的人!”
郑九:“?”
宋知怯走进门去,一屁股坐在小凳上,带得竹椅晃了晃,稳住身形后,继续说:“他要请我吃饭,我没敢跑,陪他说了会儿话,他就把剩下的菜送给我了。”
郑九:“??”
宋知怯低头在袖子里掏啊掏,摸出一块黄金:“他还送了我一锭金子!”
郑九:“??!”
宋知怯放进嘴里咬了一口,高举双手激动道:“是真的!”
郑九终于能发出声音了:“啊?”
宋知怯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外,只有那块黄金,真真切切地在夕阳下反着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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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下了一场小雨,在风中细细密密地飘,尤为的肃杀,半夜又变成了雪,带着凋摧万物的寒意,深入街巷的每一处边角。
屋内的布衾犹如被潮气浸湿,冷硬如铁,饶是宋回涯都有些扛不住,夜里被冻醒数次,第二日天刚拂晓,便提着伞出门买炭。
早晨积水的坑洼里,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宋回涯战战兢兢地在冰面上行走,半途正巧碰到了卖炭的老翁。
她帮着人将推车轧过冰面,驶进南边的集市,自己又拎着一袋碳,在附近的小摊上点了碗热汤。
四下寒风肆虐,宋回涯的身体借着热水终于有了些暖意,捧着碗,随意地看,竟在人群中搜寻到一个熟悉的声影。
赌鬼与一年轻姑娘站在一起。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手里攥着一条巾帕,在额头上蜻蜓点水似地擦了又擦,对着那姑娘满脸痴笑,半天也不将东西还回去。
姑娘表情略有生硬,嘴上说了几句,赌鬼听着连连点头。
大抵是见赌鬼迟迟不动,女子犹豫着朝路边退去,行了个礼,看口型是说了句“劳烦”。
赌鬼仿佛被勾走魂魄,全副的心神都落在她身上,往前走时还不忘频频回头,离宋回涯不过一丈之距,眼睛里也没瞧见她的存在。
宋回涯用脚勾住边上的方椅,踢到路中间,赌鬼脑袋前面果然不长眼,直愣愣被拌了一脚,正要破口大骂,扭头见到是她,惊疑一声,赶忙摆正椅子坐下,说:“巧了,我正要找你去呢。有人托我给你带句话。”
宋回涯调笑道:“喜欢人家啊?”
赌鬼被她看破心思,挪了挪屁股,难为情地问:“你觉得我与她,相配吗?”
宋回涯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瞎了,不想再看他矫揉造作的姿态,转了个身,厌弃道:“不相配。”
赌鬼岂能容忍他人断他红线,当即拍桌怒道:“我现在好歹是你们不留山的半个门人,你怎么一点都不照顾?还瞧不起我!”
宋回涯问:“她方才同你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