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观启当她是懒得找借口,故意用胡说八道来搪塞他,还是捧场地鼓起掌,吹嘘两句:“宋大侠威武不凡,绝世无双啊!”
“太虚伪了。”宋回涯在他对面坐下,挑剔道,“何况这哪算花言巧语,这分明是实话,实话你都说得这般言不由衷,说明你心底分明是瞧不起我。还关心我喜欢谁?不必白费那心思了。”
高观启叫她的厚颜无耻给逗笑了,浑身充斥着没由来的烦躁,也懒得与她继续掰扯,生硬说了句:“我可真是冤得慌。说了你也不信。”
随即就要离开,免再受一肚子气。
宋回涯将剑横在桌上,朝他招招手。
高观启百般不情愿,走出凉亭了,还是返身回来。
宋回涯揉了揉唇角,扯出个算得上和善的笑容。
高观启朝后退去,正要骂她不要做这种瘆人的表情,隔墙外一道清亮的嗓音先传了过来。
“二哥!”
中气十足的声音里,能听出来人的热切。
宋回涯一下被打断了思路,好奇说:“你家还有个妹妹啊?”
高观启却是眉头紧拧,本就阴沉的脸色又多几分狂躁的怒意。当人从拱门冲出来后,脸上的邪戾迅速掩盖下去,回头时,已换上一张温和亲切的脸,意外道:“四娘,你怎么来了?”
宋回涯见他忍得如此辛苦,难得大发慈悲,生出些许同情。
高四娘手里提着两贴药,蹦蹦跳跳到了高观启面前,见到宋回涯,笑容一僵,审视两眼后,警惕问道:“你是谁?”
高观启面露难色,左手撑着石桌试图起身,站了一半,身体摇摇晃晃又跌了回去。
高四娘忙丢下手上东西搀扶住他,忧心忡忡道:“二哥,你病成这样,怎么还在外面吹风?你府里的仆从呢?都跑哪去了!”
高观启隐晦地瞥向宋回涯,只短暂的一眼,又屈辱地别过脸去。
宋回涯腹诽一句,扮上黑脸,狂妄道:“我,因为我想吹风。”
高观启拍了拍四娘手背,在她耳边肃然劝告:“你先回去。这里的事不用你管。”
高四娘见兄长这般身不由己的悲愤模样,哪里能由他受人欺负,张开手护在他面前,对着宋回涯怒斥道:“你就是宋回涯?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以为有你师弟为你撑腰,就能随意来去?这里是天子脚下!”
宋回涯悠然自得地坐着,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全然不将她放在眼里。
高四娘回头看了眼兄长,鼓起勇气,上前欲要拖拽。
宋回涯一手按到剑上。
小姑娘当即吓得哆嗦,结巴着道:“你、你……你不是大侠吗?你难道要对我一个弱女子动手吗?”
宋回涯抓着剑身往前一递,锋利的剑光陡然出鞘,滑出的刀片准准贴在了高观启的脖子上,进一寸见血。
她无所谓地笑道:“我可以杀他嘛,对吧?高侍郎。”
“你放下。”高四娘急得跺脚,“你放下!”
宋回涯轻慢一笑,还是将剑收了回来。又伸长手臂,把杯子横到高观启面前,在桌上敲了敲。
高观启自觉拎起酒壶给她满上。
高四娘更觉受伤,不可置信地瞪着眼道:“你还让他给你倒酒?你们这些江湖侠客,就是这样折辱人的?”
“不是你们高家人逼着我回京城的吗?”宋回涯说,“请佛容易送佛难啊,你知道为何要用‘送’字吗?得叫你们知道,你们要杀我师弟,我就杀了他。”
四娘说:“你真那么有本事,怎么不去找我爹?”
高观启捂住心口,弯下腰发出几声含混的闷咳,听着简直要将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
四娘吓得失魂,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摸了把桌上茶壶,发觉水是冷的,只能拿怨恨冷冽的眼神盯着宋回涯。
高观启扼住四娘手腕,再次催促道:“四娘,你先回去吧。你再不走,她看我不惯,就不止是要我伺候她端茶倒水了。”
宋回涯:“……”
她重重道:“对!”
四娘心疼得落泪:“二哥!”
她不忍心,挣扎几次,还是咬咬牙道:“我……我去找范叔!”
怕宋回涯出手拦她,倒退着出了凉亭,朝外狂奔而去。
宋回涯本打算再吓唬她一把,见她满脸的鼻涕眼泪,又讪讪作罢。
等人走远,她嘴贱调侃了句:“你父亲恨不得你去死,你这小妹倒是挺关心你啊。”
高观启却是笑了,眸光冰冷,极为厌恶道:“她被养得千娇万贵,事事顺心,自然可以天真无邪。可哪一处不带着高家人的恶?对父母的苛待视而不见,到头来关心我叫我二哥,与我亲近,倒是显得她良善了?我只觉得恶心。”
宋回涯不说话。
高观启仍不罢休,恶劣笑道:“若谢老贼的儿子也是这样个不谙世事的好人,成日缠着你与你讨好,说要弥补你不留山的恩怨,你还不得不笑脸相迎……”
宋回涯听不下去了,捂着耳朵道:“你自己不痛快,败人心情做什么?”
她抱起剑,思前想后,踯躅良久,还是没提郑九等人,只说:“走了。”
她走到原先的位置,抓起一把地上的鱼食,洒进湖里。见满池碧波中冒出一条条肥胖的鲤鱼,愉悦笑了一声,决定下次来把它们都钓了。
高观启忽然说了句:“先不要杀他。”
宋回涯回头,发现他站了起来,正对着她,可眼神没有焦距,又不像是在与她说话:“你现在杀了他,我什么都不会有。等他犯错。我等了十几年了。”
宋回涯不知道他跟魏凌生在做什么谋划,答应说:“好。”
“京城有的要乱。”高观启主动说,“他们可以跟你走,但是要在高清永死了之后。”
宋回涯:“……好。”
高观启扯了扯嘴角,对什么都觉得索然乏味:“你这是什么表情?我与他们本算不上什么朋友,何况所求不同。你觉得我会难过吗?”
宋回涯不置可否。
“没事了。”高观启半阖下眼,低着头,背过身去。一步步走得虚浮,力倦神疲地说,“近几日,不要再来找我了。那贱妇该要动手,我杀了她儿子,这样好的时机,她不会放过我的。”
宋回涯想说什么,末了又忍下。阔步走出大门后,觉得郁结在胸,不大痛快,在街上徘徊几步,又调转回去。
她追上高观启,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肩膀,在对方略带迷惘的的眼神中,飞速说道:“若是你临死之前过来求我,我也可以不顾危险地救你一次,当是还你木寅山庄的人情。不过,也仅此一次。”
说完不管对方是什么反应,感觉念头通达,舒爽了不少,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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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涯从街边的商铺里拐出来,买了两只烧鸡,又买了两盒糕点,去看自己多日未见的徒弟。
这段时间宋知怯都嘱托郑九照看,宋回涯找到地方,推门进去,迎面就看见郑九坐在靠墙的一张矮凳上,手里捏着根绣花针,一丝不苟地缝衣服。听见人来,也不抬头。
宋回涯忍了忍,走过去问:“郑大侠,你真的无事可做吗?”
“你徒弟的衣服破了,我要给她换身新的,她不肯,说这是你给买的。可你只买了两件。这几天破了十多个洞。”郑九说着掐断线头,从边上挑出根新的颜色,抽空谴责地斜了她一眼。
他没说什么重话,宋回涯还是觉得有点挂不住脸,迁怒地想那皮猴是做什么去了,新买的衣裳才没穿一个月,就能破出那么多的洞。
正奇怪宋知怯怎么没哀嚎着朝自己扑来,将手上东西放下,找了一圈,才在不算大的院子角落,找到那个趴在地上不停扭动的人影。
宋知怯眼睛随着她转了好几圈,嘴唇哆嗦着,与她四目相对时,龇牙咧嘴地无声痛哭。
宋回涯看得愣了。
郑九抱着衣服走过来,解释道:“她说想学点普通的拳脚,我先练练她的气力。”
宋知怯两条细小的胳膊撑着身体,不住打颤,抬起脸,泪眼汪汪地道:“太难了九叔!休息一会儿吧。”
宋回涯见此都忍不住摇头哀怜。
郑九二话不说,背着手走开了。
宋知怯擦了把脸瘫软在地。宋回涯刚要勉励她两句,郑九手里提了根手腕粗大的木棍又走了回来。
宋知怯猛一个激灵,立马在地上趴好,鼻涕泡混着眼泪淌了下来,鬼哭狼嚎地摆着架势。
郑九掂了掂木棍,许是怕宋回涯忧心,声音温柔地道:“我当年练功的时候,我师父打得我皮开肉绽,也不曾伤到我的筋骨。只要给我时间,我定能把她的底子练好。”
顽猴的身躯抖了抖,憋住口气,不敢吱声。
宋回涯很小声地说:“我其实倒也不指望她多成器。”
郑九说:“你问问她,想不想成器。”
宋知怯犹豫了,刚要给自己一个后悔的机会。郑九又说:“苦功没下到一成,眼泪先流了一担。她这都忍不了,不是不能成器,是连不留山的名号都顶不住。”
见她尤在动摇,最后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谢谦光都比她能吃苦。”
这话简直是在宋知怯的胸口上插了一刀,无异于天大的羞辱,她大感惊悚,连连喊道:“我能!我练!”
第087章 白云无尽时
郑九的家里没几把正常的椅子,宋回涯收着两腿,颇为憋屈地坐在一张小凳上。
她想同人说说话,可宋知怯顾不上理她,郑九也没什么闲暇,她百无聊赖,只好自己翻了东西吃。
院墙外有棵歪脖子老树,被风一打,簌簌地往下飘半绿的叶子。宋回涯吃了个半饱,拿起扫帚去扫墙边的落叶。
郑九这也觉得她碍眼,眼珠盯着她转了两圈,开始轰赶道:“你要么回去,要么坐着别动。”
宋回涯冤屈地喊:“我没出声啊。”
郑九用木棍指了指:“你徒弟的眼睛都快长斜了。”
宋知怯本在那儿默默地哭着,闻言又一下子笑出来,呛得自己恶心犯呕。
宋回涯:“……”这孩子别是把脑子给练坏了。
郑九摆了摆手。宋回涯见自己在这里徒遭人不待见,很是没劲,干脆走了。
宋知怯脉脉望着师父离开,呜咽了声,有种前程昏暗的感觉。
郑九从屋内取出一套暗器,坐在太阳底下,细细地磨着刃口。
日光逐渐高升,可始终没什么暖意,影子随流云虚虚实实地变幻,北风去了又来。
在宋知怯以为郑九已经忘了自己的时候,男人放下手,说了句犹如天籁之音的话:“可以了,休息吧。”
宋知怯痛嚎一声,烂泥似地趴了下去,不再动弹。
郑九单手轻巧地将她拎起,扔进屋里。等她换了身衣服,支使她去买些菜回来。
宋知怯巴不得能出去,两手捧着将银子接过。
郑九想到她平日性情跳脱,脾气一上来嘴上没个把门,今日见师父回来,别是说漏了嘴,特意叮嘱一句:“出门去的时候,不要叫人知道你是宋回涯的弟子。”
宋知怯在大事上极有分寸,只是年龄小,又会卖乖,常叫人误以为天真无知。她点点头,挎上篮子,脱缰野马似地往外冲。
出了小巷,宋知怯就有些走不动了,两腿跟灌了铅一样地沉。她将竹篮挂到脖子上,扶着墙壁蹒跚地往外挪。
走到一半发现走过了头,前街人声鼎沸,不知是到了什么地方。
鼻子动了动,嗅到了一股浓烈的香气,是将肉炖到软烂,掀开锅盖,在热气蒸腾一瞬间随之四溢开来的酱香。
宋知怯馋得不行,顺着味道找过去,在一间酒楼的门口蹲下,巴巴地瞅着桌上的饭菜。
她数了数怀里的钱,心思飞到九霄云外,想着今晚要吃些什么。耳边忽然响起一串叮铃哐啷的声音,还有东西砸在了她的手上。
附近的乞丐眼明手快地冲上前,捡走滚远的几枚铜钱,但不敢靠近了明抢。宋知怯迟钝地从脚边拿起一枚,在手上看了会儿,表情忽然变得狰狞,起身朝对方扔了回去,大怒道:“谁要你的赏钱?你瞧我哪里像个小叫花了!”
给她扔钱的是一位两鬓霜白的儒雅男子,五官周正,眉目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清隽,可眼神颇为淡漠,带着久居上位的傲慢跟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