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涯将剑归鞘,抬眸,起身,狂傲道:“她凭什么觉得,我不敢杀她?”
她持剑朝外走出,气势如虹。陆向泽退开半步,抬手欲拦。
帘影摇动中,又一人推开木门,陆向泽回头望去。
郑九立在檐下,鞋上沾着些泥浆,鞋边的布料被门口积蓄的泥水渗透,没有进屋,语气平和地说:“当日在院中,宋门主唯独没有问我,为何要进不留山。其实我是想告诉你的。”
宋回涯压下怒火,问:“为什么?”
郑九答:“我想报仇。”
宋回涯知他妻子已经病丧,走上前问:“向谁?”
“向这世间的不公、不堪、不平。”郑九说得很慢,稍稍停顿后,说,“我喜欢的姑娘,一辈子都在红尘里受苦,她什么错也没有,我不甘心。”
陆向泽欲言又止,可没有插嘴的时机,也想不出该说的词,干脆安静下来,坐在昏暗的室内,听他们二人说话。
宋回涯放缓语气,问:“你与你妻子感情深挚,是少年相识?”
郑九摇头。
宋回涯问:“那是她娴淑貌美,叫你一见钟情?”
郑九还是摇头。
宋回涯由衷好奇了:“那她应该是聪慧体贴,与你心意相通?”
郑九笑说:“她不是多漂亮的人,也不聪明。我与她相识甚晚,论说起因,更不过是一时冲动,见她在街边揽客,局促不堪,才掏了银子与她搭话。”
他背过身,仰起头,望向不停滴水的檐角:“她不怎么会说话,对着我一直怕得发抖。我并没有要与她做什么,见她可怜,唱了两句戏词给她听,她听着笑了,笑完又对着我哭。真是无话可说,明明我才是花钱的人,末了却要我去安慰她……”
天边霞光万道,千里溶溶,他眼中也透着成片的血红,温润的嗓音中夹杂着颤抖的沙哑:“没由来的,宋门主,就好比人间聚散,也从没个由来。”
他苍凉道:“若这世道能安稳一些。或许我会在某年某月遇见她。她在田里耕种,或是街边叫卖。做个极寻常的人,过极普通的日子。我可以打二两酒,请她听我唱戏,每日荒度余生。我等凡庸之人,只这点指望,偏偏这也不能如意。”
郑九心绪激荡,声调也随之起伏不平,回身对着宋回涯道:“这世间有万千人同我与她相似。宋回涯,杀吧,杀个淋漓畅快,杀个血流成河,杀到他们再不敢,将我等视作草芥。”
他朝宋回涯郑重一礼,迈步离去。
西山日落,半天明艳半天阴。浓云层层倾轧,天幕低若触手可及。
宋回涯等他背影消散,转过身,问:“你原先想同说什么?”
陆向泽张着嘴,刹那间闪过诸多话语,最后都没出口,快意一笑,说:“本是想叫师姐不要去的。想说,高观启已同师兄商议好,夜里找人进去放把火,领着金吾卫趁乱闯进门去,直接将他救出来……”
“现在的话。”陆向泽敛了笑容,眸光坚定,说,“我愿意同师姐一起去。”
·
“你把我儿的尸骨还给我,我可以放你走。”
灯昏影暗处,妇人极力保持着平静,与对面的人商议。
高观启佝偻着身躯坐在墙边,捂着嘴不住咳嗽,垂眸看见手心的血液,只随意往衣服上擦了擦,背靠着墙,眉低眼慢,置若罔闻。
妇人加重语气,悲戚咬字道:“我只是想要他入土为安,只这一个心愿,你也不能全我?你把他尸首还我,我可以既往不咎。”
高观启斜着视线,大抵是对她的惺惺作态太过反感,吊儿郎当地笑道:“你会见到他的。如果你真的想见他。”
妇人再克制不住,嘶吼着冲上前要与他搏命:“高观启!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高观启偏头躲了一下,妇人尖细的指甲划过他的侧脸,抓出一道血痕。
原本孱弱无力的青年忽然爆发,一把掐住妇人的脖颈将她按在了地上。
妇人惊声尖叫,两侧仆从都来阻拦,因高观启的双手紧紧扼住对方咽喉,一时无从下手,只能高喊疾呼。
直至一刀客从门外进来,大手一挥,将一干人等全数扫开,手中刀鞘往高观启腹部一点,再一提。便掀翻了高观启,震得他撞在墙上,低头又是一口热血。
妇人从地上爬起身,形容狼狈,发型凌乱,趔趄了两步,才找到方向,心中杀意澎湃,抽出一旁护院腰间的兵器,就要刺向青年,将这小畜生当场结果。
刀客眼也不眨,又是一刀,将妇人兵器打落,后退着跌回座椅。
可以看见他握刀的右手缺了一根食指,一道狰狞的伤疤从断指处贯连至手背。
刀客将刀杵在地上,语气并无多少尊重:“夫人,您今夜还是早些回屋,不要出来。”
高夫人抓着扶手,眼神凶恶地瞪向他。
刀客与她对视,故作好奇地问:“夫人今日当着宋回涯的面杀人,难道真指望能吓住她,叫她灰溜溜地滚出京城吗?”
高夫人心有余悸,按着胸口没有作声。
刀客嗓音浑厚,玩味笑道:“当年她在越州城外,与那妇人合力削去我一根手指,我虽不能亲自追杀,却也派人跟她多年,对她颇有了解。她不是个会等隔夜再报仇的人,何况夫人你今日放下誓言,一日杀一人。宋回涯最不能容忍的事,便是无辜之人受她牵累。”
高夫人整理着仪容,神态倔强道:“我高府内外有多少能人,凭她一个也想来去自如?好啊,我还怕她不来!她今日只要敢进我高家的门,我一定要她有来无回!”
刀客十足肯定地道:“她一定会来,在天亮将事情了结。京城里除我以外,没有人能护得住你。夫人,宋回涯杀人的招式很快,逃命的本事也很快,不是人多就能奈何得了她的。否则无名涯下,她早已死了。”
高观启闻言大笑道:“范昆吾,你不是蠡族的第一勇士吗?怎么改了个大梁人的名字,叫了高清永十几年的主子,就真以为自己是大梁人了?说得好似对宋回涯有多了解。你了解我们大梁的道吗?”
刀客对他的讥诮不为所动,只说:“郎君不急与我嘲讽,先顾上自己的命吧。”
高观启面无惧色,笑得抬不起头:“我怕什么?高清永日日夜夜都想要杀我,可他敢吗?我外祖门生无数,遍及朝野,魏凌生比他更盼着我死。不如你现在就杀了我,试试他们是否不念旧恩,弃我不顾。”
范昆吾不再与他废话,转而对着高夫人道:“请。”
妇人心有不甘,咬牙看着高观启,还是出了大门,回到后院。
范昆吾布下人手,将后宅团团围住,又在各处伏下眼线,织出天罗地网。
安排好后,自己大马金刀地坐在主道正中,只等今夜的不速之客。
夜半。月黑无影。
范昆吾睁开眼睛,就见一人提着剑站在廊前的孤光下。淡淡长影铺盖着青石,衣衫盈风,飘逸潇洒。
“宋回涯?”
范昆吾站起身,猜到她会来,却没想到她会如此光明正大,看清她的脸后,右手食指的断缺处跟着有些隐隐作痛。
宋回涯新奇道:“你认识我?”
范昆吾静了静,冷声道:“你难道不认识我了?”
宋回涯视线往下,落在他右手的断指上,才做出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说:“哦,是你啊。”
范昆吾眼底掠过阴狠之色。
世间追求刀法极致的刀客没了一根手指——这些年月里,他极想,极想,让宋回涯知道这是什么感受。
可见人如此嚣张,范昆吾更想看她败在自己狂妄之下是何种模样。从袖口取出一支响箭,准备对着远处悬挂的铜铃射去。
宋回涯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惊动太多人,朝后指了指,随即侧步让出位置。
陆向泽手持一把大弓,跟着从阴影中走出。
宋回涯比着脖子,做了个抹刀的手势。
三人都是笑了。
今日心腹大患聚在堂前,鹿死谁手,各看本事。
范昆吾将响箭收回,轻吹了声口哨,暗处随即跳出数名埋伏的武者。
宋回涯一面朝后退去,一面如实告知:“金吾卫会在半个时辰后来。可不是我没给你机会。”
范昆吾步步紧逼,肌肉紧绷,脚下速度越来越快,说:“够了!”
宋回涯表情一肃,冷笑说:“我也觉得够了。”
她拔剑出鞘,与范昆吾的刀绞在一起。
陆向泽趁势隐入黑暗,郑九等人纷纷从暗处潜入,朝不同方向散去。
第090章 白云无尽时
沈岁猫着腰在长廊中穿行,仔细探查高观启的踪迹。
昏黄灯光中只能看见一个身手敏捷的黑影如猿猴荡过,听不见分毫的响动。
他顺利查探过一排房间,正要继续向前,忽而听见前方有仆从在小声对话,赶忙收回脚步,连连后退,几次尝试后,闪身进了一间未锁的空屋,贴在门板上,等着外面的两人过去。
那人声只到了屋前十步开外,当即又绕了回去。
沈岁竖着耳朵探听,全神贯注,等发现屋内有人埋伏时,对方的刀离他眼球已不足一尺之距。
沈岁闭上眼睛,就地一滚,险而又险地躲过。护卫的刀因用势过猛扎进木门,抽离的片刻,给了沈岁喘息之机。
二人缠斗在一起,你来我往地过了数招。
沈岁因光色昏沉,又不熟布局,不敢放开手脚,被神秘人逼至角落。
他后退中撞上桌案的边角,后腰生痛,分神回头查看之际,余光中扫见黑暗中的一抹寒芒,正从后方割向他的脖颈。
沈岁知道自己多半是入了敌人圈套,危急中朝后一仰,手肘支撑着躺上桌案,用脚勾住一只花瓶,踢向身后的敌人,同时避开要害,任由右腿被正面那护卫的兵器贯穿。
他死死咬紧牙关,疼得双目猩红,动作未有停顿,手心的刀片顺着对方的脖颈划过,不顾腿上重伤,又迅速翻去背面,结果了埋伏着的第二人。
沈岁靠在墙边,闭上泛出泪水的眼睛,一鼓作气,将那刀从腿上拔了出来。内衫被冷汗打得湿透,亦不敢痛呼出声。扯下两根布条扎紧伤口,从腰间摸出一瓶药,
等那令人两眼眩晕的疼痛舒缓,他将尸首搬去角落,从窗口翻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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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头,宋回涯正与范昆吾打得难舍难分,二人你追我赶,沿着高府外围跑了半圈,各自拿对方没有办法。
宋回涯飞身上墙,率先攀上屋顶,不料脚底冰面打滑,一时不慎,险些栽落下去。范昆吾紧随其后,刚迈出半步,身形一个晃荡,手中刀失了准头,落在宋回涯脚下,砍飞数片青瓦。
宋回涯赶忙跳下,范昆吾如影随形。
她竖起一根手指,朝后者摇了摇,惋惜道:“到底是少了一根手指,你这刀法,看起来不大行啊。”
这话好比一根尖刺直中男子心窝,刀客当即变了脸色,翻转间刀光莹白胜雪,快似雷霆,再次兜头杀来。
宋回涯不与他比拼蛮力,退避锋芒,转身游走。
范昆吾大怒道:“宋回涯,你跑什么?有本事就来分个高下!”
宋回涯一脸莫名其妙地笑说:“我来又不是为与你分高下,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此时郑九横空杀出,右手一挥,从袖口射出几枚暗器,截断刀客去路。
宋回涯匆匆回头,与他交换一个眼神,脚下不停,继续往前冲刺。
范昆吾见有人从中作梗,火冒三丈,怒喝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找死!”
说罢抄着大刀,蛮横朝郑九头顶劈落。
郑九从袖口甩出两把短刀,交错着挡住他的攻势。
空中铿锵一声金鸣,火花自刀刃上闪烁。
范昆吾眉毛跳动,只觉这刀没有往日那种一往无前的锐意,刚要发劲,刀片已贴着对方的兵刃滑空,本该被他压制无法动弹的郑九也以诡谲的步伐莫名向后移开一个身位。
范昆吾提刀穷追不舍,打算以力破技。大刀挥舞间罡气在周遭震荡出雷吼风呼的爆响。可郑九偏不与他抵死交锋。
这人无论是刀法还是身躯都极为的柔软,总在最后关头,像条泥鳅似从他手边滑走。
眼见宋回涯已甩脱追袭,郑九也不恋战,佯装反攻一式,转身便撤。
范昆吾岂能忍受?低吼一声,抡起手中大刀,朝他后心掷去。
间不容发之际,一支箭矢自憧憧树影中破空射来,震在刀上。
刀片顷刻被弹飞,旋转着刺入后方的木门。箭矢只略略变了些弧度,继续朝着范昆吾袭去。可惜劲道与速度被削去三成,叫范昆吾适时弯腰躲过。
在这黑灯瞎火的夜晚,不知陆向泽是如何视物,又如何瞄准。
郑九借着轻功无声无息地腾跃而去,重新投入黑暗。
范昆吾几次出手遭人阻碍,胸中邪火燎原,有种蚂蚁顺着骨骼啃噬爬行却挥之不去的不痛快。重重几个喘息,浑身杀意几乎鼎沸,如何也压抑不住,跳上去拔下配刀,在空中一顿胡乱砍杀,继续去追宋回涯。
宋回涯已穿过森严的防守,贴着墙角游刃有余地摸进后院。
在屋中来回踱步的高三郎抬起头,见一黑影从窗前倏忽闪过,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厉声问了一句:“谁人在外面?”
声音有如平地惊雷,将一旁正昏昏欲睡的仆从吓得一个激灵,才意识到高府今晚有种出奇的诡异。
宋回涯蹲在窗台下,调整了下声线,粗着嗓子道:“郎君留在屋内,切莫出来!”
“怎么了?”高三郎走近窗边,觉得她的声音有些陌生,但也未太在意,紧张问,“宋回涯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