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上的脚步声错乱传来,护院们察觉到宋回涯在附近不见了踪迹,正紧密搜查。
纵是那帮武者刻意放轻了动作,可在这冷清的夜里,哪怕是蚊蝇在耳边振翅,也堪比弓弦拉满后的松手弹射。
仆从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会儿,只听见有人跑动,却始终听不见人声说话,下意识便以为那些都是府外来的强人,哭丧着脸同高三郎道:“郎君,外头有好多……刺客!”
宋回涯声音一紧,肃然道:“快过来!”
她伸手推了下窗,没推开,便急促叩了一声。高三郎不做多想,当即从里面开了锁,将身体探出窗外。
宋回涯当机立断,不待他反应,一手扼住他的脖颈,另一手揪着他衣领,将人拉了出来。
高三郎险些惊叫出声,可喉咙里只能发生含糊的呜咽,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来,已被按倒在地,点住哑穴。
他努力转动着眼珠,对上后方宋回涯低垂的视线,嘴唇翕动,面容惨白,眼中更是流露出毫无掩饰的祈求之色。
仆从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发现人不见了,顿觉毛骨悚然。
加上开着的窗户吹得室内灯火晃颤,漆黑的室外又回荡着此起彼伏的脚步声,这偌大房间内的寂静中弥漫着森森的阴气,叫他不寒而栗,怀疑起外面出声的究竟是人是鬼。
仆从摸去桌边提了盏灯,牙关打颤地往窗前挪,怕得快要哭出来,用气音试探:“郎君?郎君你去哪儿了。”
“嘘!”宋回涯从外面将窗户推上,小声吩咐道,“你坐到桌子后面,不要出声。有人过来敲门,确认了是高府的护院,你就说宋回涯来了,郎君被范先生带走了。”
仆从松了口气,站在那儿感觉命已没了半条。听话地书桌后走去,叫烛火能在窗格上照出自己的影子。
宋回涯挟持住高三郎,拖着他往回走,打算拿他与范昆吾讲讲道理。
这小子先前在高观启的家里如此目中无人,此刻对上宋回涯和善的一笑,居然哭得梨花带雨。
宋回涯手背上滴了他的眼泪,嫌弃地“啧”了一声。
她换了只手,将眼泪擦回到高三郎的衣服上。听见拐角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当即提着人朝那边走去。
宋回涯手里正抓着个累赘,无从应对范昆吾迎面的刀法,见到墙后冒出半截影子,先将高三郎抛了出去。
哪知范昆吾正叫怒火蒙蔽了理智,一心夺她性命,见黑影无端飞来,看也不看便是当胸一掌,出手狠辣不留余地。
宋回涯始料未及,叫了一声:“诶!”
等范昆吾看清来人的面庞,已是来不及收手,眼睁睁看着自己那一掌直接将青年的胸口打得塌陷,人横飞出去一丈多远。
高三郎摔落在地,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嘴里吐出两字:“范、叔……”
嘴里血涌如泉,只须臾就咽了气。
一时间两人都是愣住了。
宋回涯错愕看着范昆吾,范昆吾则是怔怔盯着高三郎。
等反应过来,二人一致退开半步。
宋回涯没去探查高三郎的死活,就凭范昆吾那招的掌劲,姓高的就算有九条命,今日也得见阎王。
宋回涯眼神转了两圈,指着尸体,畅快笑道:“狗怎么咬主人了?范昆吾,你把高清永唯一一个还算喜爱的儿子给杀了,现下还同我打什么?他下个要杀的人就是你。”
范昆吾心乱如麻,宛如冷水浇背,从内到外,乃至整个魂魄都凉了个彻底。
什么仇恨什么怒火全部烟消云散,睁大了眼,第一时间的想法竟是落荒而逃,撇下宋回涯不管,就要离开高府。
第091章 白云无尽时
范昆吾晕头转向地冲往无人的院墙,脑海中思索着离开京师后的诸般去处,他宽慰自己一身高强武艺,天下何处皆可闯荡,顶多不过是回到二十年前那种漂泊不定的浪迹生涯。
可想到自己在京城置下的家业,以及在家中等候的妻儿,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悲怆之情溢出胸腔,几次闪过要回去与宋回涯玉石俱焚的念头。
刚一冲过前院的厅堂,他猛然回头,看见了贴着墙根,腿脚重伤的沈岁,以及搀扶着他往外走的郑九。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范昆吾呐喊一声扑杀上前,就要取他二人性命。
沈岁无从躲闪,心惊之余闭上眼睛等死,推了郑九一把令他快走。郑九闷声不吭,上前替他挡了两刀。
可此时范昆吾已杀红了眼,发觉沈岁一瘸一拐地想逃,断然放弃与郑九的纠缠,暴烈的攻势排山倒海般朝沈岁杀去。
郑九阻拦不能,仓促之中硬挨下范昆吾一掌,借此拍飞他手中兵器。
沈岁见状破口咒骂,见范昆吾调转方向,要去补上一招将郑九毙命,竭尽全力抱住他的腰身,张开嘴狠狠咬下一口。
范昆吾怒不可遏,改而一掌拍在沈岁额头。后者浑身抽动了下,再支撑不住,松手软倒在地。
赌鬼闻声赶到,自觉不是刀客对手,正踌躇不前,一支箭矢以极其刁钻的角度从他耳后射了过去。
赌鬼就地趴下,又见数支飞箭如流星疾驰而过,直将刀客逼退。
趁着陆向泽牵制住范昆吾的空隙,赌鬼迅猛自地上一跃而起,拽起地上的郑九往肩上一抛,又伸长了胳膊捞起意识不清的沈岁,调转脚尖,片刻不停地拔腿就跑。
郑九的伤口被他骨头顶得难受,从喉咙里吐出气音:“宋门主……”
赌鬼扛着这俩负累,运不起轻功,情急之下只能从正门横冲直撞出去,心下也是慌乱,全身血液都往头脚聚集,赤红着脸喝道:“别门主了,先逃得出这门再说吧!爷爷我可不想交代在这儿!”
范昆吾被一连串的流箭逼回墙后,尚未稳定情绪,又听见东院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知道是高三郎的尸首被仆从发现。
他黯然神伤之际,蓦地冒出一个想法:是啊,今夜刺客如此之多,不乏隐士高手,如何认定小郎君是他所杀?
范昆吾醍醐灌顶,那一丝侥幸的念头一经出现再抑制不去,索性遵从本心,返身跑向后院。
等他回到这叫他触目惊心的地方,高清永已经在了。
一干人等提着灯围在尸体四周,照亮地面一道喷溅开的血渍。
高清永跪在地上,抱着儿子的尸首,一只手覆在儿子不能瞑目的眼睛上,抚了几次没能叫儿子阖眼,忍不住凄厉哭嚎。
管事解开高三郎的上衣,弯腰查看他腹部的伤势。
见此一幕,范昆吾大脑空白,路上想好的借口、酝酿好的情绪,都没了表演的欲望,哑巴一样站在原地,脸上交错着复杂的惊骇与怔愕。
见他出现,一众仆从纷纷让开位置,避免挡住他的视线。
高清永也在此时抬起头,凶戾的目光如有实质,直勾勾朝他刺来。
范昆吾险以为自己被看穿,三魂七魄魂魄出窍了一半,脚步挪动又想要逃,凭着意志力顽强站住,全身僵硬地问:“怎么回事?”
此时众人都处于惊魂难定的恐慌之中,未察觉出他的反常。
管事目露悲戚,张口作答,刚说了“小郎君”三个字,就被天边飘出一道声音打断。
那人说:“是范昆吾杀的。”
宋回涯居然留着没走。
众人仰头四望,见她坐在房顶,手中甩着把剑,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味,说:“范昆吾当时右手持刀,左手杀人。他断指后应当试过改练左手刀,虽未成,却也使得左手指节与常人不同。伤口上的掌印只有他一人能对上。不信你们试试。”
范昆吾目眦欲裂,咆哮道:“宋回涯——!”
宋回涯这才起身,像是等在这里只为了说这一句,挥挥手风流笑道:“走了。”
“我儿!”
就在此时,高夫人哭喊着赶了过来,人还没到,路上被什么绊了一下,后面几步是跪在地上爬过去的。
她面容癫狂地将人从高清永手中抢过来,拥进怀里,脸贴着脸,声嘶力竭地痛哭。
范昆吾正要去追,高清永喊了一声:“不要走!”
刀客下意识顿住脚步。
高清永两手按着膝盖,在身边人帮助下站了起来,可脊背歪斜,气虚无力,骤然间仿佛老了几十岁,嘶哑说:“昆吾,府中内外,尚需由你操持。你不能走。”
刀客不可置信地张开嘴,背对着众人没有回应。
高夫人抬起头,怨毒喊道:“宋回涯!她若有本事只管冲着我来,为何要杀我可怜的儿子!范昆吾!我要你杀了她!只要你能杀了她,我什么都能答应你!”
高清永走上前,抬手挥退跟随的众人,一把抓住范昆吾的手臂。
他的五指都在颤抖,因太过用力,手背上的骨骼分明外突,掐得刀客也有些发疼。半垂着眼眸,带着人走远几步。
他在范昆吾耳边轻语道:“我不管宋回涯说了什么,我只知道,这么多年里,若非是你屡次相救,我早已身埋黄土。三郎是你看着长大,你对他视如己出,定非有意伤他。我不会信了宋回涯的挑唆,迁怒于你……”
高清永拍打着胸口,心痛如绞:“许是我气数如此,是天要丧我啊!莫非要叫我高家无后!”
范昆吾感动至极,哭得涕泗横流,跪下给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死心塌地地道:“老爷!我一定割下宋回涯的首级,以慰郎君在天之灵!”
高清永颤颤巍巍地扶他起来,二人对识一眼,相拥痛哭。
高夫人听见高清永后面的那句呼喊,陡然从巨大的悲愤中抽离出来,想到自己两个儿子都死在宋回涯手中,而今高府唯一的男丁仅剩下一个高观启,慌乱伸出了手大喊:“我的四娘呢?我的四娘!”
她虚脱地靠在侍女身上,六神无主地朝女儿住所跑去。
待走到无人处,恨声下令道:“去把那贱种杀了!立马叫人将他杀了!”
侍女迟钝地答应,摸黑沿着小道去找杀手。
·
赌鬼头脑发热,被追得慌不择路,很快迷失方向。好在穿过一道拱门时,遇见了同样在往外逃的术士。
行迹已然败露,术士见赌鬼跟只无头苍蝇似地埋头乱转,全然看不见他的手势提醒,干脆喊了一声:“右边!”
赌鬼此刻犹如一只狂暴的蛮牛,两步刹住身形,鼻间喷着白色的热气,不经思考地照着指示朝墙边奔去。
他问:“郎君呢?”
“没找到!”术士说,“出乱子了,先撤!”
术士帮忙接过沈岁,牵住墙边垂下的绳索,脚下几个轻蹬,翻越高墙。
外面是一群正在等待消息的金吾卫,也听见了院内忽然暴风的动静,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见几人突兀出现,忙压低嗓子问:“怎么提前出来了?”
“一言难尽!”赌鬼摇摇头,索性真的不说,带上两位兄弟,急着去找郎中救命。
将士茫然道:“……那我们?”
术士说:“快进去,听起来是高家有人死了,府里所有人都被惊动,全在往东院跑。”
将士表情陡然凝重:“高二郎死了?!”
顾不上细问,为首将领手臂一挥,领着一众人从正门强闯。
眼见装疯卖傻的、掩耳盗铃的、摩拳擦掌的,全部聚在府内,场面好生热闹,各方说不上一句话,便乱得要打起来,看谁都像恶人,要过两招泄愤。
陆向泽守在暗处等着宋回涯出现,见人迟迟不来正是焦灼,不多时发现后院灯火连成一线,不知她能否脱困,从高处跳下,准备过去支援,宋回涯从对面冲了过来。
陆向泽惊喜喊道:“师姐!”
宋回涯身后跟了一群追兵,喝道:“走!”
陆向泽点头,与她分成两道撤离高府。
宋回涯独自翻过外墙,却没急着离开,贴着墙面迅速跑了两步,一只手扒住墙头,听着那边脚步声靠近,在对方出来的同时,重新翻了回去。借着远处人声掩饰,又绕回后院。
·
高观启闭着眼睛躺在地上,也听见了外面传来的喧嚣,可声音太远,他听不真切。
他蜷缩成一团,疼得分不清梦里现实。耳边幻听出一阵阵幽微的哭声,烦得他想要张口大骂。又听了会儿,意识到那哭声在自己脑海,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想起了母亲死的那天。
妇人难产,躺在床上,坚持了一整夜,没等来郎中。她拼着最后一口气,屏退仆从,将高观启叫到面前,握着他的手叮嘱道:“我儿,娘要走了,你记得了,千万不能恨你父亲。”
高观启闻到浓重的血腥味,看见有血液顺着被褥渗下来,哭得泣不成声,听不进她说的话。
妇人用了力气,掰过他的脸,叫他正视自己,一字一句地嘱托道:“你要敬他、爱他……万不能叫他发现你恨他,可也绝对不能信他,你明白吗?”
高观启只记得哭了。用力点了点头。
“你要认他们当兄弟,不能再任性了……”妇人跟着崩溃,将他抱进怀里,哽咽道,“照顾好你小妹。你是大哥,娘走了以后,她就是你在世上最亲的人。是娘对不起你……娘会在天下好好看着你,什么都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