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涯盘腿在湖边坐下,望着澄明湖面,水中游云,只觉世事如空,万物皆明,一时不舍离开。
身后风也轻,山也青。
十多岁的少年,坐在湖边,想的是江湖之大,天地之远。
如今的宋回涯,坐在湖边,想的是饭饱黄昏,鸡鸣犬吠。
究竟哪个更像是南柯一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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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起的少年穿着件过于宽大的衣袍,拎着扫把来扫后山的落叶,困倦中半阖着眼,不住打着哈欠。
他沿着石碑一个个过去,只觉得今日风吹得尤为得急,飞走的沙尘几次扑进眼睛里。几次扯了扯下滑的衣领,揉搓着发酸的眼睛。
等打扫到宋惜微跟宋誓成的坟前,才发现地上无故多了顶簇新的斗笠,边上还摆着一堆野花。
一些细碎的花瓣已被风卷走,剩下的也有些散乱。
少年脑子还未清醒,弯腰将地上的花枝捡了起来,很快觉得不敬赶紧放下,两手紧握着扫帚,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反应过来后左右张望,不见人影,又朝前几步,眺望山脚的方向,可惜目力所及只有重重的绿影。
少年抱着扫把转身,朝原路狂奔而去,扯着嗓子鬼哭狼嚎:“师兄——!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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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涯朝着山下走去,心事纷呈,正在思索往后的打算,听见山前传来一阵沸腾的人声。
她脚步稍顿,继续下行,迎面看见一群人站在山门外,在她出现时,那些喧闹的议论声戛然而止,数十道目光灼热地朝她射来。
郑九得以从围聚的人群中走出来,退到路边,朝她摊了下手,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赌鬼等人不见踪影。
为首的妇人看清她的脸,眼泪瞬时夺眶而出,大声哭道:“你这臭丫头!怎么才回来啊?我就知道你不能撂下这么一帮人不管!可你也走得太久了!”
她快步冲到了宋回涯面前,抬起手本欲埋怨地拍她一掌,要落下时忍住了,捂住脸,泣不成声地道:“你……你怎么不回来?非要在外头与他们争个对错?对错就那么重要?”
宋回涯不大认得她了,但见她哭得这样厉害,不由有些触动,摸出一张巾帕递过去,被妇人下意识地接过,攥成一团捏在掌心,胡乱地擦拭脸上眼泪。
宋回涯玩笑说:“我争赢了回来的,那对错自然重要。”
妇人被她一句话说得破涕而笑,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好,可那点欢欣太过稀少,看着她拔高的身形与沉稳的气质,又被莫名的悲伤笼罩,闭上眼睛,哭得难以自拔:“你这妮子——你跟你师父,一样的犟。你师父起码还赢了个身后名,人人称道,怎么你出去闯荡一圈,就由着他们欺负?还敢说自己争赢了呢,外头那帮人都怎么骂你?”
哭得后面一群人跟着落泪,一时间山门前全是凄凉哀伤的抽泣声。
宋回涯有些一筹莫展,想叫气氛不那么沉重,豁然道:“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都过去了。”
妇人抓着她的手臂,不肯挪眼地瞧,不知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如今才大变样了,老成持重得叫她快要不认识,急促呼吸,愤慨不平道:“你这魔头,我家里养条黄狗都要被你撵着满山跑,怎么离了不留山,就由着别人骂?你给你师长报仇,这道理江湖传了上千年了,凭什么到你这里就行不通?不过是仗着你师父不在,连起伙来欺负你。”
说着不禁哀怨自责起来:“也是我们帮不上忙……才显得你势单力薄,没别的依靠。”
宋回涯见她哭得撕心裂肺,整张脸都是红了,柔声宽慰:“世上人情总随时势变转。你们再等等,往后传来的消息,多会是赞扬我的。不留山的委屈到头了。”
一两鬓霜白的男人走上前,周身萦绕着股轻微的草药味,出来得太急,手中还握着只笔,右手被墨水染得乌黑,比了下自己肩膀的高度,声音低哑道:“好孩子,你走的时候,才到我这里高,伤也没好全,还生着病呢,半大个孩子能跑到哪里去?我们以为你会回来,给你留了信和粮食的,你找着没有?”
宋回涯不记得了,不过书中没写,那多半是没有,否则该是一针一线都记得清楚,遂摇了摇头。
妇人顿时横眉倒竖,面目狰狞道:“定是叫那帮不要脸面的东西给抢走了!也亏得说自己是个好汉,怕不是几辈子祖宗都在地下讨饭吃,才跟个过境蝗虫似的什么都贪!”
宋回涯听着他们说了许多,迟缓地问:“你们是在等我?”
“你说的什么浑话!”妇人气急,“不等你等谁?不留山没了你,还叫不留山吗?”
后面一群人跟着出声:
“江湖上几次传得有鼻子有眼,我们还真以为你已经死了!在外吃了那么多苦,怎么不晓得回来?便是传个信,叫我们好找你,也是可以的。”
“如今还说什么晦气话?都别说了。回涯一身的好本事,你师父若是瞧见,定然很是骄傲。”
“回来就好。莫管山外那些风风雨雨,回到不留山,就是到家了。”
“回涯,这次回来,要么别走了,要么我们同你一起走。”
妇人一抹眼泪,抓住宋回涯的手,大声道:“走什么走?我在山下给你摆几桌大席,为你接风洗尘!回到家里,哪里不得先吃顿好的?”
“好!村里许久没这样的喜事,我家里还有几坛好酒,这就都拿出来!”
山门后方,两位年轻弟子仓促往下跑来,见到门前这哭作一团的场景,怔了一怔,确认了宋回涯的身份,想上前却踯躅不定,对视一眼,互相抓着手,复又莽莽撞撞地朝上冲去。
宋回涯回头,有些不明所以,可被众人拉扯着推脱不得,只能顺从地先往山下去。
第103章 南风吹归心
宋回涯被簇拥着往下走,余光扫见了自己的徒弟。
怕将她弄丢,赌鬼拎着她的后衣领等在最后方的人群外。
此时宋知怯正牛鼻子朝天地跟边上人炫耀,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宋回涯道:“那个人,就是我师父!相信了吧?我就说她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你敢说她半句不好,你爹娘都得先打你一顿!”
她边上是个与她一般大的小童,身上衣衫单薄,被风吹得直流鼻涕,吸了口气,眼神向往地问:“那我怎么才能叫她也做我师父?”
“你?”宋知怯高傲地拍拍赌鬼的大腿,说,“你这样的呆头鹅,过不了我师父那一关,只能拜他做师父。”
小童仰起头,觉得面前的壮汉高大得跟棵巨树一样,光是要看清他的脸,脖子都得抬酸了,而且举止粗犷,脸上几乎就写着“才疏学浅”几个字,想起他爹娘敦促他多念书时的诸般教诲,认定这男子除了拳脚没太大的前途,便失望地张开嘴道:“啊?”
宋知怯当面就开始告刁状:“听见了吗?连个大字不识的小子都瞧不上你!”
小童焦急澄清:“我识字!”
赌鬼居高临下地瞄向二人,扯出个和善的笑容,阴恻恻地问:“你们两个小东西,喜欢被当球踢吗?”
小童陡然噤声。宋知怯用一个别扭的姿势,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小童两手捂住嘴,憨实地笑了起来。
赌鬼将她提起来,板着脸问:“你这小狐狸又在编排我什么?”
宋知怯乖巧地道:“没什么啊!”
她扑腾着手脚要下去,闹了没一会儿,山上乌泱泱地冲下来一拨人。
为首的青年在山道上跑得太急,眼瞅着像是要翻滚下来,见到几人,舌头都捋不直地喊:“宋、宋——”
赌鬼听得都快喘不上气了,抬臂往山下一指。
一群人脚下不停,唯恐宋回涯跑了,继续着急忙慌地追赶。
宋知怯望着这壮观的一幕,砸吧着嘴道:“……不知道的要以为我师父是欠人钱了。”
赌鬼故作高深地道:“这叫人情债啊。可比什么银钱难还多了。”
他精神抖擞,兴致勃勃道:“既然都是仰慕你师父的人,那叫郑九出面拜访,该是不会拒绝。不如我们几个借此机会进去逛逛。小雀儿,你师父问起来,你可得说明白,我这不是硬闯啊!”
小童跑来招呼,抹了抹鼻子道:“姐姐,我要回家去了,我娘在下头喊我呢。”
“你回吧,当心点。”
宋知怯也才刚认识他,不过浅有几句话的交情,不明白他为何要同自己解释,摆摆手将他打发,才发觉身边少了个人,找了一圈,问:“沈岁呢?”
赌鬼说:“你管他做什么?还怕他能出事?”
郑九垂手站在一侧,闲适地浏览着山中景色,答了一句:“没上山。在下面跟一老农坐着聊天呢。”
赌鬼心潮澎湃,顾不上旧日的好友,催促着道:“进去瞧瞧!看这叫满江湖心驰神往的不留山,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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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涯被人流带着进了村庄,四下被围得密不透风,不知是走到了哪里,坐下时还没分清东西南北。
屁股尚未坐热,便有人捧着酒坛出来,拿陶碗倒满,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话,吵闹的声响太过喧嚣,混杂在一块儿,颇有种排山倒海的架势,她听不清楚,只能抿了口酒,朝四面点头微笑,再胡乱地答上几句。
一些不认识宋回涯的生面孔,也带了孩子出来,添油加醋地吹嘘她的武艺,说得她好比剑仙在世,是天上人间都无二的绝顶高手。
随即一老汉推了自己孙儿上前,压着孩子的肩膀让他跪下,两手囫囵抱拳,恳请道:“宋大侠,您瞧瞧我家这孩子有学武的天资吗?不指望成什么高手,得您指点两式,将来出门不平白挨打,就足够了。”
从前不留山虽不收弟子,可常会下山教百姓几套强身健体的功夫,遇着事了不至于任人宰割。是以不留山下的百姓,在从前的乱世里,有一分称得上铁骨铮铮的狂傲。
宋回涯胡作非为惯了,总是犯错,后来这样的差事就落到她头上,美名其曰让她修身养性。
结果她带着一帮毛孩子,将村庄闹得鸡飞狗跳,骂声连连。
不想如今还有人敢叫她来指点。
宋回涯还没下定主意,暂时应承不了,正思忖着如何作答,人群自发分出一条道,几十名穿着相似衣袍的青年从中走了出来。
宋回涯认出是山上那帮弟子。
为首青年朝群聚的乡民们抱拳致意,连连作揖,才求得众人稍稍安静,抬袖擦了把额头的汗渍,表现得极为恭敬,屈身折腰,将宋回涯请去人少些的街口。
宋回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遍青年,从他步伐与吐息中探出他武学大致的深浅,知他不以功法为长,属于实在排不上号的末流。
随他身侧的师弟师妹与他不相上下,几十个人凑不出半个能打的。分明占了人多,对着她一个,却各个局促不安,如履薄冰。
宋回涯不由摸了把脸,反省自己该没有摆出什么威慑的姿态,不至于凶神恶煞才对。
青年朝她深深一礼,没什么底气地开口:“久仰宋大侠威名,可惜一直无缘求见,今日得见真颜,实乃荣幸。”
他寒暄一句,稍作停顿,便心急如焚地问:“不知宋大侠此次回来,是有什么打算?”
宋回涯如实说道:“我此番回来,确实是想看看,如何能将门派再立起来。我师伯将山门交托到我手上,到底是不甘心,叫它就此销声匿迹。”
宋回涯见他们一个个欲言又止,畏她如虎,面上尽量显出温厚之色,轻声笑道:“你们担心我是来生夺硬抢的?这不留山你们守得很好,我该要多谢诸位帮忙照看前辈的坟冢。诸位义气在先,我自不能忘恩负义。若是诸位愿意让出山门,我可以用银钱补偿,如有条件,尽管开口。若是不愿意,我便带着朋友去往别处落脚,不作强求。”
众人一听顿时急眼,纷纷叫道:“不要啊!”
机灵些的干脆直接喊:“宋门主!”
青年崩不住了,什么脸面都抛之脑后,倾诉道:“只等着宋门主回来主持公道的,这山上日子快过不去了!”
宋回涯刚听人哭过一场,生怕他们接着来,倒是明白他们的来意了,知道不留山还能回自己手里,心情当即雀跃起来。
但见面前众人都是一副天塌地陷的悲催模样,强压住面上表情,只有语气不觉变得亲和,关心问道:“是没钱了?”
“不是钱的问题。”青年摇头,神色黯然,脑子转过弯来,又补充说,“也确实没多少余钱。不过一饥两饱,还饿不死人。”
这话说着实在惹人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