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压了压手,止住众人的声音,愁眉苦脸地道:“外人多是觉得,当初是我等趁人之危,强占了不留山,平素对待我等就不怎么友善,总来闹事。先前谢仲初身死,前不久高清永又失势,武林的靠山一夜塌了好几座,好些江湖人没了去处,只能四下作乱。这几月更是变本加厉,不停来山中滋事,嘴上找了各种借口,实则是为搜刮钱财。”
宋回涯惊诧道:“你们穷成这样,他们还来搜刮钱财?太无耻了吧?”
青年可疑地沉默了,片刻后很小声地说:“曾经有钱。”
……是个败家子啊。
宋回涯嘴角抽搐了下,奇怪问:“山上就没有武功好的弟子吗?”
那还建什么门派?混什么江湖?改开学堂得了。
青年羞愧得抬不起头,抓着自己的袖口,嘴唇嚅嗫道:“武艺高强的不想来,来了我等也不敢收。山上日子虽然清闲,可说白了就是无趣,我等又从来忍气吞声,外人眼里好生窝囊,哪里留得住他们?”
宋回涯仔细听着,微微颔首。
青年见她听这些糟心事,没有不耐,在她鼓励的眼神中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在掌心捶了一拳,羞愤交加地控诉:“先前我们也是花银子请过一帮好手上去守山的,岂料找了群歹人。门内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还觉得不爽利,一有不快就打骂弟子,还进门人房中行窃,我去与他们讲道理,他们连我都按着打,简直成了山上的活阎王,比外头的那伙强贼还要难缠。从此再不敢随意请人来了。”
青年说着捂住自己侧脸,旧伤虽已好全,可提及往事,被抽打过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用。再看一眼面前宋回涯那张淡定的面孔,压抑了多年的屈辱涌现出来,顿时感觉更痛了。像是刚被人当场教训过一场,满心说不尽的苦楚。
宋回涯也是有点懵了。还能叫几条泥鳅欺到头上?
她问:“那后来是如何赶他们出去的?”
众人更加不好意思,闭紧嘴巴。
青年支支吾吾地往下说:“是附近路过的几名游侠,特意绕到不留山看一眼,听说山上出了事,便召来几名好友聚伙,帮着点翻了那群恶贼。好算是平息下来了。”
宋回涯:“……”
众人见她不说话,担心她是嫌自己等人没出息,四肢畏缩,胁肩低眉,拘谨而立,表情中有些悲戚。
宋回涯:“……”
青年睁大眼睛,可怜兮兮地凝视着她,只等她说错一个字就要当场嚎叫卖惨。
宋回涯赶紧开口:“我知道了。”
“不错。”她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措词称赞道,“守正克己,坚贞忠直,武功虽不怎么好,但知难不退,锲而不舍,也是一种勇猛,算是践履了我不留山的门规。”
众人听得眼含热泪,就要抱头痛哭:“宋门主——!”
他们半吊着的心此刻才敢放下。
里头好些仅十多岁大的少年,情绪上来如山洪崩塌,声泪俱下。
“宋门主!我们等了你好久,可算是等到你回来了!”
第104章 南风吹归心
宴上缺了主客,众人自没有心思吃喝,坐在桌边等了半天,始终不见谈话结束,担心双方是因不留山的归属起了什么冲突,更是惴惴不安。
几名村人按捺不住,装作若无其事地舒展四肢,甩着手臂在三四丈外的街上徘徊走动,不时引颈而望。
宋回涯瞥见,不忍拂了众人好意,便将余下的琐事暂且按下,领着弟子们去与村民一道吃饭。
众人见他们回来时眉开眼笑,该是谈得融洽,方冷落下去的席面在高涨的情绪中再次变得热烈,彼此招呼着吃酒。
酒气熏热了清晨的寒意。
日渐高升。
一番觥筹交错的庆贺过后,宋回涯给青年塞了一笔银子,让他找机会还给今日宴客的村人,在弟子陪同中往山上去。
·
不留山脚附近有几片抛荒的农田,自人丁凋零后,长满繁茂的杂草。
后来村庄虽有了些人气,这块地方因位置不好,土壤也不肥沃,依旧少有人来。仅有一老翁,扛着锄头,借着闲暇时分一块块地翻耕开垦。
边上搭着间粗糙的茅屋。
老翁从屋里端出两碗清粥。沈岁一弯腰,嬉皮笑脸地凑上前接过。老汉又返身拿出两碟咸菜,招呼着他往外走。
二人将碗筷随意摆在一块石头上,不介意早晨未干的露水,一屁股坐了下来。
老翁解下腰间的葫芦在耳边晃动,听到里面还有轻微的水声,凑到嘴边喝了一口。
沈岁与他闲聊几句,才闻到空气里隐约的酒气,显然那葫芦里盛的是兑过不少水的劣酒,笑着问:“方才有群人嚷嚷着下山,张罗着说有酒喝,请大家都去,老伯既然喜欢,怎么不也凑个热闹?”
老翁说:“我不认识那位大侠,我是从别处逃难来的,与这里的人都且生分,放不下老脸白蹭酒喝。”
他将葫芦拧上,放到一旁,用手指倒着抹去竹筷上的毛刺,端着粥边喝边说道:“何况近些日子大家都不容易。这地方虽然自在,没那些恶吏成天变着法儿地过来剥皮,可山上也没个能作主的人,远近那些大小门派,隔三差五地要来搜刮,连吃带拿的,不给剩下多少。大伙儿统共就藏了那么一点酒,要先紧着贵客,我怎么好意思去喝?还是喝粥吧。这米也有滋味。”
沈岁吃相豪迈,就着咸菜,没两口就见了底,粗犷地一抹嘴,笑说:“那如今山上能作主的人来了。老伯可以放心了。”
老翁只摇头道:“不敢想。不好说。”
沈岁也没多解释,吃他一碗饭,帮着干些杂活,过去拎起屋前的两个木桶,帮他将水缸打满。
等他回来时,老翁已将东西收拾好,见他腿脚虽不利索,可走路的速度极快,迟疑地问:“你这腿是天生的吗?”
沈岁捶打着自己大腿,满脸混不吝地道:“不是,与人厮杀,本事不够,被对方扎了一刀,还能留住算是命大了。”
老翁不大赞同地说:“别学那些人打打杀杀,看似有人吹着捧着,可拿小命换几句好话,怎么值当?江湖里每年不知要死多少个好汉,全是年轻力壮的,若是老实做个庄稼汉,有那一身的牛力气,想活到老头子我这么大年纪,可不更容易?活着多好啊。”
沈岁听着大笑,转身给他比了个手势,朗声附和道:“老先生说得是极。”
“什么老先生?”老翁摆摆手,被口水呛得咳了两声,害臊道,“听了怪不自在。”
春末时节,正午的太阳已有些毒辣。
沈岁索性脱去外衣,留里面一件薄衫,正停下喝水,山道后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
老翁表情变了变,过去用手肘推了推沈岁的胳膊,朝他微微摇头示意。
从北面进村,边上有条踩实了的小路。五六名壮汉从林中出来,高视阔步,刻意往田里踩。
老汉该是习惯了,将腰压得更低,没有说话。
沈岁陪着老翁挑拣了半天的碎石子,连最上层的松散土壤也是从别处挑过来的,就等着过几天点豆。眼见这帮人一个接一个地踩踏上去,好似脑袋前面没长眼,沈岁脸上惯来油滑的笑容顷刻消失,冷声道:“都给我下去。”
这话出口时,沈岁觉得自己如今真是生了副菩萨的心肠,这也能沉得住气。
老汉却是被吓得两腿打颤,扯了下沈岁的衣袖,后者不作理会,他犹豫片刻,弯腰捡起一旁扁担,躲进后方的茅屋。
壮汉听见喝令,起初当是蚊蝇之声闻而不顾,快要走出这片田了,见沈岁目光阴森地盯着自己,到底是愤懑不过,又调转回来在田间用力跺了几脚,对着身后的兄弟欢欣笑道:“这土松软,踩着就是舒服。”
接着环顾四周,好似半晌才发现说话的沈岁,走到他跟前,弯下腰对着他,拿手在他头顶比了比,表情夸张地问:“原来有人在说话?”
他鄙夷不屑地挑衅道:“是个矮子就算,还是个瘸子。难怪我瞧不见,你们看见了吗?”
一帮人在旁跟着哄笑。
“这矮子还没我儿子高。”
“猴子大小的东西也敢在我大哥面前叫唤?没人教过你怎么夹着尾巴,总该见过狗吧?”
另一人学着沈岁歪斜的站姿,怪腔怪调地模仿:“给我下去。”
沈岁放下手中的水瓢,慢吞吞进了茅屋。
众人见状,又是一阵嗤笑。可对着一滩软和的烂泥,嘲讽几句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以为他躲进屋里是不敢叫板,也懒得深究,兀自朝村庄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沈岁扛着把锄头走出门来。
老翁一脸惊恐地追在后面,怕他冲动闯下大祸,高喊了声:“住手!”
几人回头,都没看清沈岁是如何动作,后者已晃到他们跟前。
沈岁面无表情地举起双手,照着为首头领的后脑就是一下。
宋回涯一行人到的时候,沈岁正蹲在水桶边上洗手。
他衣袖上沾了几点血渍,使劲搓了几把洗不干净,倒是扯出个洞,好好一身新衣就那么破了,心情十分烦闷。
边上躺着几个健壮的大汉,被打得鼻青脸肿,躺在地上跟蚯蚓似地痛苦打滚,惨叫声不绝于耳,哭得极没骨气。
老翁握着两手站在树下,表情颇为恍惚,整个人在风中凌乱。
宋回涯瞠目结舌道:“这是怎么了?”
沈岁掀开眼皮,朝地上那团横七竖八的东西一睨,冷哼道:“怪不得我。我对他们客客气气的,是他们自己非要找死,第一天就逼着我动手。不信你问他们。”
那群壮汉不敢回答,许是觉得没脸,连告饶声也憋了回去。
年轻弟子们交头接耳,片刻后推举出一人向她告发道:“宋门主,这里面有个人我识得,是北面城里一个叫什么青淮门的小头目,倚仗身后的门派,成日里不干正事,就爱四下找地方敲竹杠。我们不留山下开间客栈,他们都伸长了手臂要管。”
沈岁立马说:“那就更罚不得我了。我打得好。”
宋回涯哭笑不得地道:“正要带他们去找场子,你先给解决了几个。没伤着自己吧?”
沈岁甩了甩手上的水,摸不准宋回涯是在关心,还是等着关心过了好发难,刚要开口,一双手托着条抹布递到他面前。
沈岁:“??”
他瞥向年轻弟子的面庞,戒备地将麻布扯了过来,擦了把手的功夫,思考的东西太多,忘记了自己方才要说什么,改而愤怒地问:“这帮败兴的东西把这里的田给踩坏了,这事儿你管不管?”
宋回涯哪有耐性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眼珠转了圈,推脱道:“找郑九去。我听他的道理。”
沈岁不满嘀咕:“什么都是郑九。”
一弟子小心翼翼地问:“大侠,如此厉害的身手,不知该怎么称呼?”
“我?”沈岁抠了抠指甲缝里的污泥,懒洋洋地说,“我是你们宋门主请来给不留山看门的,可以叫我沈哥。”
众人互相推攘着,只当他前半句是玩笑,崇拜地叫道:“沈哥!”
宋回涯下意识回了下头。
弟子们默契地高声惊呼。
宋回涯一脸的莫名其妙,朝山上走了几步,再次回头。
身后弟子跟着喊声如潮,不知是在兴奋什么。
沈岁乐了,打趣说:“你去村里玩了一圈,这是叼了群猫猫狗狗回来?”
宋回涯用手指点了点他,又指指地上几人,示意将他们绑了,一并抬到山上问话。
·
不留山上原有一间议事的厅堂,如今成了门内弟子每日上早课的地方。
边上一棵古树的树荫盖住了大半的楼阁,屋檐上如水的浓阴不停流淌,隔断了午后的暑气。
他们回来的动静浩浩荡荡,刚过大门,郑九那边便得了消息,跟着朝这里来。
郑九一只脚跨过门槛时,屋外飞扬的风恰巧吹起他的长发与衣袍,他从泛着金丝的炽烈日光下,走到屋内浅淡的阴影中,露出一张温润的脸,真好似个不在尘世的云中仙。
有弟子当场脱口而出:“好俊俏的一位郎君!”
边上人低低地笑出声来。
沈岁酸溜溜地“嘁”了一声,不修边幅地坐在门外石阶上,脱下脚上的鞋子,在地上使劲拍打,震散鞋底沾着的泥沙。等弄干净了,才大大咧咧地走进厅里,自己找了个位置坐。
弟子挤挤挨挨站了半间屋子,几名伤患只能被扔在走廊上。
郑九听青年说完头尾,慢条斯理地道:“把他们留下,给口水喝,别叫他们死了。青淮门想要人,叫他们拿钱来赎。”
青年站在宋回涯跟前,一脸认真听训的模样,等了等,见宋回涯不开口,主动问:“不知多少价钱合适?”
“做买卖,该留点余地。”郑九略一思索,说,“一千两。”
无人吭声。
宋回涯端起茶杯,悠悠喝了口水。
过了许久,众人才意识到他们是真有如此打算。
青年大惊发出一句:“啊?”
满堂弟子轰然炸了开来,一迭声地问:
“外面那几个人值一千两?”
“青淮门是长在金山上吗?”